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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纪事

远东轶事/硅砂无垠 (tydsh) (http://yuandong-tian.com)

章一 我心中有带血的执著

行军

  事情似乎正变得越来越糟糕。

  太阳依旧挂在头顶,毒辣的阳光砸得所有人眼冒金星。呼吸灼热的空气,背上腋下都是厚厚的盐,磨着皮肤,痛得难受。脚底的沙灌进去,倒出来,又灌进去,把唯一可能有汗的地方都榨得干干净净。

  米切尔揉着快睁不开的眼睛,看了身前两个人的背影及耷拉在肩的旅行包,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的温软小手。这双手本来是极白净极细嫩的,可是现在似乎也有灰暗萎缩的迹象。

  我的错,我的错,他在心里叫着。米切尔是极英俊极优秀又极有雄心的,尽管出身平民,但自小一帆风顺的经历使得他对未来有着绝对的自信。他还记得刚入学的时候,鼓乐队列阵齐鸣,理物学院院长亲自出迎,周围的人们恭维的话语,羡慕的眼神,好像要把他捧到天上去一样。

  大自然是不吃这一套的,现在迎接他的,不过只有干热的风和迷眼的沙而己。摸着身后渐渐干瘪的背包,一贯自信满满的他,头一次竟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抬头看,眼前还是一望无际,地图上分明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距离啊。

  “菲,你累了么?”他犹豫着问。

  身边的女孩艰难地把脚从沙里拔出来,向前跨了一步。她的脸相当憔悴,双眼红肿着,然而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惊人的美貌,“还好。”她勉强挤出个笑容,干咳着,眨着浮肿的眼皮小声说道。

  随后扑地一声向前倒了下去。

  米切尔一声惊叫,引得身前的两个人回过头,看到此景,都大惊失色。四人手忙脚乱想找个荫凉的地方避一避,可是烈日当头,眼界里除了沙还是只有沙。“遮住她的头,拿些水浇着,我来把她的衣衫解开擦一擦。”另一个女生终于发话了,两个不知所措的男人才点点头,看着她动起手来。

  “米切尔和路宾你们这两个笨蛋,背过身坐到一边去!”

  “啊,琴斯真对不起!”两人这才醒悟过来,红着脸转动被太阳晒得不太灵光的脑袋,远远地走开。路宾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用手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他解下背包,背心上赫然全都是白色的盐粒。他的身材有些胖,个子不高,此时焦急的神情更扭曲了他的脸:“我说米切尔,我们还是回去吧。都三天了。食物和水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现在都快见底了;可是目的地还是看不到,虽然有罗盘,可是这不是在地图上拿尺画线,我们不能保证每天走的路都是笔直的。”

  “现在能回得去么?”米切尔揉了揉本来英俊现在却是憔悴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说,“路宾,你也不想想,本来就只有两天的路程,我们已经快到了,往前走说不定还能近些。”

  “虽然我和琴斯还可以再走走看,但很明显莎菲亚不能再走了。就为了个无聊透顶的事情,这样一个女孩子,你总不能逼她吧?”

  “我背她不可以么?”米切尔反问道。

  路宾看着他大睁着的眼睛,不再说话。两人听见身后琴斯喊着:“拿水来!”米切尔急急解下包里最大的一罐水,奔跑过去。那边琴斯接下,扶起莎菲亚,将水一点一点地向喉咙里面送。

  足足有半分钟,躺在地上的女孩才缓过神,枕着琴斯的手坐起来。

  “总算没事。”琴斯松了口气,微笑着。她和两个男生同届,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深色的长发扎在脑后,“再向前试试吧。”她小心地把瓶盖拧上,舔着嘴唇,自己没有喝,“或许明天就能走出去的。”

  “你自己的水呢?”

  “给莎菲亚擦身的时候用完了。”

  路宾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米切尔扶起坐在地上的女孩,温言安慰了几句。

  “气氛有些沉重呢。”琴斯说道,“大家放松一点,没事的,有这些食物和水,我们至少还能再坚持两天,这点时间足够了。”

  “琴斯,就你还在笑。”路宾抱怨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待着。”

  “我喜欢看她的笑。”小美女靠在米切尔的身上慢慢地站直了,说,“我喜欢。”

抛弃

  糟糕透了。

  莎菲亚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哭个不停。路宾一路上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太阳又升得高了,把沙漠里的空气烤得像是融化的沥青,粘住了呼吸,也粘住了脚步。

  “一定是走歪了,我们走歪了。”路宾突然毫无理由地吼道,像是要发泄心中积蓄已久的怒气,“米切尔,把罗盘拿出来给我看看。”

  “没有错!我刚看过!”高材生皱着眉头干脆地拒绝,对于他这个糟糕的室友,纵然他自认为很有涵养很有风度,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两人相互盯着,红眼对红眼,几乎要打起来了。

  琴斯支开两边:“别这样,你们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们还要和她一起走么?莎菲亚今天早上竟然把整瓶水倒翻在了沙地上,还盯着它迟疑了半分钟才呼喊起来,我们是眼睁睁地看到水渗进沙子里消失的啊。水啊水啊!前天她刚糟蹋了两块面包,这次更狠……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莎菲亚哭喊着,她本来都已经消停了的。米切尔抱住她,瞪着眼角几乎要撕裂的眼睛,把室友的领子拉起来。

  “我决不抛弃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听到了没有!”

  “喂,别吵了!那边远远的白色的是什么啊!”琴斯叫道。

  三个人一齐向前看去。

  在沙的尽头,好像有一条极细的白练,蜿蜒通向远方。路宾啊了一声,把刚才的争吵抛诸脑后,顾不得留力气,拼命跑到前方,远远地便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公路,是公路!有希望有希望了!”

  米切尔听见了,再也支撑不住坐倒了在沙上。从早晨到中午,他把自己的水全给了莎菲亚,自己则滴水未进,半天的路途,几乎要把他烤干。莎菲亚坐在他身边,终于停住了眼泪,怯生生地露出了些笑出来。米切尔抱住她,心里一万句感谢上苍,“沿着这条公路走,就一定能走出这里的,好好地休息几天,然后继续我们的旅程。唉呀,我可真笨,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当时如果沿着公路走就好了。”

  琴斯回以一个歉意的微笑:“谁知道,地图上没有标,哪里还知道有公路呢?”

  米切尔却好像没听见琴斯的解释,只是说:“菲,这两天实在对不住你了,让你受苦。”莎菲亚依偎在他怀里,低低地说:“没关系。”

  琴斯见了两人卿卿我我,根本不理自己的回答,邪邪地一笑,便远远地走到路宾那里,向路宾低语了几句。路宾回头望去,刚才脸上的凶相收敛了很多。“也许我要向他们道个歉。”他抓着头,内疚地想。

  可惜,好景不长。

  四人刚坐下休息几分钟,天色骤变。

  先是狂风大作,然后飞沙扑面,耳里只听见呼呼的风响,只是眨眼的功夫,十米之外,竟不能见人。

  米切尔把莎菲亚抱在怀里,低着头,咒骂这该死的坏天气。

  “果然是好事多磨!”他抓住怀中的笔记本,叹道,“该死的老天!要想完成一件事,就那么难么!”

  他受历史老师的鼓舞,最近一个学期的调研,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他想要亲自去实地验证它,把每一项推断的证据握在手中,然后摆出来,吓破那些欺世盗名家伙们的胆,把魔法系的那群蛀虫们,一个一个地剥掉外衣亮给世人看。

  他自信只要手上有他的笔记本,没人能与他辩论,那个魔法系的班长还没有开战就认输了,就连那个终身教授也要避重就轻。可是偏偏碰上的都是坏运气:他们坐的火车出轨了,他们的财物被劫了,该死的室友路宾又处处和他作对,然后,现在又遇到了风沙,困在了这里……

  我偏不想放弃!

  他咬牙恨恨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漫天遍野的风声中,他听到有一个不同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刹车响,一时间盖过了风沙声。

  有什么东西停在两人的面前。米切尔模糊地见到有个人影,越走越近。是个一脸横肉的汉子。

  “你们是谁?”那人大声吼道,生怕对方听不见,“我是司机,不要挡我的道!快滚开!”

  司机?

  他霍然站起来,迎着风勉强睁开眼,仔细辨认出风沙中一个长方形的轮廓。米切尔心里忽然一动。

  “是长途车?”

  “还会有什么车?”司机反问。

  “我们是来旅行的,可是,好像迷了路。能不能载我们一程?”米切尔试探性地问道。

  “算你们走运!我车上还有一个空位!上去吧!不过得交钱!”

  “只有一个?”他心里一凉。

  “是的!只有一个!”

  米切尔犹豫了。他们在哪里?路宾和琴斯在什么地方?米切尔徒劳地环顾四周,遮天蔽日的沙尘下,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只知道他们在“那里”,可是“那里”是什么?四周和天顶全是令人绝望的土黄色,连太阳都见不到。

  他的脸上发烧。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快上来!”

  “可是,我们还有两个朋友在不远的地方……大概离这里有三四百米,能不能……”

  “哪个方位?东南西北?”司机盯着他。米切尔语塞。

  车上的乘客渐渐喧哗起来了,车门仅仅开了几秒钟,风沙灌了进来,就有人开骂,他们可不想停在这个鬼地方,浪费时间,徒增风险。

  这个世界的车辆,一点也不先进。

  “我不知道……大概是附近……”

  “我车上再无更多座位了!”司机终于不耐烦,扯着他的耳朵吼道,“乘客们都等着,谁有闲工夫在这里转悠?这破车是十五年前的第一代货色,娇贵得很,动不动就坏掉!现在引擎还在空转,没油了可是要命的!再说了,鬼才知道这风沙什么时候停得下来,两分钟,还是两天两夜?你告诉我?嗯?现在二十米之外完全听不见别人说话,你让我怎么找?去哪里找?快点决定,要么你就和你那两鬼伙计一起留在这里!我在这路上跑了十多年了,别和我提仁慈两个字!”

  米切尔看了一眼莎菲亚,咬了咬牙,也不顾女孩的尖叫和挣扎,一把将她抱住,跳上了车。司机跟在两人身后,关上了车门,引擎隆隆发动,他看准罗盘,踩下油门冲了出去。

  车上,米切尔留恋地望着窗外,眼神茫然。

大峡谷

  终于安全了。

  米切尔跌跌撞撞地走着,走过低头看报的前排女子,惴惴地坐了下来。他惊魂甫定,闭上眼睛,多日的极度疲惫于刹那间袭来,让他动弹不得,只是搂着自己心爱的女孩。

  莎菲亚在他怀里极力挣扎,想要摆脱。“我们抛弃了他们,我们抛弃了他们!”她失声叫道,声音大得全车的人都能听见。一道道或是鄙视或是猎奇或是不以为然的目光从他们两个身上扫过又收回。有个衣着体面的胖女人喝着饮料,拿出面小镜子,在脸上补了几道妆,轻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羞耻。”

  “是啊,看这一对,男的俊,女的美,想不到骨子里却是……唉……”

  米切尔木然地听见了“衣冠禽兽”这四个字,想起罗盘和帐篷架还带在身边,后悔自己没有在上车前把它们扔在沙地上。“没事的,那里有条公路,他们可以沿着路一直走,可以走出去的,可以的。”他安慰着莎菲亚,也安慰着自己。

  莎菲亚点点头,小声地啜泣着,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她枕着膝盖,再也撑不住,沉沉地睡去了。三天三夜,如果说其它三个人的体力还能勉强支撑,她早就超负荷了。这世界上,大概也只有米切尔能让一个大美女累成这个样子,还累得心甘情愿。

  前排的女子,放下报纸,向他们两人投以同情一瞥:“两位辛苦了。”她小声地说。

  “谢谢。”米切尔点点头,鼻子不禁一酸。

  窗外的风沙足足肆虐了四个小时才渐渐停息。已是临近傍晚,视野在沙漠上伸展开来,车上乘客们的心情顿时舒畅。好几个年轻人便不安份,拿出白花花的票子,怂恿着司机绕道向西。

  “西边是哪里?”前排有个小男孩子问。

  “笨蛋,那是著名的大峡谷。”另一个比他大的女孩应声而回,一副得意的神情。

  司机看着有人冲到驾驶室来,张口就骂,等到年轻人把票子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他便不作声了。

  米切尔看着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时候,也许能让这个该死的司机,多在附近找一会儿?

  他暗骂自己是个笨蛋。

  在太阳西沉的时候,机车终于远远地靠上了大峡谷。车里立时响起一阵惊呼,一时间所有乘客都挤向一边,要争相目睹这举世闻名的奇观,司机回头,用他招牌式的嗓门大吼大叫:“你们不要命了么?车翻了你们自己赔命!给我按顺序来!”那几个付了钱的年轻人应声站了起来,走到几个靠左边窗口的乘客面前。

  “不能下车看么?”有人问。

  “你想冻成冰雕?晚上停了车,就休想发动得起来。”司机骂道。

  那几人不说话了,乖乖地把座位让出。好在有特权的并没几个,包括米切尔和莎菲亚的大部分左侧乘客还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欣赏着这免费得来的景色。

  这一条大峡谷,便是西部屈指可数的自然景观之一,要是论及壮丽粗豪,它则是独一无二。九十度的悬崖,刀削般齐整的峭壁,令人难以相信这竟是喜好随性而为不拘一格的自然的作品,却更像是某位天神奋力一击后留下的余迹。峡谷极深,传言深及千米,任何一个要想用肉眼去测量深度的人,只会看到几百米之下的茫茫云海而已。此时此刻太阳浮在地平线上,正是将落未落之时,夕阳将天顶上的云染得通红,在漆黑的峡谷中,竟也展开一条暗红色的云之河流,像极了流动的岩浆,引得众人惊叹不已。

  “云下是什么?”小男孩又好奇地问。小女孩答不出来,嘟着嘴看着身边的父亲,父亲便答道:“云下是地狱的入口,坏人死了,都要进去受苦,天天见不到太阳,还要受那滚烫的岩浆炙烤。你们要记住,以后要当好人。”

  “听到没,以后要当好人!”小女孩学着样,指着男孩的鼻子说。男孩哼了声,转过头去不理她。

  莎菲亚听着喧闹,悠悠醒来,止住了哭。

  “这是在哪里?”她眯着眼,望着窗外奇景,赞道,“好漂亮!”

  “这是号称‘垂崖镜壁云海狂风’的西部大峡谷,” 米切尔说道,“上次我们就见过……”他惨然一笑,不愿再提,“远远的看就好,现在只有垂崖云海,也是极美的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把眼睛闭上,不愿再看,“和这些相比,人类不过是肮脏渺小的生物而已。”

  车头,司机把抽完的烟丢在烟灰缸里,似乎是看惯听惯了这些旅行者们的痴态,自顾自地开着车。连左手边辉煌的日落,也不瞧上一眼。

  午夜。

  云散去了,极好的天气。星辰闪烁,月色清泠。

  大部分的乘客都睡了,莎菲亚也枕着背包沉沉地入梦。唯有米切尔一个人坐着,望向窗外出神。

  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尖叫声:“我讨厌姐姐!讨厌所有自以为是的人!”随后是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和呜呜地哭泣。

  尖叫声吵醒了几个乘客,他们抱怨了几句,又接着睡去了。米切尔还是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与地,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喂,小家伙,还不睡?”

  他吃了一惊,这是个熟悉的声音,只是如此沉静的语气,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不开车?可是车还在向前走啊……”

  “轮班制。”司机说道,“轮我休息。小家伙从哪里来?敢徒步闯这里,胆子不小。”

  “我是都城中央学院的学生。”米切尔轻轻地把身上的包放下,站起身来施礼道,“白天多谢搭救。”这话虽是感谢,但一点兴奋之情都没有,倒像是背书。

  “啊,这样。说吧,干什么来的?”

  “我们本来是要去维特敏镇的,可是大桥断了,火车出了轨。前十六节车厢掉下悬崖。我们在十七节车厢里,才幸免于难。”

  “天啊……”司机皱起眉头,“我活了那么大,没听说过比这更惨的事了。这桥也断得蹊跷,听说是天上的什么石头落下来,把它砸断的?”

  “是的。”

  “唉,唉……果然人有那个什么夕什么福的。穷人天天赶车累得半死不活,还留得一口气在;有钱人舒舒服服坐车,却死得这样惨法。不过话说回来,怪不得最近的生意居然好起来,着实让我开心了几天。家里三张嘴张着口要吃饭,这下子总算手头能宽裕些了。”司机说着,心情很是不错,一时便忘记了掉下悬崖的十六节车厢里的人们,“小子,你居然还要去?早点回家吧,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寻什么晦气。”

  “我要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你当真?”

  “当真。”

  司机吹了个唿哨,耸耸肩膀,“你已经死里逃生两次了,知足吧。咱们这里有句话叫‘好运不过三’,我不相信你还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瞟了一眼睡着的莎菲亚,“今天白天能放你上车,还是看在这妞的份上。你小子真有福气,这妞又漂亮,又听话,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实话说,我都想摸她几下子。小子,别放着天大的福不享,会遭报应的。这样下去,你周围的人,都会被你整死,她也不例外。早知这样,还不如送给我。”

  米切尔把脸别过去,不想听这粗俗直露的言语;然而又念及救命之恩,不好意思开口称骂。憋了半分钟,司机见话不投机,便要离开。米切尔突然问道:“我说,沿着中午那条公路走,应该能出去的吧?”

  “不成的。那条路是断头路,传言说当年修了一半,突然死了整个工程队的人,大家都认为不吉利,就丢在那儿了,以后再也没修过路。”

  “哦。”米切尔低头嗯了声,再不言语。司机便丢下他睡去了,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似乎他根本没有想过,那两个人的命运会如何。

  同样的想法,却压得米切尔喘不过气来。他本简单地以为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先找到问题,分析,思考,得出结论,然后亲眼去验证,公之于众,最后扬名立万。多么轻松惬意的过程,这对于常人或者说不可思议,但他一直认为,对于像他这样的天才,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要剥下那些伪善者的脸皮。”他曾在日记中气势磅礴地写道,“七十多年前,魔法师们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抄袭,灭口,窃国,伐异,从今天起,要由我的手来清算。”

  可是现在,他只是无力地躺在长椅上,仿佛失去了魂灵。三天徒步穿越沙漠虽是极疲累的,可是直到上了车,水粮都是没有吃完。征服自己的不是物质上的短缺,而是心灵上的恐惧和焦虑。

  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自责。

  米切尔痛苦地捂着头。

  “老师啊,愿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他瑟缩着身体,喃喃地说着。

  天上的星辰注视着他,也不责骂,也不宽恕,仿佛早就知道,这对他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落脚

  第二天早晨。

  米切尔终究还是睡着了,疲劳盖过了思绪,让他的心总算有了几个小时的安宁。迎着灿烂的阳光,他睁开眼,看见莎菲亚正望着窗外茫然地出神。

  “刚才有个人找你。”莎菲亚察觉到米切尔醒了,说道,“是坐在我们前排的一位女士。”

  米切尔嗯了声,揉着眼皮站起来,走到莎菲亚所指的位置之前。“你好。”他说,向对方行了个礼。

  那位女士放下手中的的报纸,向他微微一笑。虽说是女士,但她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打扮清丽素雅,脸上是随和亲切的笑容,别人见了,像是轻风拂过,令人说不出的舒服。

  米切尔认得是昨天安慰他们的女人,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无异于雪中送炭,让人心暖。

  “你好,我叫雅玫,冒昧打扰了。我有个好朋友正在赶往西部的途中,这两天没有音讯,我有些担心。”她眉头微皱,露出些许忧虑的神情,“听说你们亲眼目睹了大桥被毁的事件,能和我详细地说一下么?”

  “啊,行啊。”米切尔连忙点点头,说了起来,“那时我们一行四人在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正要由东向西驶过大桥。在这时,有一个流星一般的物体从天而降,我们在车厢里看不真切,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击声……”

  雅玫盯着他认真地在听,神情渐渐凝重。她边听,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把米切尔说的都记录下来。

  “那是极为剧烈的冲撞,我们都被撞得七倒八歪,很多人受了伤甚至流了血。列车停下来了,车厢里一片混乱,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列车员费尽心思终于打开了车门,我们走了出去。啊,那景像真骇人!我都无法用言语描述——只看见桥已经断了,完全断了,足足五公里的峡谷大桥,从中间被砸断成两截,只有引桥还在陆地上,上面孤零零的只剩我们这最后一节车厢,前十五节都掉进了峡谷,第十六节在半空中吊着,里面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呼救声……”

  雅玫拿着笔的手抖了一抖,笔芯断了一根。

  半车人都凑过来听。

  “我们都吓得呆了,老天啊,一辈子做恶梦都没有那么可怕。带伤的人原地休息,其它人想尽办法救援;可是……可是……到了傍晚,桥的残体经受不住重量,第十六节车厢终于掉了下去……”

  一旁的莎菲亚哇地一声大哭,米切尔抱住她安慰了几句,雅玫停住笔,看着他们两个。

  “算了……不说了。”她摆摆手,“像你们这样的幸存者有多少?他们都在哪里?”

  “大部分人都原路返回了。”米切尔说,“出了这样的事,谁还有心思继续旅行啊。唉……只是我们有事在身,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雅玫点了点头,把笔记和笔都收回口袋里。看热闹的人们带些或是震惊或是同情或是惋惜的神情,各自归位,或重拾了报纸阅读,或看着窗外发呆。米切尔摸着莎菲亚的头,一言不发。

  中午时分,长途汽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乘客们纷纷下车,各奔东西。米切尔和莎菲亚坐在座位上,打算等着所有人都下车之后再下车。

  可是人流好像是堵住了。莎菲亚伸出头去张望,原来车下有人喧哗,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在追问着什么。

  “是雅玫。”莎菲亚回头说。

  米切尔好奇地站起来,看到下面的人闹哄哄地,有几个露了凶相,雅玫站在圈子里面,陪着一脸的笑。

  “问一下大桥事情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

  “西部安全自治会及魔法研究所总得要给个说法吧,都一周多过去了!让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怎么办?”

  米切尔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可是交了税的!你们这群公差把自个养肥了,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断了生计,活活饿死在这里?”

  “是啊,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能吃香喝辣活到现在,靠的全是我们的血汗钱!”

  人群越说越激动,浑然不觉被困在风暴中心的,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有几个冲动了,竟要上去开架。雅玫微低着头,一副全是我的错的表情:“我们西研所正在尽全力调查,现在初步认定是陨石撞击,不过还没有完全确认,只要再给我们一些时间的话……”

  人群呆了一呆,随后爆出一阵大笑。

  “陨石撞击?这么可笑的理由你们都想得出来?当我们是白痴笨蛋么?我们要赔偿,一天一万金币!”有个穿金戴银的气急了,指着雅玫的鼻子骂。

  “一万!一分也不许少!”另一个也靠近了一步,附和道。

  “这个……”雅玫现出为难的表情来,“这是不折不扣的天灾,我们又不是保险公司……”她的下半句话说不出来了,因为有一只拳头扑面而来,砸在她红嫩的脸颊上,把她猛地打翻在地。

  雅玫下意识地捂住脸,鼻血流出来了。

  打人的人愣了一愣,被身边的两人架住了。刚才还喧闹着漫天要价的人群,忽然间变得寂静无声,有几个识趣的马上便从人堆里溜走,另一些好心的想要过去扶起她,然而瞧见雅玫泫然欲泣的神情,相互看了看,都站在那里,谁都不肯当第一个。

  一会儿,人群才散去。堵塞的交通得以恢复。

  两人下车,看见雅玫正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休息,拿出手绢擦拭着唇边的斑斑血迹。她全身上下都是灰尘,脸色显得非常疲惫。

  “没事吧。”莎菲亚关心地问,把口袋里的小盒子递给她,“我这里有治外伤的药……他们真狠。”

  雅玫谢着收了。米切尔在一边冷冷地站着,也不关心,只是说道,“请问您是?”

  他见到雅玫显出苦笑的表情,然而仍很优雅很有风度地说:“唉,我是西研所的工作人员呢,大桥被毁这事情,断了很多人的财路。你们也知道,东西部隔着两公里宽的大峡谷,就靠它交流运输。西研所是名义上的管理部门,平时商人们都忙得很,收点税逃得比谁都快;现在桥断了,都来找我们了。可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法交代。不过这是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的……哦对了,我有当地旅馆的优惠券,你们可以拿去,可以便宜一点。”

  莎菲亚正要道谢,米切尔却说:“不用了……‘西部安全自治会及魔法研究所’,你是魔法师?”

  雅玫眼神一黯,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啊。”她坦然地承认道,“听起来很酷是吧?其实不过就是个赖以谋生的工作,和其它人也没什么不同。”

  她边说边收拾行李,向两人说声保重,便消失在人流之中。

  莎菲亚茫然不解。“为什么不接受她的帮忙……她不像坏人。”

  “谁知道呢。”米切尔若有所思地说。他此刻历经诸端波折,已有些灰心丧气,一万个想要人协助,可是念及“西部魔法研究所”这五个字,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决定还是小心些为好。自己想要调查的事情,绝大多数魔法师都不知情,出于好心帮个忙也是可能的;然而世事难料,他们的命只有一条,于是对眼前的这位亲切的女士,就信任不起来了。

  两人正交谈间,站台上行人渐少,最后一个下车的正是昨晚找米切尔夜聊的司机,他递给两人一张纸:“两位要找地方住宿的话,这是地址,这里唯一的旅馆。最近来的人比原来多出一倍,你们人生地不熟,不一定找得到,要是晚去了可能就没有位置了。”

  米切尔双手接过,连声称谢。司机粗野地笑了笑:“老子看你们两个顺眼,帮人帮到底吧。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什么事值得你们大远路赶到这里去做。不过先祝好运。”

  落魄的学生点点头。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女孩身上,因连日奔忙而积起的尘土和盐粒,对莎菲亚的愧疚,又不由得加深了一层。

  烈日当头。两人带着地址,一路奔到旅馆,订下了房间,果然虽是中午,但已人满为患,各色客商熙熙攘攘。幸好米切尔来得早,阁楼上还留有几间空位可供人住。

  “两位住几天?”值班的伙计问。

  两人对视了一阵,米切尔终于说:“三天。”

  伙计“咦”了一声。这里大多数客人都走长途,拿小镇当落脚点,住个一晚,明日便急急忙忙地起程赶路。小镇本身光秃无聊,一无大众娱乐二无赚钱买卖,因此鲜有客人住上三天的。

  那边米切尔看出问题所在,低着头补了一句:“我们等人。”

  “哦。”伙计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下。另一个伙计领着两人上了四楼,把钥匙交给他们,指点了上下左

  右,便走了。

  米切尔松了口气,额头上已隐隐冒出了汗珠。刚才的他,好像被人看穿了一样地疲累。

  我是在做贼么?

  他在心里自问,摸出钥匙开门进去,莎菲亚却在外面站着,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女孩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走廊的尽头。那里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五六个伙计簇拥着一个人,神态谦恭,言语客气:“啊,我们当然给您留着了,您看,就是这一间,就是这一间。”

  “难为你们了。”来人的语气,温柔而不失严肃,有隐隐的责备在里面。

  米切尔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一把将莎菲亚拉进了门。

  “我的天啊。”米切尔靠在门上,望着天花板角落里的蜘蛛网,心里叹道。他越想越是后怕,雅玫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前呼后拥,显然她在西研所里面,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小的级别。这样的人,还会和自己在车上主动搭讪,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他下了结论。

  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满是灰尘的屋子。莎菲亚似乎有些心事,闷闷地先去洗澡。米切尔坐在床沿上,抱住头思考对策。

  方案一是在她走之前不要出门,躲开她的视线。可是这样过于被动,雅玫既然肯住这种地方,一定是会主动出击的,到时候瓮中捉鳖逃也逃不掉;

  方案二,是乘她不备立即走人,可是这里分明只有一家旅馆,又能住到哪里去?

  方案三,是先下手为强,既然知道了她在那里,那不如晚上从窗子里爬进去……

  米切尔想到此处,啊的一声,连忙把这个念头驱出大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心虚的毛病,是啊,她可能只是凑巧路过,凑巧热心,对自己的计划,其实完全不知情;就算真是来找人的,也未必知道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如果知道了,他们是魔法师,早就应该动手了,而不会留到现在——

  可是……

  他思前想后,总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要怎么行动。莎菲亚洗完了澡,穿上换洗的衣服,径直走出门去。米切尔并没注意,一个人坐着发呆,直到听到隔壁传来敲门的声音,才猛然惊醒过来。他冲出门去,竟看见莎菲亚在敲雅玫房间的门。

  “菲,你在干什么?”米切尔连忙拉住她,“你想打草惊蛇么?别忘了,我们可是……”

  莎菲亚听话停了手,但一脸的不解,“为什么?”她低声地说,语气还是那样轻柔可人,可语意竟是毫不退让,“我想不通。我们知道她是魔法师,她一定有一些我们没有的能力可以帮我们找人,找路宾和琴斯,他们两个在沙漠里被困那么久了,我想到她们,一颗心就跳个不停。雅玫又那么热心,那么为他人着想,只要我们开口,她一定肯帮忙的——可是米切尔你为什么处处躲着她?好像见了瘟神一样。我不懂,是救人重要,还是你的事情重要?请你告诉我理由好么?我一点也想不通。”

  莎菲亚睁着长长的睫毛,带着水珠,一双妙目盯着他,把往日的辩才看得心虚,看得怅然若失,张口结舌。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迷茫了,心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高尚的梦想,还是邪恶的魔鬼?自己的私心,别人的性命,全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么?

  “你敲吧。”

  莎菲亚于是继续敲她的门,可是几分钟过去了,门里寂静无声,一点回应也没有。米切尔脸色肃然,拉起莎菲亚的手,一路冲到楼下,找到登记住店的店员,不顾一切地问他雅玫的去向。

  店员见他凶恶的模样,吓得不轻,一时居然忘记了为客人保密的规定,翻起登记本来。“这个,她二十分钟前刚离开——对了”他忽然想起规定来了,“两位找她有什么事?本店——本店不应提供任何有关于其它客人的消息……”

  他话还没有说完,店主竟从柜台里钻了出来,一把将店员推开,点头哈腰地问:“我是这里的老板,两位找雅玫小姐有什么事?”

  “她在哪里?”米切尔问道。

  “唉呀,她可是大忙人,您也知道,西研所的副所长,三天两头这个事那个事的,最近听说大桥莫名其妙地断了,多少人寻她找她,更是忙疯了,她刚在敝店订了房,转眼又风风火火地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救火……唉,她一个大姑娘,实在是太辛苦了……”

  老板停住话,他看见米切尔脸上分明露出惊讶到难以置信的神情,知道是搞错了人,脸色马上就阴沉了下来。“喂,你们是谁?”他的腰挺了起来,脸板得像威严的国王,质问道。

  “啊……其实我们的朋友也叫雅玫,不过听您的描述,好像对不上呢……”米切尔连连道歉。

  “哼,看你也不像是都城来的大人物。”老板哼了一声,仿佛是为自己糟糕的判断力而懊恼,“雅玫小姐去了哪儿,本店无可奉告。”

  一旁的店员也附和着说:“无可奉告。”

  米切尔重重地叹了口气,一个可能的机会,在自己的摇摆中失之交臂。他拉起莎菲亚,踏出旅店大门,直奔南边而去。

  南面,是沙漠的出口。

  微风夹带着沙尘,从出口处吹来,落日的余辉将沙地染成金色。映入眼帘的是一马平川,除了零落的沙漠植物,没有其它的活物了。

  当然也没有人,更没有他们两人的踪影。

  两人在周围逡巡到天黑,终于不甘心地回去。第二天他们又来,第三天还是如此。

  一天两天三天,可能变成了奇迹,又变成了痴心妄想。

  第三天傍晚,米切尔望着死寂的荒野,终于跪了下来,双手捶着地面,泪珠零落。从小到大他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哭过;想不到今天落下的泪,是为再也不能挽回的事情而流。

  莎菲亚迎着风,吹起她的头发。褪去旅行的疲惫和满身的尘土和汗水,此时此刻才显出她是多么美丽的女子。长发明眸,清灵水秀,米切尔一时间竟不敢看她,似是生怕自己世俗的眼,玷污了这景象。

  她拿起别在腰间的银笛,候在嘴边,吹了起来。

  笛声渐响,由断续的音节流转而成一首完整的曲子,凄怨宛转,说不尽的苍凉悲伤。天地间没有其它的声响,唯有它一阵阵荡漾开出去,和天空无尽的蓝,地面无垠的沙融合在一起。一曲终了,莎菲亚放下短笛,展眼沉思,她的眼角,已然没有了泪水。

  “我明白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米切尔扶住她,有些惊讶,他从来没有见到女孩子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米切尔,你会抛弃我么?”莎菲亚看着他,问。

  米切尔身体一震。就在几天以前,自己还能坚决地表达誓言,让女孩子安心地倚在怀里。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抛弃”这两个字,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我不知道……”

  听了这名句话,莎菲亚低着头,不回答,米切尔觉得自己的心在火上烤着。他终于忍不住了,暴跳起来,抓住莎菲亚的肩膀,睁着溢满泪水的眼睛:“你对我很失望吧,啊?是不是,是不是?我是个废物,是不是,是不是?”

  莎菲亚吓得花容失色,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

  “米切尔……不是的不是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米切尔觉得自己失态,放开手,退下几步。

  “我哥哥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知道’,同样的话。我那时惊呆了,我一直觉得,哥哥是永远不会抛下妹妹的,尤其是我那样的哥哥。可是他竟这样说了……他竟然流着泪说‘不知道’。”

  “他讨厌你?”

  “不,我那样的哥哥——小时候他辛苦拉一天的板车,为的是买一块巧克力给我;我把他赚的银币玩丢了,他气得举起手来,等到放下的时候,只是摸我的头——这世界上谁也比不上他,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很多人把爱放在嘴上,随口就说,随时就做,没有兴趣了,就把它当成垃圾扔掉;他从来不说爱这个字,可是我知道,可是我知道,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我。”

  米切尔似乎明白了。

  暗青色的天,昏黄色的地。只有两个渺小的人,站在那里。

梦的终结

  维特敏镇的早晨。

  没有赶路的旅人,没有一大早开门的商铺,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像这样无关繁华的角落,人人都能享受睡到自然醒的惬意,更何况是有着如此历史,受国家恩宠的地方。

  如同立在广场上的塑像一般,他们有他们溢满胸膛的自豪感和优越感,因为八十年前那场大战争的转折点,就发生在这里,八十年前决定国家命运的时刻,是与这个地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过去的些微荣耀,就足够三代挥霍;更不用说是如此倒转乾坤的功业。国家常年的补助加上魔法协会不时的照顾,使得小镇上的人们不用辛勤劳作就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北区域,气候较中部还要恶劣些,小镇恐怕就要被蜂拥而来的人流挤爆了。

  小镇的东北角,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男人拉开厚实的帽檐,露出一副年轻却带有风霜的脸。他今天来,却是要抹去这里虚假的荣耀,毁掉这不实的功名,让这里的人们重新弄脏双手,流淌汗水,以换取自己生存的机会。纵然他们一定会被这里的人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菲,终于到了。”他与女孩隔着三十公分的距离,说道,“这就是维特敏镇,这次旅行的目的地。”

  “嗯。”莎菲亚回答。

  “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过去?”男人的语气有些变了,“一旦去了,这事情的细节,我会详详细细地讲给你听,不过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再置身事外。”

  “走吧。”莎菲亚想了想,说,“都到这里了,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好。”

  米切尔鼻子一酸,轻声地道了谢。他于是拿出怀中的笔记,迎着阳光一页一页的翻看,说道:

  “我们要证明的是,八十年前,这里发生的并非是值得夸耀的事件,相反,人性最黑暗最无耻的一面曾经上演,以多数无辜者惨死的代价,来换取少数人的虚名。”

  “其中又有两位无辜中的无辜者,他们身为平民,为了求得生存和安定的生活,千里迢迢地躲避战火,一路上从边界赶来,迭遭险境,又失去了亲人,总算来到了这里。原想得到了本国军队的庇护,可以松一口气,想不到因为他们手里握有某个重要的秘密,竟然被自己人暗算,牵连进那一晚精心策划的屠杀而惨死在荒郊野地,尸体也无踪可寻。”

  “战争时期,这类事件可以说司空见惯,近百年过去了,原也没有深挖的必要。可是他们从两位平民那里偷去的东西,后来竟然扭转了战争的败局,改变了战争的结果,更成为了后战争时代魔法师们引以为豪的发明创造,彰显魔法价值的典型事例。直到如今,报纸和教科书上还是这样书写,魔法系的学生们,还在为他们先辈的作为而鼓掌称好。这种空前绝后的欺骗,我无法忍受。”

  九点,大战争纪念馆的入口。

  在两人半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小屋里的高个工作人员终于懒洋洋地起身,把纪念馆的大门打开。门票贵得吓人,然而米切尔毕竟早有准备,相比四人来回花掉他一年积蓄的火车票,这点还是能够承受的。

  两人在里面逛了一圈,记录了必要的资料之后,米切尔便问高个子询问下一个地点的方位。

  “请问,您知道法师团遗址是在哪里?为了对抗敌人的突袭而死战到底的英雄们,是值得我们去拜谒的。另外……据野史记载,战争期间这里曾发生过一次致几百人死亡的火灾,我想问一下地址是在哪里?”

  方才讲起历史来滔滔不绝的高个子,听到这个问题愣了愣,眯起小眼看着他,“你问这两个地方干什么?”

  “哦,我们只是想去看看,凭吊一下过去。”米切尔解释道。

  高个子没有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与不信任,“法师团遗址在中央大街二百三十二号,那次火灾……在相同的地点。不过,那不是旅游者应该去的地方。”

  “哦,谢了。”米切尔点点头,“对于战争中的死难者,我们一直是抱有极大的同情和敬意的。”

  “感激你们的好意。不过……既然你们这么问了,有几位客人想见你们。”高个人招呼住想要离开的两人,一个粗野的大汉在门口露头张望,随后一记尖利的口哨划破周围的寂静。

  “嗯?”

  还没等米切尔和莎菲亚反应过来,几秒钟内,一群人从各个方向冲来,将两人围在中间。每人右胸口佩有法杖徽章,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六发装左轮手枪。枪口都对准他们。

  米切尔脸色黯然,莎菲亚微微发抖。

  “魔法协会?用枪的魔法师?哈哈……”米切尔失笑道,“真是堕落到了极点!”

  “少啰嗦!”为首的一位瞪了他们一眼,亮出了证件,“我是中央魔法协会委员海勒。米切尔先生,还有莎菲亚小姐,这里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

  “怎么了?我们有腿!哪里不能走?”米切尔骂道。他已经出离愤怒了,在这群人的身后,他隐隐地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刚才鬼鬼崇崇地张望着的,就是他。

  “那个人,给我出来!”米切尔指着人影,叫道。

  那人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转过身来,拨开剑拔弩张的魔法师们,现身于两人之前。这时他才想起手上还拿着两枚金币的奖赏,慌慌张张地把它们塞进口袋。

  “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米切尔瞪着眼骂道。他完全想不到,是那个好心的司机出卖了他们。前几天,他还在为手上的纸条而感激涕零,要是没有他,两人就得露宿街头。

  司机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是的,是我说认识你们,带他们来的……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这两枚金币顶得上三年的工资,我……我可控制不住自己。小伙子,我说过‘好运不过三’,可是你偏偏还……唉,唉,我们一家欠你们的。”

  说完,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三个头,随后揣着金币,灰溜溜地走了。

  两人缓缓地举起四只手,投降。

章二 谁能教我一心一意

初见

  半年前。都城中央学院。

  “请问这里有位叫琴斯的女生么?”门房前,一位男生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件东西,问道。

  看门的老大娘打了呵欠,显是午睡刚醒,有气无力地说,“有啊,怎么?”

  “你好,我叫路宾,我这里有一封信……哦,要亲手交给她。”

  “亲手交给她?”老太立时提了精神,换了一副金刚神眼,以看嫌疑犯的目光盯着他上下打量,半晌才说道,“进去吧,给你十分钟。喂,是左边那个楼梯,不要乱走。”

  男生沿着阶梯拾级而上,小心地避过周围人的目光,到了三楼的走廊。日已偏西,走廊上无人,只有阳光穿过半开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含了些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一道的软绵绵的线,碰一碰就断了。

  慵懒的午后。

  路上捡到了邮差掉落的信,本来只是放在门房就完事的,可是刚才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者突然间厌倦了平淡无聊的生活,竟然想要客串一回邮差,亲自交到对方的手里。

  琴斯·弗兰德,中央学院魔法系,三楼三零七房间。

  他瞥了一眼信上的收件人,起手敲了门。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得里面有响动,门却迟迟不开。

  “大概还在午睡吧。”他想到。刚要把信塞到门下的夹缝里离开,可是又听到更大的响动,只得尴尬一笑,又站住了,只是端详着信封出神。

  雅玫·伊岚,西部魔法研究所,大桥路二二二八号。

  这是寄信人的人名和地址。看人名估计也是个女人吧。信封厚厚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多久,门开了,一个轻柔而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请问你找谁?”

  路宾抬起头,看见一张有些苍白的,像是十五六岁女孩子的脸从门后探出来。有些高挑的身材,深蓝色的披肩长发,稍清瘦的脸,算是挺好看的,但身材平板,也不那么引人注目,大概是属于那种若是走在路上,稍微能提起擦肩而过的路人一点点兴趣,但仔细一看则被人失望地忽略掉的类型。

  路宾的确是有点失望,愣了几秒钟,方才把手上的信封递过,说道,“这是给你的信,邮差弄丢了,被我在路上捡来。”

  “哦,”她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信封,稍许露出高兴的笑,脸色也好看些了,“谢谢。”

  路宾下意识地想找点话说,然而大脑里竟是什么也没有。他只得摆手道别,说:“不客气,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琴斯嗯了声,关了门。他下了楼梯,有些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特意过来找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女生,然后特意说自己有事。

  然后,他看见底楼墙上挂着的哲人名言:“认识你自己。”

  “骂我呢。”他恍然大悟,自嘲道。

比试

  “当。”

  一声锣响,裁判举起手,示意比赛结束。纪录魔法系比分的那块牌子上,多了一杠。

  三比三。

  理物系这边,刚才震天的欢呼声在几秒钟之内平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杀人的目光盯着在几秒钟前腹部被狠狠捅了一下,哼唧哼唧倒地不起,那个号称打遍学院无敌手的家伙。

  该死,谁让你轻敌的!

  路宾捂着头暗骂着,做梦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上台。今天早晨,就因为一句纯粹的甜言蜜语,他心甘情愿地被六个精壮的男人从床上拖了起来:“对付魔法系的那群废柴,我们保证你绝对不会上场的!赢了回头我们请你吃一顿大餐!”

  本来以为是去充数的,顺便骗点有形无形的好处,现在居然……

  他脑中一片混乱,站起来,看着被抬下去的剑术协会现任会长,茫然间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木剑,向着赛场中心走去。心里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风猎猎地吹着,他看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影,不禁“啊”的一声轻轻喊了出来。

  “天啊……”

  他抓抓头,回忆变得清晰起来。她?她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有没有看错? 路宾盯着她,记起这正是自己前两天送给她信的,叫琴斯的女生。上次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居然要和她对阵。

  糟糕,我要赢还是输?

  十年了,和魔法系的剑术比赛,理物系就从来没有输过。这当然是因为这几年来理物的繁荣以及魔法的衰退,使得最聪明最有能力的人都跑到理物系来凑热闹,其中也不乏一些受父母严加管束,小时候就练过剑的学生们。

  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所以说理物系胜了十年,尤其是前两年四比零的悬殊比分,确实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一次……该死,一个实在是技不如人,一个轻敌三十秒内被人搞定,一个则在比赛进行到一半因为没吃早饭而晕过去了,这简直是什么世道……

  “比赛开始!”裁判宣布。路宾轻轻咳了咳,看着面前柔弱的女子。她的脸色比上次红润多了,只是眉宇间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路宾感觉得到,她也在犹豫。

  “路宾,快给我上!”身后,还捂着肚子的剑术协会会长冲着他大叫,“我在这里看着,你小子不赢下来不要回来见我!”

  切,是输了这场你没办法见别人吧……这群卑鄙无耻的家伙,路宾苦笑,把剑软绵绵地举了起来。“失礼了!”他正犹豫间,对方却发一声喊冲了过来,刹那间兵刃相交,传来的一股大力差点让路宾的长木剑脱手。他踉跄地退了几步,再看她的眼睛,只有浓烈的战意。

  下一刻,木剑伴随着风响,当头劈下。路宾惊得心突突地跳,竟不敢招架,长剑虚刺同时就地翻滚,躲过了这一击。然而两人相搏,哪容得片刻犹豫?对方木剑随即横扫,路宾不及收脚,狠狠地挨了一下,痛得直叫。

  “对不起,我想获胜。”

  琴斯暂停了攻势,等着他站起。她长剑斜指而下,脸上认认真真,竟是英气逼人,不可直视。路宾捂着脚踝站起来,就几分钟的工夫,他的脸上都是汗,模样狼狈不堪,握剑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脑筋正混乱间,琴斯又一次攻来。路宾打起精神,左支右拙地接下对方暴风骤雨般地攻击,几秒钟内,两柄剑相撞了不下十次。

  这家伙的水准竟和会长不相上下。路宾暗暗吃惊,转眼间见她攻势渐缓,似是力竭,又自我安慰道也不过如此。他瞅到间隙,蓄足力气挺长剑前刺,那边琴斯侧身让过, 路宾便手腕一抖,剑尖横扫琴斯颈项,眼见她避无可避,就要投剑认输;想不到琴斯步法轻灵飘忽,一进一退之下,不知怎么剑尖竟像是透过头颈一般,鬼使神差地荡到了另一处。路宾看得惊讶莫名,剑向一边飘开去还不及收,只听得琴斯发一声喊,腰身扭动,双手合力,一柄木剑以迅雷之势扑向路宾。

  原来之前的都是虚招!路宾看到琴斯嘴角露出的一丝笑,背上一凉,大呼“不好!”。他本能地举剑格挡,咔地一声,自己手上足有三指直径的木剑,竟应声而断,紧接着一声骨骼脆响,右肩头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仰天而倒,晕过去了。

陪伴

  离那糟糕的日子已经有一天一夜了。路宾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分钟一分钟地捱日子。他右肩钻心地痛,纵然是疲极累极哈欠连天,却终于是没能合上一眼。

  他看见一群惊恐的男人把自己抬上担架,送进医院,看见当事人一脸后悔地跟在身后,看见手忙脚乱的护士把他的上衣剪开,看见医生诊断时紧皱着的眉头,母亲痛苦而关切的脸,还有接骨的时候撕心裂肺的惨叫,日暮时渐渐稀落了的病房,半夜三更痛彻心扉却无人可诉——地狱大概就这个样子的吧,他脑袋里仅有的思维在重复着这句话,烦恼和恐惧刺激得他真想大哭一场,只是偏偏这里还站着两个女子,让他想哭都哭不出来。

  “我可怜的儿啊,怎么就碰到这种坏运气!你这混帐妖精,有什么结下的深仇大怨,要下这么狠的手,竟把骨头打得粉粹!我只有一儿一女啊,要是我儿以后落下了什么后遗症,你可是要赔一辈子的!”

  “妈妈,哪有那么严重。你就少说点了,整个医院都听见的。”路宾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有气无力地劝道,“还是快去吧,我没什么,不痛的。”

  “可要让她知道个好歹!唉,妈妈是没有时间陪你啊……”

  骂声停了,脚步声由近及远。路宾所剩的意识告诉他母亲已经离开了病房。留下另一边的女子,深蓝色的长发,低着头一言不发,正是琴斯。她的表情很是歉疚,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似乎也和路宾一样一夜未睡了。

  为什么她要下那么重的手呢?不就是魔法系和理物系的剑术比赛么,有必要么?有必要么?!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然而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恍惚间,他觉得这样的东西,以前在哪里见到过,讨厌过,也无可奈何地接受过。

  “对不起。”琴斯见他似乎醒了,轻声说道,“还痛么?”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他赌气似地回答,言语有如梦呓,“也不管谁,也不顾谁,你们总是有你们的理由。”

  琴斯沉默不语。一位女生走进病房,做手势让他们声音小些。琴斯见到了,连忙拉住她的手,说道,“露,你终于来了啊。”

  “唉,我不在几天,就乱成这样。我一直以为琴斯你定是最安份的,前两一阵子又划伤了手,乖乖躺着呢,怎么也和这种事扯不上关系。结果竟然是你闹的事情最大。”那女生虽然个子不高,叉着腰板着脸却自有一番威严。她苦笑道,“真是没轻没重。以后天塌下来,也千万不能让你参加这种活动。”

  琴斯尴尬一笑,拉着她走到床前,想要向路宾介绍一下自己的室友,这位魔法系的班长,露西亚。只见路宾双眼微闭,右手悬在床外,嘴唇歪在一边,居然就在这半分钟里睡着了。琴斯叹了口气,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掌,轻轻地塞进被子里去。

  ————————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那个名叫琴斯的女生,居然天天来看他,刮风下雨从不间断。路宾起先心里有气,但久而久之,看她心诚,竟也就平复了大半。护士不在的时候,琴斯也帮些忙,或是帮他整衣盖被,或是帮他喂汤进水,渐渐地,两人的对话顺畅了很多。然而路宾每次回想到那堪可断金裂石的一剑,还是不禁心里发寒,于是亲近的心,也就从不曾有过。

  要是那时她拿的是把开了锋的钢剑,自己的整条手臂,肯定是报销了的。

  想不通。

  琴斯虽然待人有礼,总是找得到话题,很少让人冷落;但其实本性不喜吵闹,病房里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这一个月来,除却每日的寒暄,实质的话语也没说几句。只有在她的室友,魔法系的班长露西亚来的时候,病房里才会充满活气。

  “觉得好些了么?”这一天,班长在给了路宾的伤处一个治疗术之后,如是说道。

  “只要有你过来,我就高兴很多了呢。虽然吃了你们魔法系的大亏,但是还得谢谢你这个班长关心。”路宾笑着回答。

  “我不过就来了三四次,可是琴斯却是这个月里天天守着你哦。”露西亚微微一笑,“要论诚心诚意,我远远不如了。原谅她吧,比赛起来刀剑无情。”琴斯在一旁抬起头,也报歉道:“也是我不好,把胜负看得太重了。”

  “哇,我今天终于听到第一句道歉的话了。”路宾失声笑道,“琴斯啊,看来你也不是铁石心肠啊。”

  “她才不是呢。”露西亚笑道,“其实第一天她就道过好多次歉了,但是你都不理,于是就陷入死局了喽。这一个多月来,你要是能开口说句宽心话就好了。”

  路宾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声牵动伤口,又痛得呲牙咧嘴:“我怎么能放宽心呢?要是我的手废了,以后还怎么生活?赔钱有什么用?我才二十岁呢,除非琴斯答应照顾我一辈子。”

  房间里唰地静下来。露西亚听得面色惨然,看了琴斯一眼,琴斯低着头,默不作声。路宾一个劲地苦笑。他只觉得悲伤铺天盖地地扑来,脑里有一个声音冰冷地宣告道:没人会救你。

  他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下来了。

  “喂,谁会照顾你一辈子。”琴斯走上前说道,“最多只能算是一时失手喽,也要怨你自己没有本事,技术稍微熟练些的话,也不至于直直地把肩膀撞上来,伤成这样啊。你说,这究竟怪谁?”

  正在这时,病房门口,有一个男生四处张望要找班长。露西亚应言出去了说了几句话,片刻回来,神色就不太好看。“我得要走了,”她说道,“班里发生了点事情。”

  “副班长找你什么事?三句话就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琴斯奇道。

  露西亚神情焦急地说:“班级里有人出走四五天了,都没回来。我得要去找找。”说完神色匆匆就要走。

  “是谁?”琴斯叫住她,问道。

  “还能是谁——那个平时沉默寡言不合群的小鬼,行为一贯乖僻,现在又给我惹事。你安心留着,我先去。”她和那个男生走了。病房里只留下两人。路宾脸色有些难看,他感觉到泪从脸上流下,想用完好的左手去抹,却被琴斯架住了。“哭吧。”她说,“把心里的委屈哭完了,就能面对现实了。”

  路宾心里骂她冷酷无情,自己这个受害者脆弱的心,又岂是这个加害者所能体会的?他偏偏止了眼泪,说道:“你当你是谁啊,难道随便一个女生让我哭,我就依言哭么?人不能贱成这样。”

  琴斯沉默不答。眼见着天色渐暗,路宾心中烦躁,便说:“琴斯,你还是回去吧。”琴斯于是告辞,留路宾一个人在病房里呆着。路宾想起明天早晨会有医生过来检查伤处的恢复情况,又不由得紧张起来了。虽然医生一直表现出乐观的态度,但谁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

  看着窗外昏暗的光,他突然有些后悔叫她走。

  父亲不在了,母亲辞了工作,东奔西走打点全家的一点点积蓄,勉强拿些利金,供自己和姐姐莉莲读书。这两年莉莲在西部终于找到稳定的工作,每月寄钱回来,总算是让一家人改善了些许生活;可是她从未在信中说明自己在做什么,总让人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于是母亲仍然小心使钱,天天在外奔波,自己一天不毕业,她便一天不会休停吧。

  “姐姐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心比天高。”路宾小声骂道,“我们的眼里可有她,可她的眼里只有星辰大海。她总是不告诉我们在做什么,难道竟沦落了不成?”

  他脑里跳出些肮脏龌龊的活计,就不愿意想下去了。本来或许再过两年自己便能自立,而母亲大概也能卸下重担,安享晚年了吧。可是现在……想到此处,心头闪过对琴斯的一丝恨意,要把她绑在椅子上,七七八八地打她几十个耳光,抽她几鞭子;可是又想起她每天服侍左右,从不抱怨,又觉得这样未免太狠,也就恨不起来了。思前想后,只怪自己命运不好,不禁自伤自怜,眼睛一酸,又落下泪来。

  初夏的夜,窗外日头终于完全落下,变得黑沉沉的,各种知名或是不知名的虫子,一起鸣叫起来,教人心烦意乱。路宾觉得口干舌燥,伸左手用尽气力去拉呼叫护士的绳子,痛得面容扭曲,总算咬牙够着,但整个人却斜了半边,留了半只脚荡在床外。他只得苦笑,右手被固定着不能用力,身上的床单粘着皮肤,只能用左手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等了五分钟,护士们总算来了,少不了责备几句,七手八脚地将他放回原位,转身就要走。路宾忙急道:“给我倒杯水谢谢!”她们才倒了递给他。

  路宾仰头喝完,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浓郁的伤感似乎被这杯水冲淡了些,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路宾悠悠醒转,恍惚间觉得身边有什么物事,睁眼一看,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明媚的阳光下,竟发现琴斯头歪在他胸口,正沉沉睡着,被单上长发散了大片。他大吃一惊,忙坐了起来。琴斯被他的举动惊醒,揉着眼眶,把头抬起来。“你怎么又来了?”路宾问道,“不是回寝室了么?”

  “昨天看你这副可怜样,知道你晚上是睡不好的。”她睁着迷糊的眼睛微笑道,“特来陪你。”

出院

  这两天琴斯竟没有来。总算盼到露西亚出现在病房门口,路宾双眼冒火,像看到救星一样,向露西亚要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好一会儿才说道:“该死的摇铃居然坏了!那群护士,简直像是木桩,喊一声不过移动一米,过两分钟居然又移回去了。等我病好,一定投诉院长,治她们个玩忽职守!”

  魔法系的班长大笑,安慰道:“这才知道她的好处了?你也快好了罢,出院就是解脱。伤情如何?”

  “谢天谢地,前两天刚检查过,说恢复得很好,基本没有留后遗症;只要不干重活,和常人是一样的。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我妈听说了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她还是那么忙,陪了一天又走了。”路宾笑道,前两天的郁闷神情一扫而空,“要是琴斯在就好了,我妈骂了她那么多句,到头来连平反的机会都不给。”

  “你妈可真忙。”

  “唉,是啊,我们一家,也只是最近几年才搬来都城,都城什么都贵,学费更贵。她要是闲在家里,我就要和你们说拜拜了。前几年她还要辛苦,百般努力,家里的存款还是像水一样流干,都快见了底,总算撑到姐姐毕业,找到了工作,才好过些——对了,看你的样子,那个走失的人找到了?”

  “是啊,昨天下午自己回来了呢,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露西亚点头叉着腰说,“有些人啊,平时安安静静的不和人说话,成绩也不错,可发起疯来比谁都可怕。”

  “是琴斯帮了你忙吧,半夜三更出去找人。”路宾笑道,“不过你也真无情,也不和下面看门的大妈打声招呼。寝室门关得早,害得她半夜回来无处可去,只好到我这里来。我前天早上见了她居然趴在我身上睡,那时我是感动得稀里哗啦,眼泪眼屎鼻涕鼻血一起流——想我这辈子无德无能,居然能遇上这样好的女孩子,不知是祖宗八代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加上踩上的狗屎运——却原来竟是你逼的。”

  露西亚一脸呆然:“哦?我没让她帮啊,她是有写过纸条说有事不回……啊?原来就是她!这个狡猾的家伙,在我面前一句不提,什么意思嘛!”

  她板着脸,一副该被信任却没被信任的表情。

  “班长也不一定事事亲为的啊。”路宾笑道,“对了,露西亚,你知道琴斯这两天去了哪儿?她说是朋友家,不过两三天没有回来,总是有点奇怪。”

  “哟,竟然开始关心别人了?果然是不打不相识啊。都照顾了你一个多月了,她就不能休息几天?”

  路宾脸一红:“没有的事,只是随便问问。”

  露西亚嘿嘿地笑:“她去了都城一个贵族的家里做客,会一会身着华服的主人,逛一逛一望无际的庄园,品一品百年酿制的好酒,当然要好多天呢。据说她每年的学费,都是那里出的……怎么了?泄气了?觉得没有希望?没事的,据我两年的了解,琴斯对金钱和地位不太看重,只要对上眼就可以了,她是个很内秀感性的女孩子哦……你说这个不靠谱?嗯嗯,这是个问题,其实以我的观察,她好像有自己喜欢的人,她书桌上某个隐秘的位置,放着一些很可疑的信,信上漂亮的异国花体字,分明是某位异国英俊年青贵族的手笔;还有好多次说梦话,叫着什么特的名字,温柔得我都要酥掉了——是赛特还是特里?唉呀,对不起,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呢,你得去问本人,人家远隔重洋,你就在身旁,说不定还有机会——”

  路宾一脸的无奈,什么办法才能停下这位班长对她室友的八卦呢?

  “啊啊,我真的对琴斯没意思……内秀感性,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不是在忽悠我吧?”路宾看着露西亚,她的嘴皮子看起来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却又让人不得不心跳两下——路宾觉得任她再说下去,自己一定受不了,于是决定转移话题:“啊,对了,西部魔法研究所是个什么地方?我们知道都城里有个中央魔法学院,为什么在那里又冒出来一个呢?”

  露西亚显出很遗憾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把琴斯给卖掉,就算自己拿不到回扣,也能偷着乐很多天;不过既然被人问及了专业问题,还是正经地回答:“哦,那里是大战争之后成立的新的研究所,不过因为是独立成立的,和中央魔法学院是同级的关系,互不隶属,所以都不买对方的帐,有时候甚至还吵得很凶。每年魔法系毕业去那边的人也很少,因为地方又偏僻,工资也低。不过两年前西研所高层换血,我们系去了两个极有名的人物,当时引起轰动……”

  露西亚正要把话说完,护士带了一个人,走了进来,说道,“两位好,这位同学想来探望……”

  “魔法系的班长,今天总算找到你了。”

  路宾看到来人,一张嘴张得老大;露西亚则是苦笑,“原来你不是来探望你室友的,却是来找我麻烦的。”

  英俊的男子带着一贯傲慢自负的笑,把手中的笔记本扬起:“是找你们系的麻烦。”

  路宾坐在床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这一个月来,理物系的班长来过一次,剑术协会会长,副会长和理事,也就是六位拉他下水的狐朋狗友也来过一次,连会长这种平时只对女人笑而从不对男人笑的家伙见了他这副德性都好声安慰,倒是自己的室友反而不闻不问,只是闷头搞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儿;今天他终于来了,却居然将自己当场无视。“米切尔,你究竟在搞些什么?当心自己麻烦上身。”他说道。

  “我才不会像你那样丢人现眼。”米切尔得意地说,“这一个半月,通过各种调查和取证,我已经完成了历史老师给我们的题目。很不幸,结论对你们魔法系极端不利啊,要是捅出去,上头解散这个系都有可能。为了你们的生存,难道不应该群起而攻之,把我辩倒么?”

  露西亚脸色不怎么好看,针锋相对地说:“前一阵子你们系输了剑,是不是就恼羞成怒了?”

  “谁管那群白痴是赢是输,就会拼蛮力不会动脑的家伙,我可瞧不起他们。说吧,应不应战?”

  路宾听得脸色一阵白。

  “应又怎么样?”露西亚瞪了他一眼,怒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就不信我们堂堂魔法系没人了。”

  “好,一言为定。”米切尔大笑,显得胸有成竹,“我这几天没空,不过一周之后,看你们还笑得出来么。路宾,听说你伤快好了,还有一周就能出院?不错,好好养一养,到时候给我加油助阵。外面风传你比剑输掉,是因为重色轻友,不肯对美眉下手,是理物系的叛徒呢,这次可要站对立场喽。”

  说罢,丢下两人扬长而去。病床上的路宾,恨不得跳起来扁他,但无奈还没有拆掉固定用的石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得在床上咬牙切齿了一阵,总算平静了下来。

  “对了,露西亚,你还没问过他要辩论什么呢。”他突然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露西亚满不在乎:“管他是什么题目,总有办法的。”

  ————————-

  第三天下午,路宾终于出院,在几个狐朋狗友的保护下,回到自己的寝室。

  保护这两个字,确实名副其实,因为周围同学看他的眼神,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自己纵然有一万个理由,在他手上输掉理物系胜了十年的比赛,总会遭人白眼。路宾一时觉得尴尬,打招呼也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还好会长在前面给他当挡箭牌,见人先开口寒暄,有意无意地说些让对方开心的话,路宾躲在后面哼哼哈哈,也就逃过去了。

  “辛苦了。”一路跋涉,终于来到寝室门前,路宾总算是松了口气,向剑术协会会长,副会长和理事等几人谢道。

  会长放下包裹,自嘲道:“当初是我们几个人拖你出来的,现在正好送回去,也算有始有终。”

  路宾大笑,说何必介意,打开门放他们进去坐坐。几人贼头贼脑,屁股都不安份。路宾看出端倪,会长咳了两咳,见四下都是自己的弟兄,叫一个人关上了门,便说:

  “最近有个极漂亮的女生转学来了,我们要先去一睹为快,至于你,就先留着好好整理一下吧。呵呵,伤情还未全好,可要好生保养啊。”

  “是啊是啊。”副会长扶了扶眼镜,附和道。

  “留下后遗症可就不好了,健康第一,健康第一。”理事神情认真地说。

  几人陪着笑,见路宾也朝他们傻笑,于是干涩地打了招呼,转眼就溜,就留下路宾一人。

  房间里刹那间静下来了。米切尔不知去了哪里。路宾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头,看着久违又熟悉的环境。书桌上除了书,还放着自制的双筒望远镜,作为庸庸碌碌的自己唯一完成的作品,是为了偷窥对面的某些角落而专门制作的;余下的,就是几把没能打开的锁,一柄嵌着魔法宝石却没能起作用的短刀,一块修到半途的机械手表,和一把半成品的单发弹珠手枪。

  两年了,自己进了和姐姐同样的学校,不同的系别——

  先是不喜欢每天上课面对冗长而莫名其妙的公式,觉得只凭感觉和悟性的魔法有点意思,于是在上面花光了所有的零用钱——

  然后终于觉得这样荒废不好,为了满足青春的萌动而对光学产生了兴趣——

  接下来便开始担忧自己的前途,看见近十年来理物在精密机械方面取得的重大发展,决意要钻研枪械和钟表——

  可是这两样毕竟枯燥艰深,一段时间后就意兴索然,想想自己小时候练过剑,不如在这方面加把劲,说不定能成为名闻遐迩的大侠,于是参加了剑术协会——

  现在又把剑丢在了一边,迷上了凭两根铁丝就能撬动整个大厦的神奇技术——开锁。

  不过,好像没有一件是能做得好的呢。

  路宾仰天躺在床上,听着墙上挂钟的嘀嗒嘀嗒,别有一番感慨。一个多月囚徒般的生涯,今天总算回来了,能自由走动了。可是总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没能实现,画不成一个完美的圆。啊——是啊,琴斯一直陪了他一个多月,今天却因为有事,没能亲自送他出院。

  他一路上有意无意地回头,直到医院的光景在自己的眼界里消失,都没见到她的身影。

  或许就此别过,再难见面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遗憾,她每天都陪在身边,可是真正的交流,也不怎么有。

  “一面之缘而已。”他叹道。右肩的伤复原得不错,试着肩扛手提都没什么问题,几乎和没伤一样;只是一个月没动了,肌肉有些萎缩,有些使不上劲。他暗自庆幸,还好只是骨骼断裂,若是攻击点再平移半寸,把关节打碎了,那真的就是万劫不复。

  在那种情况下,还会这样笑么?还会抱着这样平淡而随意的情感么?

  路宾摇摇头,不知道。

  他走到阳台上,初夏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从阳台往下看,同学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好像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样平和宁静的呢。

  他从阳台上走回室内,想一想自己今天开始要做什么,也没个头绪。不经意间,米切尔桌上的一张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压着纸的魔方移开,拿起来看,原来是一首诗。

  “情诗?!”他读完,眼睛瞪得老大。一贯高傲的米切尔居然也有让他动了心的女人?怪不得他说什么这周有事,竟是为了这个。

  路宾想到此处,胸中激荡莫名,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大笑三声。

美女

  中午十二点。

  烈日下,一群人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路宾想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候着。他是听到某人高喊“有个美女摔伤了!”才赶来的,虽然下楼速度堪比跳楼,还是差了一点点,当他双脚踏上底楼的时候,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剑术协会会长就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出院才一周就恢复成这样!厉害厉害!”路宾苦笑道:“唉,那有什么用!我都恨不得从阳台上直接跳下来——知道那个摔伤的是谁么?”会长笑道:“小子一周前还故作镇静,现在怎么就忍不住了?看把你急成这样。至于是谁么,不知道,听说就是那个刚转校来的美女,没来几天,竟然已经公认是校花了!”

  路宾记得那时会长及其跟班们鬼鬼祟祟地溜走;他们一向是以消息灵通且行动迅捷著称,想不到过了一周,居然还是没能得手……

  “其实路宾你不用冲下来,站在阳台上拿着你的望远镜就好了。”副会长出了个主意,向会长等人宣传道,“我们可以去他家阳台,居高临下,一定能看得更清楚……”

  “你不就是匆匆下楼,忘了拿眼镜了么?别忽悠弟兄们!离得近点看不好么,那可是五感同时享受——只好怪你自己,就等着听语音直播咬文嚼字吧。”会长一句就戳穿了鬼心思,副会长哭丧着脸,只好闭住嘴巴,用自己高度的近视眼努力地看着前面。

  突然人群发了一声响,围观者们自动让成两排,行的注目礼比来了市长时还要齐整。路宾等人乘机向前踏了一步,硬是挤过人群,视野开阔了许多。他们伸长了头向来路看去,远远地一个女孩子映入他们的眼,叫着“大家让开让开!”——听声音,却是魔法系的班长露西亚;接着是另一个抬着担架的,担架上的人盖着毯子,只隐隐约约露了个头,看不真切。

  前面不时有人惊呼。

  “啊,那个抬担架的不是琴斯么?” 路宾眯着眼辩认出来。

  “那意思说是伤者也是魔法系的喽?”副会长揣测道。他眼界里一片模糊,只能勉强分清楚三十公分外是男是女;至于一百米外的事情,他能做对“天或者地”的选择题就是万幸了。

  “魔法系现在可没有美女,也没人转学过来,我都查过。”会长听完,沮丧地说。

  “但是前面有人叫啊,恐怕是美女。”副会长质疑道。

  “他们是没见过长得正常点的女人吧,鼠目寸光,不值一提!两年前倒是有一个叫雅玫的长得不错——咱晚生了啊,唉。”

  三人对会长的鉴赏品位和情报能力深信不疑,听完都垂头丧气,打算草草看个两眼就散了。不经意间,一行人走近,琴斯也发现了路宾,向他打了招呼。路宾刚殷勤应了前半句,眼睛瞥到担架上的容貌,立时呆住了,后半句便草草而过。

  “不是不是。”他也不管了,回头小声说道,“没见过的。”

  副会长啊了一声,想要凑上前去看个仔细,一抬脚,差点撞上琴斯;乘这混乱的当口,会长眼疾手快,已潜到队伍的另一边,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使一招“白虹贯日”,竟将毯子挑飞起来。

  人群里又是一阵惊呼,立即有人喷鼻血了。

  毯子下露出的,简直如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梦中情人:温润羞涩的姣好面容,细腻黑亮的披肩长发,凹凸有致的玲珑曲线,颀长嫩白的美艳双腿,竟然都长在一个人的身上。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红长裙与白净衣衫,右腿上却从脚裸到大腿根有一条还淌着血的狭长伤口,会长见了,“啊啊啊”失声大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才舞刀弄剑,竟然一时失手……我一定好好照顾这位姑娘,一定一定,包在我身上……”

  “喂,这又不是你伤的。”琴斯冷笑,伸手只一招便夺过他的树枝,折了扔在地上,把毯子重新盖好,拾起担架正要向前走;那边露西亚倒放下担架,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你干什么啊!当心我把你告上风纪委员会,到时候领到退学通知,别来求我!”

  会长看她问得猛恶,陪着笑退了,露西亚却不罢休,还要冲上前去,被身后琴斯拉着,总算站住了。周围众人一声叹息,再没人色胆包天,敢做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得远了,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会长恍若做了梦,揉了揉眼睛,看着青天白日水泥地,好像刚刚醒过来一样,副会长急得跑过来,睁着高度近视的眼睛,神情沮丧得像死了人,又是问这又是问那。会长含糊回答了几句,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问道,“咦,路宾在哪里呢?怎么他从刚才就没声音了?”

  副会长回头看去,果然在众人散开处,见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两人连忙奔过去,看到路宾在太阳底下站住了,双颊通红,两眼瞪得如同铜铃,任凭会长双手在眼前如何晃动,却是眨也不眨。

  “他一定是中暑了。”会长煞有介事地总结道。两人于是扶着他回寝室休息。

  —————————–

  路宾这一天心神不宁。

  他在寝室焦燥地休息了一个小时,两点多了才去买了午饭还有一束鲜花。刚回了家,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然是琴斯来了。两人寒暄了几句,琴斯问他肩伤好得如何了。

  “没事,你看怎么轮都没问题。”路宾有些心不在焉,随便比划着给她看,“这一个多月辛苦你了。”

  “不客气,我应该的。”她摆摆手走近一步,“你脱了袖子,我来仔细看一看。”

  路宾咦了一声,还是依言把右肩露出来。两人坐在床沿,琴斯伸出手,在他的肩关节上从上而下一寸一寸地摸着。足有五分钟,才放下手。“还行。”她松了口气,勉强笑道,“恢复得不错,虽然说……总是没有原先的好。”

  “竟会这一手,真是小看你了呢。”路宾复又把袖子穿好,呵呵笑道,他现在正魂不守舍,倒丝毫没把这“差一点”放在心上,“真是奇怪,你怎么会跑到魔法系去。”

  琴斯微笑,也不回答,又说,“今晚我请客吃饭,在西校门那里。这一阵子,也没有好好地向你表示过歉意。”

  “哦,晚上?点蜡烛还是油灯?嗯……讨论事情起来会不会比较麻烦?”

  “嗯,傍晚。那里有一家餐馆,用的是魔法光源,可以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听起来相当高档,不过路宾眼角瞥到桌上的鲜花,还是摇了摇头,“那个……我今天有事。”

  琴斯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去医院看那个今天跌交受伤的校花喽?你去好了,随意,她就在上次那家医院,名字叫莎菲亚,进去看好名牌,别搞错了献殷勤的对象哦。另外,我也请了露西亚,你来或者不来都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去那里吃饭的。对了,她还有件事要找你相谈,你要来的话,可以早一点。”

  “哦。那不好意思了。”路宾挤出一个歉意的笑。琴斯爽快地说道无妨,就走了。关上门后,路宾才觉得自己好像亏待了她,要是魔法系的班长在场,早就破口大骂了吧。

  如果有一个女孩子有琴斯的性情,加上莎菲亚的身材和容貌,那就好了……

  路宾机械地吃着午饭,心思却在九天飘荡。他胡乱把饭吃完,拿了鲜花出门,正见到三个男人堵在门外,个个脸上带笑,剑术协会会长尤其笑得妖冶,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小子,刚从医院出来就不安份了?”

  “果然传言是真的,咱们系败在你手上,也不冤了。”

  “想不到你好这口。真想不通,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搂着摸着有什么意思。今天早上你不是没见到,那小妮子可泼了!”

  “喂,说话积点口德!”路宾怒了,看着面前的三个败军之将,理物系输掉的三分,正是出自他们之手,“我还有事出门呢。倒是你们堵在门口,有什么事嗯?”

  三人看了路宾手上的鲜花,不约而同地问:“去医院?”

  “你们怎么也知道了。”路宾反问了一句。自己的行踪居然每个人都了如指掌,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你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哼哼。”协会理事先开了口,“我说本来今天晚上会长想请你吃饭,他有个柜子的钥匙丢了,让你帮忙开锁。”理事说到这里,一旁会长的脸不禁红了红,“不过看你那么忙,咱们当然不好意思喽,反正知道你也不过是三脚猫,让你试试而已。加油,追到校花请我们每人一顿饭,哈哈。”

  “哼,明天中午见,一定给你弄好。”路宾回了一句。明知是激将法,还是情愿要上钩。他一直号称自己会开锁,与人讨论理论吹得头头是道,不过要问他成功开过了几把锁,答案是——零。

  “那祝你好运啊!哈哈哈。”

  三人散了,路宾仍然带着鲜花出门,一会儿捧着一会儿抓着,也不知道是哪种拿法比较好。就这样走至医院前门,只见队伍排得足足有五百米长,每人都身着锦衣华服,捧着大把的鲜花和礼品,香气四溢。相比之下,路宾身着校服,花只一束,就显得寒酸无比。他叹了口气,却又不甘心,绕到医院后门,想看看有什么近路没有。

  后门附近没什么人,各类杂物满地都是,几道污水横竖流满地,空气里有些许臭味弥漫。路宾提起裤子小心地走,探到入口,刚想进去,猛然听见身后一阵响,他吓了一跳,转过头竟看见一辆崭新的机车摇摇晃晃冲进来,一车都是鲜花,香气扑鼻。他连忙躲在一边,见车上一人满脸肥肉,身着正装,捧着束花,看见后门的糟糕情景,微微皱了皱眉。

  另一个中年人先下了车,说道:“鲁伊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前面人太多了,总不见得明目张胆地插队,后门这里就是这样的。”

  被叫作鲁伊的人说道:“要么和莎菲亚的家人商量一下,把她接到我们的私人医院里去吧。这里的条件实在不行。”他说完,摇摇晃晃下了车,皮鞋触地,露出一副肥胖身躯。

  中年人点头,让车上的其它扈从看着花车,自己和公子小心地进门。

  两人身上金光灿灿,把站在一旁的路宾看得呆了,只是目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刚才机车一阵疾驰,哗啦啦污水都溅到自己身上了。

  他也不敢等到机车的主人回来了论理,又听见了莎菲亚的名字,知道今天没有指望了。他看着手上的鲜花,一路上左拿右拿,花茎已有了硬伤,又想送人之物三心二意总是不好,只得叹了口气,将花丢在垃圾箱里,回寝室换了身衣服,看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又犹豫了一阵,终于向西校门走去。

  “这样的小型机车也不过刚问世几年,能有这样的车,这个叫鲁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一路上抓着脑袋,怎么想也想不通,七拐八弯进了琴斯所说的那一家餐馆。餐馆档次相当高,虽是邻近傍晚,里面却灯火通明,毫不逊色于白日。传说中的魔法灯具,这里全能看到。作为一个还没有电网的世界,这样做是相当昂贵的,不过因此也体现出别具一格和档次。

  琴斯是认真的呢——真不知道这一顿饭要花多少钱。

  路宾想起白天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的邀请,不禁脸上发烧。他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逛了三圈,看着在大厅就坐的宾客们,个个正装,人人危坐,又一次觉得自己衣着寒酸土气,举止粗糙猥琐,下午在医院后门感到的自卑,又涌了上来。

  他定了定神,暗骂这些东西有什么了不起,找到前台招待,问了两人的座位,原来两人不止在这里吃饭,还订了雅座包厢。招待把他领到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好像不相信这里面坐的是两个熟人。

  门开了,坐着的正是这两人。琴斯见了他打招呼,微微一笑,笑得他心里发虚发毛。而露西亚的眼圈红着,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让这位班长哭,今天早上还是趾高气昂的呢。他暗自想道。当然了,他不会愚蠢到直接问这个问题。几句寒暄之后,他坐正了,表现出秉公办事的态度来:“露西亚,嗯,那个,你找我是为了米切尔的什么事?”

  班长终于开口说,“我想找米切尔,约他谈一谈。”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路宾奇道,“却来找我?”

  “本来米切尔和我约定明天就要论战了,但是现在我们这边没有人愿意出战。”露西亚揉了揉眼睛,正色道,“所以,我们想取消这次活动,嗯,那个……”她哽咽了几秒钟,继续说道:“嗯,我们魔法系承认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去医院照顾莎菲亚了,现在找不到他,西处打听了一下,他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所以我们想只有你才能找到他吧。”

  “啊?原来他这两天是……”路宾听得脸色灰败,心里像被重重地锤了一下。这两天米切尔竟然发起春来写诗,原来就是因为她。那么多优秀的竞争对手,自己恐怕是只有被踩的份了……

  “他这两天都在莎菲亚身边呢,我看就快成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动手太晩了?”琴斯笑道,口气分明是在讥讽他。路宾第一次发现琴斯居然也能那么可恶——原来那一个月表现出来的所谓文静,所谓内秀感性,全是骗人的;哼,这一顿饭,也一定是那位贵族报销的,她根本就没花钱却还要装排场——然而又带着一丝地侥幸,不服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莎菲亚告诉我们的啊。”琴斯实话实说,神情坦然得像是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

  路宾痛苦地捂住头,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好吧……那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琴斯说道:“很简单,这周约个时间邀他过来。虽然我们承认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也不能让他太嚣张是不是?他想展示自己,想要打动莎菲亚的话,就让他在更大的舞台上展示一下喽。”她眨了一下眼睛,“我想,你也是要看他的好戏的吧。”

  路宾咽了口口水。

辩论

  历史老师终于来了,他的脸很瘦很黄,布满皱纹,走起路来慢慢的,但两眼精神,好像心里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露西亚向他鞠躬致意,路宾见了行礼,不像琴斯众人,他这学期并没有选历史课,以前也没有见过他。

  “老师您好,琴斯和米切尔在里面,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就不参加会议了。”露西亚说道。

  老师点了点头,站在门前歇息了一会,才走了进去。留下两个人在门外。不多时,里面开始有话音传出来,先是琴斯的低语,接着是老师缓慢的陈述,接着,米切尔的声音变大了,显得很高亢很激动。

  露西亚听着,低低地叹了,转身就要离开,路宾终于忍不住了,叫住她。

  “班长同学,你最近是怎么了?”他问道。

  “别叫我班长,我已经不是班长了。”露西亚头也不回地说。

  路宾大步追上,拉她到过道的角落里:“那……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能不能站住了说得清楚些?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露西亚挣脱他的手,质问道,“莫名其妙……‘露’是你能叫的么?”

  “没什么……因为我们都站在外面。”路宾抓着头皮,神色有些尴尬地说,“除了说话,还能干什么。”

  露西亚听着这句话,似有所悟,她靠在墙角,神色渐渐缓和了些:“我打了人,被解职了。就是琴斯约我们去西校门豪华餐馆的那一次,你走了以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有个服务生过来赶我们出去,说是有人出了大把的金条包了场,所有人都得离开。我那天心情不好,听着这句话,跳起来直接就扇了他一个耳光。服务生大呼小叫,很多人围了过来看热闹,后来经理来了,可是仍然态度骄横,扔给我两枚银币就想打发我走。”

  路宾听得为之气结,不禁骂了一句:“这群无赖!”

  “是啊,就是无赖。可是,唉——琴斯正巧去帐台结帐,不在我身边,我就失去约束,忘记了‘不得滥用魔法’这一条系规,开始胡乱放火,烧伤了好几个人。等到琴斯回来,总算把我架住,可局面已经是一片混乱了。后来我们两个就被警察带走了,关了一整个晚上,详细地录了口供。还好他们听说我们是中央学院的学生,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说干得好该烧,也没有对我们怎么样。”

  “天啊。”路宾张口结舌,“闯了那么大的祸,风纪委员会竟然没把你关进小黑屋里大卸八块?”

  “这两天琴斯东奔西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摆平的,最后风纪委员会轻描淡写,只是撤了班长的职务了事——哼,有后台的人就是不一样。”露西亚恨恨地说,好像琴斯这两天为她忙碌,反过来成了害她似的。

  路宾拍了拍她的肩膀,为琴斯开脱:“她真是好心,不然虽然道义上你占了上风,可毕竟犯了规,还是得卷铺盖滚蛋。拿过一张开除通知,以后有得苦了啊。”

  “是啊,就我没出息,什么事都做不了——哪像她,分明不会魔法,凭着一纸推荐信,还能混进来全国最有名最顶尖的魔法系,待个几年就毕业——”

  “啊?你说谁?”路宾以为自己听错了。

  露西亚知刚才失言,心里追悔莫及,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她只得小声地确认道:“我是说琴斯。”

  路宾摇头不敢相信:“她那样的人……”

  “其实早就有风言风语,本来我是完全不相信的,就算是中央魔法学院院长写的推荐信也没用,怎么可能招一个完全无能的人过来,这不是打自己耳光吗。可是——你知道我是班长,有些时候机灵一点能看得到所有人的成绩的。她的理论课成绩不错,可是实验全是零分。我当时就傻掉了,因为无论做得再怎么烂,老师们总会意思一下的啊。这时候我才不得不信了,后来某一天我悄悄地问了她,她坦率地承认——她说她不会,手心里一点火苗都蹦不出来。”

  “这就怪了啊,就算她毕业了,能去哪里呢,一面试就露出马脚。呆在这里,不是浪费时间么?难道说她想通过苦练,争取有一天会有所突破?”路宾分析道。

  “可是魔法系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天赋比苦练更重要。系里独立招生,每年的名额是固定的,门外有那么多人等着呢,她来了,就相应的有一个人没能进来,就还要在痛苦和彷徨中等一年,这不公平。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拿的是谁的推荐信,系里又是怎么想的——当然了,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每次想到这些东西,就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路宾听得发呆,这些话足以颠覆自己原先对琴斯的印象。他不禁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是念及琴斯平时的作为,又不由得暗自给她作些辩护,也许有她的理由呢——可是想来想去,总找不到一个能摆上台面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转移话题。

  “对了——那包场的人是谁?”

  “那个人叫鲁伊,是新兴的长途铁路公司董事长的公子,看他那副胖得流油的样子,脑袋里除了脂肪还能有什么?不过仗着十年里父亲聚敛的财产,横行霸道罢了。听说那天晚上只是招待一个叫苏梅克的客人,就花掉了五根金条。”露西亚说着,颇有些愤愤不平,“多少穷人一辈子挣的钱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

  “是啊。人生来就不公平。”路宾附和道。他突然对眼前的这位魔法系的前班长,有了些许的亲近感,“鲁伊?原来是他……那天我在医院的后门见到过,这小子好像对莎菲亚也有点意思呢。哼,米切尔可得加油了。”

  “咦,你去医院的后门干什么?”露西亚好奇地问。

  “这个——”路宾笑了笑,见到琴斯等人从会议室里出来,连忙打了招呼。琴斯扶着老师,而米切尔一脸意气风发地向他们走来,路宾敢打赌,他这两年从来没看到过米切尔心情那么好过——

  “下周四,下午两点。”

  英俊的男人张开双手,举了个胜利的手势,说。

  —————-

  学校的演讲大厅里,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们。座位早已被近水楼台的本校学生所占满,余下远道而来的诸位,只好站在走廊里甚至是屈尊坐在地上。听得清听不清,或是听得懂听不懂,已经不再是人们考虑的关键问题;只要能一睹这位自国家学科评价机构成立以来,评出的第一位终身教授的风采,便知足了。

  人类对于名声的疯狂及盲从,于此被完美地诠释。

  开场前十分钟,英俊潇洒的帅哥米切尔,带着美貌玲珑的莎菲亚于前排入坐,引来一阵或是惊叹,或是羡慕的唿哨声。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个在公共场合同时出现,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路宾坐在既不靠前也不靠后的位置,看着这一幕,轻轻地咳嗽了几下。

  我大概永远只能当个普通人吧。

  路宾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失落。他对历史毫无兴趣,今天纯粹是冲着米切尔的表演来的,看他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引得多少人的目光。路宾一直偏执地以为,这个家伙不过是在自作多情,一个人折腾和享受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他则是作个旁观者淡定而从容地,绝不犯什么差错地看着,看他什么时候会从飘飘然的顶端摔下来,到时候不冷不热地嘲讽两句,再正而八经地劝说几句,以证明自己虽然差劲了一点,但还是有些正确的地方的。

  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米切尔一飞冲天,而丝毫没有坠落的趋势。

  后一排,露西亚坐在琴斯身边,无奈又敬佩又有些挖苦地说道:“琴斯啊,你真不该来魔法系,以你这样的本事,绝对能去当煽风点火的说客。连米切尔这样的人,都要被你牵着走呢。”听了这样的评语,女孩丝毫也不露笑,也不反唇相讥——事实上自从进了这个会场以来,她就一直郁郁的,平时那些调笑人的口吻,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了;此刻她稚嫩的脸上,反而显现些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哀伤来:“像他这样的狂热分子,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来的——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然而没人注意琴斯的表情。露西亚自顾自说着话,拿着笔在纸上画圈圈,仿佛只是把自己心里不舒服的地方发泄出去就好了,别人回答什么并不重要。本来忙碌的她,除了一些简单的课程作业,这一周什么事都没有,也没有人叫她班长,也没有人求她帮忙,她有时候恨不得班里再出走一两个性格乖张的人,好让副班长应付不过来,求她忙几天——可是偏偏风平浪静,连那位上次在火车站里呆了三天三夜,除了琴斯之外所有人都找他不着的家伙,回来之后都变得正常了些。

  唉,这个班长是没指望再当了,以后能做什么呢?

  那边米切尔端坐着,止不住澎湃的心绪,将手中的笔记又翻看了一遍,带着半分得意哼了一声,“这家伙就算有这样大的名声,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合上笔记,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抬头看见鲜明的红字横幅:“论七十年前我国与费利盟之间的大战争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在众人的鼓掌声中微微一笑,盯着那个从特别走廊里走出,四十岁上下年纪,身材短小微胖,戴着圆顶帽和金丝边眼镜,满面带笑的中年人。

  欺世盗名的家伙,今天让你尝尝被人揭穿的滋味。

  演讲开始了。

  路宾靠在会议厅里舒适的座椅上,懒散地听着演讲,不过三分钟,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正在他的意志力开始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声惊雷似的质问差点刺破耳膜:

  “请问!对于这个问题,您如何解答?!”

  路宾吓了一跳,猛然从浅梦中醒来,看见斜前方有一人站着,手捧笔记,神情激动。深黑色的礼服,在所有的听众中鹤立鸡群。不是米切尔还有谁?此时此刻,整个大厅里,没有一个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前方十几米外,那个著名教授的脸。他的面部表情显出些微的不自然,不过微笑仍然挂在脸上。

  “你所说的那些所谓危言耸听的‘事实’,缺乏有力的支持。作为历史学家,我想我们必须严谨,道听途说的东西,必须经过冷静的判断。”他看着米切尔,摆摆手,像是看着一个孩子,回答道,“你对历史的热爱值得赞扬,勇于怀疑更值得赞赏;不过学术与爱好之间,始终是有一条巨大的鸿沟的。”

  就在路宾,甚至是在场的大多数人认为米切尔下一刻将灰心丧气地坐倒的时候,前排却传来了掷地有声的话语。“我所说的东西,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查无实据;相反,每一个数据,每一条论断,都是相当可信的。十万之数的估计,出自新纪十五年《一个费立盟士兵的回忆录》,并可与战争末期的《西部报》五百二十三期及五百二十四期上的论述相互验证;有关无人区的描述,出自新纪二十一年《尘封的过往》,另外一些费立盟友人的自传中也存有包括‘弥漫的雾气’、‘致命的黄光’等等相似的记叙,我这里不就不一一描述了;如果这些资料都过于生僻的话,那么记载于都城已故大公特里·伊岚所著之《残阳纪事》之中的片断回忆,应当是更为人所熟知的……”

  “那只是自传,并非正规的历史文献。”教授打断他的话,说道。谁都看得出,他已有不耐烦的神情了。在一个理所应当是十分顺利的演讲场合,遭到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的当庭质问,根本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

  “那是无可奈何。我只是想问一下,正规的历史文献,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一段时间的记录全是如此地简单而单纯,简直像是正与邪之战的童话小说?布鲁克首席魔法师的去世为什么如此突然?对于康特先生的定罪则更为莫名其妙!而在战争之前仅仅只是按部就班,毫无思想火花与创造精神的利德先生,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得到天赐,在战后一跃成为所谓‘新魔法’的开创者与一代宗师?”

  一连串的问题,回荡在整个大厅里。凝固的空气中,教授僵硬地看着他,勉强维持着随时都会崩溃的微笑。“这些,我无可奉告。”他抬了抬眼镜,“这位先生,您的口才和辩才不错,作为吸引眼球的方式,是足够了的;然而对于取材和研究水平,我只能说你仍然停留在业余水准。在学术界,没有足够的证据而下这样的断言,哼,可是要遭人耻笑的。”

  米切尔沉默了。

  “我的问题完了。”他说出这六个字后,整个人坐了下去。

  ———

  傍晚。

  路宾上完课回到寝室,果然见到米切尔拿着魔方,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高材生见了室友,劈头大骂道,“你说怎么会有这种恶心的混蛋!人品绝对是下流中的下流!先是对我的结论不屑一顾,恼羞成怒之后又侮辱我的智商!”

  路宾沉默不语。这事像长了腿一样已经传遍校园了,回来的路上不止一人向他打听奇奇怪怪的小道消息,他只推说不知道,脑子里的问号却是越来越多。现在当事人就在面前,他倒是一时问不出话来了,留着米切尔独自发泄。

  “我要证明,哼,我偏要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他怒道,“这个暑假就去西部,搜罗到足够的人证物证回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我要让他颜面扫地!”

  “米切尔,你……还是小心点好。”路宾劝道,“历史这只是你的爱好,何必呢。”

  “何必?哼,怪不得你小子总是不成器,今天我可找到原因了!就是你那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碰着麻烦就甩手不干的习气!”米切尔见到终于有地方可以发泄,将一腔怒火全烧在他的身上,“理物里的造桥铺路建楼点灯是不提了,你也不喜欢。剑术算是会折腾几下,在协会里却是倒数第一;枪械知识不过泛泛,骗个外行还可以,遇见内行必死无疑;号称会开锁,原理讲得头头是道,但我就是没见过你真打开过什么。哼,你以为你在闻名遐迩的中央学院理物系混个毕业,就真能干些什么不成?”

  路宾听得脸色发青,一口闷气上涌,却是憋住了,叹了口气:“你去就随你去,何必骂得那么难听。”

  “你不相信我能成是么?好,很好,很好啊。我偏要去,还要拉你一起去,这次去西部,我出钱,免费让你乘最新式的长途火车旅游,让你亲眼看看我的本事,看什么才是事件的真相,怎么样,嗯?”

  “你在说什么?火车?你疯了?去西部的专线刚开通,很贵的。你家又不是富得没处花钱!”

  “钱不是问题。”米切尔斩钉截铁地说道。

  路宾苦笑,平日自己还时不时找会长几人小小地吃喝挥霍一番,这个从来不下馆子的人居然说钱不是问题。他真的是想出名想疯了么?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路宾赶去开门,竟是满眼泪水的露西亚。路宾大吃一惊,先把她堵在门口,问道:“露,发生什么事了?”

  露西亚抹着眼泪说:“我找米切尔。”

  “怎么了?”米切尔正在气头上,听见哭哭啼啼且自己讨厌的女人,心里更是烦躁,“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个魔法系的前班长哭成这个样子,以前的凶样哪里去了?还要说和我较量呢,哼。”

  “米切尔,让她把话说完。”

  露西亚进门,刚要张口,又抽泣了两声,终于说: “给我们上课的那位历史老师,昨天晚上不在了。”

  米切尔手里的魔方“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出发

  凌晨五点的闹钟响得惊天动地。

  路宾伸着懒腰,在床上挣扎着伸出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把它关掉。今天是期待了很长时间的出发日,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自己的被窝更让人恋恋不舍。

  路宾咬紧牙关,终于坐起身来,哈欠连天揉着眼。窗外昏昏沉沉的,乌云遮天,好像还下着雨;可是厨房里的油灯已经亮着了。

  “妈妈,我有饼干,不要准备早饭了!”他拖着刚睡醒的喉咙大喊,随后胡乱穿了衣服,冲下楼梯,赤脚踏在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不过迎面而来扑鼻的香味,堵住了他的嘴。

  “妈妈辛苦了。”

  他歉疚地说,然后便被食欲驱赶着忘记了,端起可口的布丁,用勺小心地刮下一块,送进嘴里。“多吃点。”母亲看着他,说。

  有人敲门。

  路宾放下勺子刚想站起来,见到母亲已穿过黑洞洞的客厅,先赶去应门。门咿呀地一声开了。一道淡淡的光从黑暗里生出,连绵不绝的雨声与湿气一起涌了进来,一脸稚嫩与雨迹的女孩子出现在门外,她收了伞,微微一笑,向路宾的母亲问了声好。母亲领着她进来了,路宾站起来向她寒暄了几句。

  “琴斯,你来的真是准时。”他赞道。

  “怕你们等我,误了火车就不好了。”琴斯回答说,“再说就要去旅行了,也睡不着呢——另外,你能不能整理一下你的衣着?”

  路宾以手掩面,啊地一声冲上楼去。母亲递给她一碗布丁,琴斯谢过。母亲坐了下来,看着她秀丽的面容和披肩的长发,本来有些古板的脸稍稍地软了,说:“姑娘啊,这次去,可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得要相互照顾相互体谅才好。”

  “嗯,我知道。上次的事,实在对不起他。他恢复得还好吧。”

  “看起来没什么了。姑娘算你运气好,不然……”

  琴斯低头不语。路宾整好衣冠下楼,听到对话,知道她还在对之前琴斯打伤他的事耿耿于怀,不禁说:“妈妈,我们知道。都那么大了,不用你操心。要说细致,琴斯比我厉害得多了——对了,你有什么要和姐姐说的,告诉我吧,我来传达。”

  母亲顿了一顿,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讲,可到了嘴边,只说:“唉,让她在外小心些,好歹回家一次,给我看一看。”

  路宾点点头,想不到只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一句话,脚下的行李却是堆积成山,远远超过一个人的份量。这次既然琴斯也去,那叫她过来,也能顺便带上一点;这本来是出于私心,不过琴斯竟然慷慨地答应了。“她两年没有回来了吧。哼,我们的眼里可有她,可她的眼里只有星辰大海。”路宾说道,“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不想着家里呢。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真是让人担心。”

  其实他此刻真正担心的,是不知道米切尔看到行李里成堆成堆的女式内衣,又会惹出什么笑话来。

  “你姐姐有信回来么?”琴斯听着他们的谈话,有些好奇地问,“上次你说起她在西部,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她说她在一个叫‘西部魔法研究所’的地方打工,也不知道是哪里。所有的信,都是出自那里。”路宾说着,把柜子上的信交给她看,“我问了很多人,甚至是魔法系的同学,他们都只是听说过,但不知道具体的方位在哪儿。露西亚好像提到过,并且说两年前他们系有人去过。不过她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地址——唉,这家伙,班长可是白做了的,什么都不知道。”

  琴斯接过信,看了一眼信上的名字和笔迹,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表情,笑了笑:“放心吧,你姐姐在那边可干得不错呢。”她面带神秘地说。

  “你认识她?别卖关子!”路宾急了,“说吧。”

  “露西亚不知道是常情,因为那一次情况有些特殊,最后究竟谁去了并没有对外公开——嗯,你的姐姐,莉莲·维斯特,她是西部安全委员会和魔法研究所的所长,算是一方的总管呢。两年前西研所高层换届,魔法系就去了两个人,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雅玫·伊岚,任副所长。我见过你姐姐,可别笑话,我能来中央学院魔法系,推荐信就是她写的。”

  “什么?!”路宾吓得跳起来,母亲则露出惊喜和欣慰的表情,握住琴斯的手,之前的恩恩怨怨,好像都忘光了,“啊,好姑娘啊,早说就好了,早说就好了。还让我们操心——唉呀,我亲爱的莉啊,终于出息了,出息了。”

  母亲满脸的喜悦,抓住她的手不肯放,想要多问几句,路宾看时候不早了,催着快走。向长辈辞行后,两人各背起一包行李,听着身后母亲的多加保重,一起出发。

  雨停了,天空的乌云散开,清晨无人的街道,也渐渐亮了起来。

  “你在骗人是么?我妈妈一直担心这个,长吁短叹的,于是你一进门,就给她一个最棒的答案,好让她开心几天。”路宾完全没有高兴的表情,脸上写满不信任,问道,“搞笑啊,我可是和她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怎么就看不出来她有这个水准。”

  “你真的能看得出些什么么?”琴斯反驳道,“和你相处那么久,我竟然从来没看出你是她弟弟。看来我才真是瞎了眼了呢。”

  路宾一副尴尬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可是她为什么不明着和家里说?奇怪。都两年多了,也不让妈妈高兴一下。”

  “她就是那个性格。”琴斯回答道,“你是他弟弟,一定也知道。”

  路宾不再回答,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是他心里仍然不服气。“你骗得了妈妈,可骗不过我。”他想道,“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粗神经的家伙,居然能在那种位置上呆个两年,不被人赶走。”

  —————————-

  六点,火车站。

  和都城的悠久历史相比,这里算是极为年轻的角落了。作为全国第一个火车站,它的建站仅仅两年。然而正因为如此,所用的技术和建筑材料都是最新最先进的。或许是特意而为,火车站的每一处细节,都彰显它与其它地方的与众不同;而所花的金钱,光是材料一项便要让人咋舌,更不用论所雇佣的人工和专家们了。

  它的背后,是一个新兴贵族的崛起。

  路宾将手中的两张票分给琴斯一张,推开两米高的两扇无色玻璃大门,走了进去。“这真是个奇迹。琴斯你知道么?”他回头叹服道,怕她不懂,又解释说,“传统的玻璃是绿色的,没有接缝的玻璃更是难做,这里的两整块无色的玻璃……仅仅几十年的时间,理物,已经创造出无数的奇迹了。”

  琴斯连连点头。两人走进候车大厅,找了个空位坐下。大厅地板全由青石铺成,屋顶也以石块砌成,冬暖夏凉,比都城里许多一般的住宅,都要舒适许多。这张车票的价格,可想而知。

  “米切尔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路宾咋舌道,“他的家境比我还要糟糕些。琴斯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么?四个人的火车票——那可是一年的学费,败家子啊败家子,我听过背地里很多人骂。你倒是好,不去劝他少花点钱,反而趁火打劫来了。”

  “他正在兴头上,我不过是助他的兴罢了。”琴斯嘴角浮起一丝狡黠,笑道,“越多人去见证,他的发现才越有意义啊。”

  “我受不了你了。”路宾大叫,“真可怕。”

  两个人把行李放在一边,路宾去了厕所,留女孩单独坐着,头仰在靠椅上出神。远远有个人走了过来,还没看清脸,倒是先听到声音:“琴斯你走了怎么可以不叫我。”

  “看你呼呼睡得香,哪里忍心啊;再说只是去玩几天,又不是见不着了。”琴斯露出微笑,闭着眼答道。露西亚欺近过来,狠狠地拧她一把脸,“那时伤心得一塌糊涂,想不到才没过几天,就变了副开朗的样子出来了呢,好像过去的事情,全都忘光了似的!有什么好去的,当灯泡的灯泡。难道你真的不打不相识,喜欢起这种没有本事也没有品味的人来了?”

  琴斯微微一笑,刚要回答,看见米切尔和莎菲亚两个拎着大包小包正装而来,腾不出手来推门,忙过去帮忙。露西亚轻哼了一声追过去,看见莎菲亚一身水蓝色的裙子,不禁眼睛直了。“我也想有个男朋友。”她跺着脚,像是不服气地冒出一句话来。

  四人把行李归在一处,米切尔扶着莎菲亚坐下休息,露西亚和琴斯坐得远些,两人说些闲话。另一边路宾和剑术协会会长说笑着走了过来,见了这一对俏情侣,两人便言不由衷地恭维了几句,不料莎菲亚竟认真地摇头说:“还不是呢,可要看他的表现的。”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听得呆住,米切尔苦着脸,一副默认的尴尬表情。路宾看在心里,一时痴了,竟是又惊又喜。转眼间发车时间将至,一群人相互帮忙,慢慢走向站台。剑术协会会长拍了拍路宾的肩,两人放慢了脚步。

  “小子想不到真动情了,大哥和你说,这种女人追不得。”会长把嘴凑上去,小声劝道。

  这话像根刺一样扎进路宾的耳朵里:“你别废话。自己身边一堆一堆的,还来管别人的闲事。”

  “拜托,我昨天和那两个家伙喝了酒,今天只睡了三个小时,张着熊猫眼大老远的跑来送你,你就听我两句吧。”

  路宾唉了声,明显不耐烦了: “这可是米切尔出的钱,可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都到这儿了,难道我转个头就走人,多不给人留面子?再说了,我又不是专程来讨女人的欢心,我是顺便去看望我姐,她有两年没回家了。”

  听到这里,会长只得叹了口气,换了话题说:“那把柜子锁我花钱找人帮忙开了。你不行啊,三脚猫。”

  路宾辩解说:“我又不是专家。”

  四人检票,米切尔和莎菲亚先上了车,会长有些失望地和路宾道别;琴斯和露西亚这两个朝夕相处的女生相互拥抱了好一阵,方才松手。露西亚竟然眼睛红红的,琴斯安慰了她几句,末了说:“以后别太冲动”,最后一个上了火车。他们的座位在最后一节车厢,米切尔和莎菲亚一起坐,路宾和琴斯一起坐,留下两个送行的人在站台上。路宾想起以前,便调侃琴斯道:“你也有劝别人别冲动的时候啊。”琴斯只是笑而不答。

  火车渐渐启动,大家正要挥手道别。突然站台入口有一个胖子带着一帮随从呼哧呼哧赶来,各人佩戴着金银珠宝,远远看来金光灿灿富贵非凡。

  他站住大喝一声:“停下,都给我停下!”

  汽笛声嘎然而止,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火车在铁轨上滑行了一段,竟然就停下来了。所有人,乘客和站台上的人们,都一脸错愕地看着这群人,脑子里都只有一句话:这个人是谁?

  “您好,亲爱的莎菲亚小姐,您还认识我么?”胖子大摇大摆地走近最后一车厢,看着车厢里端坐着的美女,问候道。莎菲亚站了起来,脱口而出:“啊,是……鲁伊学长么?”

  “你来干什么?”已在火车上的米切尔早已失了一贯的矜持,也不顾周围乘客们投来的惊疑目光,大声质问道。

  “啊,正是在下。莎菲亚小姐竟然还记得我啊,感动之至,感动之至啊。”鲁伊笑得脸上肉团一荡一荡,“莎菲亚小姐去西部旅游,我要送一样东西,以供小姐防身之用。”他向身边的随从招了招手,取过一个盒子双手奉上。“这是二十连发的大威力便携‘沙漠飓风’手枪及一百发子弹,军务局最新产品。西部风景虽好,但偶尔也会碰到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们;我只是担心米切尔先生口才虽好,到时候只怕是对牛弹琴。”

  “切,毫不优雅的武器,只一发子弹就把人打得血肉模糊。”路宾听到枪的名字,先是咽了口口水,斜眼看到米切尔听到枪名一脸茫然,就站了起来批评道,“这样粗鲁血腥的东西怎配得上一位淑女,我只能说你品位低下。再说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用枪。”

  “哈哈哈……很好,嗯。那我这枪就不送了,我送一柄剑给我们英勇的骑士们吧。” 鲁伊似是胸有成竹,又一挥手,另一名随从双手捧一个不起眼的狭长盒子,走到车窗前,“两位先生,你们既然都没带剑,就不要拒绝了;不然怎么保护我们的小姐呢?”

  车厢内两人对望,都觉尴尬无比。米切尔不会剑术是众人皆知的;路宾则在那次窝囊的失败后再也没有用过剑;然而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用剑”,那简直就是降低自己的品味,打自己的耳光。路宾转身向琴斯投去求助的目光,琴斯无奈地摇摇头;路宾又隔过车窗向会长使眼色,会长吐了一口沫,两手一摊:天日昭昭,谁他妈的今天早起送人会特意佩剑?

  完了,中计了。三人都这样想道。“好吧。”米切尔迟疑了一分钟,终于伸出手接过,咬牙切齿地笑道,“那多谢你的好意。”鲁伊冷笑,“打开看看吧,这可是好剑。”

  “知道了,哼。”

  在车厢内众人的议论声中,火车再次启动。站台上会长和前任班长都看得傻了,手也忘了挥。待到车开远,会长向着露西亚感叹道:“漂亮女人真是祸水,那个……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琴斯的联系方式?”

  “你说什么?”露西亚竖起眉毛。

  “路宾是个十足的蠢蛋,他若是忘记了有人端茶送水照顾了他一个多月,我帮他记住。”

迷茫

  伴随着轰隆隆的狂响,快速开动的火车像一条长蛇,近千米的黑色身躯伸展在平原之上。

  “莎菲亚你看,这广阔无垠的田野,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我国东部最为重要的粮食产区,几乎所有东部重镇的粮食供应,都是从这里来的,当然也包括都城……啊,有没有看见,刚才一闪而过的细长的木头杆?那叫作电线杆,是几个月前刚刚立起来的,它的功用,在于传递一种新式的能量,它比火力和风力都要稳定得多,而且可以二十四小时供应,过不多久,你将会看到既便在漆黑的夜晚,都城都能变成灯火通明——当然,现在已经有些地方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相比昂贵而需要大量人工维护的魔法光源,这种方式则要便宜得多——”

  米切尔滔滔不绝地讲着,而莎菲亚则津津有味地听着。她似乎完全沉浸于求知的气氛中了,毫无一个美女应有的矜持和自觉——路宾假装看着窗外出神,心里却这样抱怨道。是啊,美女么,应该冷漠一点懒一点的,对别人的盛情要爱理不理,对别人的付出要毫无回应。

  当然了,条件是只对我一个人好。

  “不就卖弄些知识以表现自己么,有什么好自负的。”路宾怅然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瞥了一眼,一旁的琴斯似是毫不在意,从上了车开始就抓起草莓汁边喝边看随身带来的小说,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点也没有自觉。相比之下,周围的人却有几个偷偷向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这四个人看穿衣打扮不像富家公子,却能坐上时髦的火车,目的竟不是商务奔波,而是观光旅游,临行前还有长途铁路公司董事长公子相送——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路宾并没注意这些,躺在火车的长椅上,闭上眼。一阵阵后悔从心底里蔓延开来。自己论财比不过鲁伊,论才比不过米切尔,那到底是为什么才踏上这该死的火车,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西部的呢?因为米切尔请客?别笑话了,才不买他的账,他走他的阳关道去寻找真理,我走我的独木桥自在快活,谁管谁?

  或许会长说得对,人要有自知之明——然而既上了贼船,想再下来,就不容易了。

  窗外,太阳渐渐西斜,近景从眼前飞驰而过。嗯,去西部旅游一次,同时探望一下两年未归的姐姐,这样说来,至少还有目的,还不是白来——可是那家伙本来就习惯了拿前辈的口气训人,现在又身居高位,自己在她面前,还抬得起头来么?

  唉。

  路宾觉得憋气,坐在那里,呆呆地一言不发。米切尔说得有些累了,向列车员要了杯水,莎菲亚则要了块蛋糕,张开小嘴一点一点地咀嚼着,蛋糕屑沾在唇上,煞是可爱。米切尔看着她,心里一动,顺手温柔地拂过女孩子披肩的栗色长发,在她的背上,轻轻地划了一道。莎菲亚略微躲闪了些,可好像没有成功。

  路宾咽了口口水。

  “我说米切尔,”他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早晨那个胖子送了把剑给我们说是防身,不如拿出来看看,看这家伙到底送了什么奢侈东西,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

  “好啊。哼,还能是什么呢,镶金带银的华而不实的货色罢了。”米切尔把这杯水一饮而尽,不屑地说道,“莎菲亚,别理那个人,一看这样子,就知是荒淫无度,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个女人呢。”

  莎菲亚没说话。

  他在脚旁搜索着,把剑盒拿出来,放在桌上。剑盒黑黑的,什么花纹也没有。三人端详了一会儿,米切尔打开剑盒,里面是一柄灰暗色的剑鞘,相貌平平,样子和马路旁廉价的三流货色,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这个鲁伊平时一贯大手大脚,今日怎局促起来,送了这把破剑。”路宾哈哈大笑。

  米切尔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就叫雷声大,雨点小,这估计是他随从的佩剑吧,他可没料到我们不要他那名贵的手枪,一时丢不下脸面,只好吃里扒外。”

  路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起疑,拿起剑鞘在手里摆弄,剑柄处有相当的磨损,装饰花纹已经看不清了,护手也有很多缺口,显然是用过多年的旧货色。然而仔细看,还是会发现剑柄处刻有两个豪放的小字。

  “天虹。”他不经意地读道,脑里转了一圈,想不到什么有名的典故。

  或许这剑真是废铁,鲁伊特别送来忽悠人,让四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当成宝一样地供着。

  他于是并没有把剑拔出,只把剑鞘放回盒子里。米切尔接过,正要把它丢在一边,不再理睬,那边琴斯倒把书放下,问三人道:

  “嗯,这把破剑能不能给我保管?”

  路宾想起琴斯在上次比剑中所展示出的高水平,当然同意,米切尔耸耸肩毫不在乎,也就答应了。琴斯拿过剑盒,取出剑,穿起盒里的背带,把整柄剑鞘背在身上,模样顿时英气了很多。

  “真好看。”莎菲亚拍着手,评价道。

  ———–

  傍晚。

  饶是车票相当昂贵,车里也没有灯,太阳一落,能见度就大为下降,乘客们聊得累了,各自闭目养神或是倒头休息。渐渐地鼾声起来了。路宾却睡不着,他的心情不好不坏,却好像有一些东西闷在心里,怎么也发泄不出来。

  “琴斯?”他想起还在埋头看书的她,是否因为没有光线,已经放下书本了呢?

  “嗯。”昏暗的影子里,听到她清晰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书?”

  “《一个费立盟士兵的回忆》,有关大战争的一本自传,不过现在天黑,已经看不清楚了。”

  路宾对文字不太感冒,他隐隐约约记得米切尔的书架上有这本书,可是他既然不感兴趣,也就从未关注。他问道:“去不去外面走走?这车原是十六节的,但是最近因为技术革新,火车头的力量又加大了一些,于是就加了一节。这多出的一节,结合部还没来得及拆掉,虽然有些危险,可是能当露天观景台的。”

  “好啊。”

  琴斯回答得很干脆。路宾于是起身走在前面,琴斯跟在后面,两人悄悄地穿过车厢里的过道,两旁都是一众被火车颠簸折腾了一天,疲惫不堪的人们。这也难怪,座椅都是木板制的硬梆梆的货色,就算是习惯在教室里听课的学生们,坐个半天也早就受不了了。

  这车票唯一但是决定性的便利,仅在于速度两字。东西贯穿的铁路线刚刚在一年之前修完,随即投入使用,同样的路程,马车十天,火车三天,许多赚钱的时机,就在这多出来的七天里面。相比之下,其实米切尔一行四人的任务并不紧急,完全可以乘舒适的马车去,沿途还能游览风光,拜访名胜,而不是像这样坐在并不十分透气的铁盒子里又花钱又受苦。

  米切尔啊米切尔,你何必呢。

  路宾有些无奈地想着,一路来到车尾,一扇铁门挡住了去路。两人站住了,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依稀看到外面的风景。路宾拿出随身携带的铁丝,在锁扣里转了一会儿,就打开了门。风像是开了锅一样地涌进车厢里,两人前冲一步,连忙把身后的门关上。琴斯的长发吹了起来,啪啪地打在门上,女孩子连忙伸出手挽住,右手拿出红色的丝带扎着它。

  面前是一方没有围栏的平台,宽容得下三人,几步长短,平台的尽头,是列车下高速移动的铁轨和地面。

  路宾顶着风,好不容易睁开眼,抬起头,望向远方。

  虽然太阳已经落下,但天边的晚霞还没有完全散去,极目远眺,仍然看得清远处的山和水。丘陵和梯田连绵不绝,河流和溪水蜿蜒不断,暗绿和青蓝铺开着伸展着,总也没有尽头,偶尔见山腰里零星散布的小屋,升起袅袅的炊烟,隐约地亮着昏黄却温馨的灯,教人想起冷风中的烛火,孤海中的航标,想要拼劲全力挽留一刻,又偏偏擦肩而过。

  和都城的繁忙与嘈杂完全不同,除了耳边激烈而整齐的风,及有规律有节奏的火车跨过铁轨间隔的声响,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这个世界,就是由单调重复的音节组成,配以四周大到无边的空旷,和一失足便会跌落车外的担忧——这时候无论是谁,都是不由得缩紧了脚,有所畏惧的吧。可是路宾看着向前跨出一步的琴斯,堪堪站在平台的尽头,背着剑,伸出双手拥抱着风,双眼如天空般地清湛,似是享受着呼啸背后的宁静,暴风中心的淡然——与其说这是劲风厉雨的刚烈,不如说这是从心所欲的随意。

  路宾突然觉得,这是第一次,与真正的琴斯站在一起。

  “琴斯,你喜欢这剑么?”他问。

  “这是我的剑。”她回答。

  路宾笑:“那么肯定?”

  “是啊。就是这样肯定呢。”她回过身来,笑吟吟地着看他,“我的剑。”

  “好有魄力,爱憎分明。”路宾忽然间有些感慨,“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不像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很迷茫呢,二十岁了,还是一事无成,虽然嘴上从不服气,可我心里知道,自己和米切尔差得远,但要说追赶的动力,却一点也没有。老实说,我今天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踏上这火车,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呆在家里,便觉得生活的无聊与单调;可是一但走出去了,看到全新的天地,又仿畏缩了害怕了,觉得这不是我的,还是逃回去的好——琴斯,你为什么跟着他们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琴斯莞尔。

  “嗯,我有正经事要做。有一封信要亲自交给雅玫,还要烦忙劝她几句,她自家的事,她可不能抛下一走了之,不理不管呢——不过还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些吧,为了理想不畏艰险,赶赴千里之外去找寻真相,多好的题材,都可以写成小说了;至少回来之后,拿来炫耀一下自己的经历也行啊——路宾,既然上了火车,就好好地享受这一次旅行,去见一见别人的世界,欣赏一下不一样的美丽;远远地羡慕只会带来自卑和嫉妒,不如自己去试一试,说不定,你会有所改变呢。”

  “真有可能么?这两年天天浑浑噩噩,我都觉得自己没救了呢。”

  两人都大笑起来。他偷偷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显露出的理解和鼓励,心里有一阵的温暖流过。

  路宾忽然觉得,或许以后和琴斯在一起,会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章三 琴声低诉月清幽

意外

  “各位乘客请注意,各位乘客请注意……再过十五分钟,列车将穿越大峡谷,经过著名的云端彩虹大桥。峡谷深邃神秘,大桥宏伟壮丽,绝可算是每位国人一生不得不看的几大美景之一!”

  列车员在过道上来来回回地大声宣传着,将原本清晨的慵懒沉闷一扫而空。听到的人看着表,都带着一副期待的目光看着窗外。今天清晨,列车特意在大桥前哨站停了一个小时,想来就是为了让乘客们能亲眼目睹峡谷穿越的奇观。

  “大桥快到了!我真希望到车尾去看看。”米切尔来了兴致,站起身来跃跃欲试,“莎菲亚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嗯……吃完早饭吧?”莎菲亚仰着头看他,黑眸闪亮跳跃,清澈的目光令人一时心醉。

  “呵呵,当然了。我陪你。”米切尔微笑着回答说。他伸展着双手,重又坐了下来,问道,“昨天在火车上睡得好么?”莎菲亚脸红地点点头,轻轻地拉住他因为当了一夜枕头而酸麻不堪的手,替他揉了一揉。

  琴斯偷笑,一脚踢上路宾的小腿。路宾刚要出口的咳嗽,终于被憋在了胸口,换成呲牙咧嘴的痛苦相,还不忘记白了她一眼。

  火车飞驰,转眼间,大桥已近在咫尺。米切尔四人透过窗口,甚至可以看到大桥飞架峡谷两岸的雄姿。看来四人运气竟是不错。这一边的乘客们,有好几个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都敲打着窗户喧闹起来。

  “那就是传说中的大桥!哇,峡谷中怎么会有云层?我们是要在云上飞奔么!”

  “那当然,大峡谷有千米之深,一眼望不到底是很正常的!据说当年有一位剑术超绝,嫉恶如仇,一意为公的年轻侠客,深感峡谷所带来的交通不便,于是立下宏大志愿,在三十年里辗转奔波万里,求教各位造桥的高人,甚至都城的首席魔法师,想要在这天堑上建起大桥。开始他四处碰壁,没人搭理,因为工程浩大且风险太高,后来终于有一位魔法师为其诚所感,同意帮忙募集同僚,并上书首席及国王,慷慨陈词。总算国王英明有为,同意拨款,这一座旷世大桥,才得以跨越峡谷两端。现在在两旁桥头,各立有碑铭一座,记录那位年轻人三十年奔波辛苦,终于促成此桥的伟大功绩。”

  “那这位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我一定得要记住他!”

  “可惜可惜,碑铭上并没有他的名字。三十年的努力,上谢国王,中谢首席法师,下谢众位工匠,而他自己,只换来‘无名氏’三个字而已。”

  “为什么?这太不公平了!”

  众人都愤愤不平,列车员走了过来,侃侃而谈道:“这事说来一言难尽,这桥是动用近千名魔法师上下穿梭,千名工匠将谷中的几十根支撑梁在谷底建成,并用两边推进法完工的。足足有造了十年呢!峡谷太深,谷底淤塞,通风不良伙食又差,工匠们终日不见阳光,身子弱一点的,干着干着就倒下;魔法师们疲劳作战,总免不了要出差错,在平地上只要稍事休息还好,可在半空中一脱力,就是生命的代价。你们知道么,这十年劳作,前前后后,竟死去了近一半的人。那位当年的年轻人觉得虽然大功告成,但毕竟代价太大,多少人长眠地下,一世辛苦,也没能享得好处,更有家属痛苦流涕,说他名号里有侠,却引人走向死路,究竟侠在何处?他是个执拗的人物,思来想去,罪责的源头还是自己,于是等到大桥落成庆典的时候,他孤身一人,不辞而别,留书一封,说自己的名字不配写上去,还是用无名氏代替吧。”

  这一席话说完,大家都窃窃私语,原来高昂的情绪分化了,有人当然赞叹他高风亮节,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扼腕叹息,又有人大声反驳道:

  “可是成大功者,总是要牺牲很多的人。无论如何,他毕竟为所有活着的人做了好事。这位年轻人,也不免太过自谦了吧,以这种方式抬高身价,装纯自清,虽然他的意志让人赞叹,可这一手欲盖弥彰真是让人皱眉不已,何必呢。”

  列车员本期待着大家一致的赞赏,却没料到会有如此尖锐的提问,脸色有些尴尬。他毕竟只是照本宣科,要论辩才大概是没有的,他想了想,只好耸耸肩说道:“那时候他们究竟如何想,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诸位还是观赏这壮丽的景色吧。”

  余下的人,也都报以理解的笑容,看着他走远,向别座的乘客宣传去了。

  米切尔听着这一幕,也有些感慨地说:“这座大桥实在可歌可泣。七十年前费立盟犯我国土,将这一座大桥都占了去,可是看到桥头所立碑铭,见其雄伟壮丽,于是一声令下,十万大军,在过桥前齐齐脱帽,为所有因为造桥而死去的人们默哀致敬。这样的仪式,一百多年了,我国却一直没能做到。”

  “那,那位年轻人的名字,究竟叫什么?”莎菲亚用完了早饭,好奇地问。

  “查不到。”米切尔摇着头说,“竟然查不到。之后因为其它的什么事,他便在一个很偏远的边境村落里隐居去了,再也没有在公众场合出现过。要说他以‘无名氏’三个字沽名钓誉,恐怕是不实的吧。”

  “杰思迪·弗兰德。”琴斯低着头微微一笑,小声地说,“他叫杰思迪·弗兰德。”

  米切尔没有听到琴斯的低语,也就没有好奇为什么琴斯竟能知道史书里没有的细节,反而对开始拥挤的车厢皱眉。大桥越离越近,几乎所有人都在张望着,喧闹着,议论着,感叹着;第一次上火车的新人当然是赞叹不已,就算是来回乘过很多次的老主顾,碰到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闭目塞听。其中又有许多人想到了米切尔曾想到过的点子,纷纷要求列车员打开车尾的门,好让他们能站在那里身临其境地感受大桥风情。

  列车员实在是吓得不轻,呼喊着让大家坐下。昨天晚上他发现竟然有一男一女站在车尾的门外看风景,马上拉两人进来,狠狠训斥了一顿才罢休;想不到那时自己大声大语,结果竟让全车人都知道了。

  “诸位冷静,诸位冷静,还望以个人安危为重!车尾平台没有栏杆,桥上风大,非常危险!还望以个人安危为重……”

  说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各自归位,列车员抹着头上的汗水,埋怨地向事情的始作俑者——路宾和琴斯看了一眼。两人却不理不踩,都盯着车窗向外看呢。

  年轻人就是会惹事。他恨恨地想到。

  路宾不知道背后发生的小小的负面情绪,竭力注视着没被占据的车窗一角,收获些许的瑰丽景色。令他纳闷的是,琴斯的眼神不是向下,而却盯住车窗外的天空出神。

  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蔚蓝色天空的一角,有一道迅捷无伦的金色流星。

  “琴斯,这是什么?”路宾心下生疑,问道。

  “我不知道。”琴斯摇摇头,“可能是陨石吧,但好像不是非常像……你能看清楚么?”

  路宾犹豫片刻,从包里拿出双筒望远镜,琴斯站起身来,让出一个缺口。路宾半个身体侧着插了进去,一只手拿住望远镜,盯着看一会儿。

  虽然这个物体亮得耀眼,但从透镜里,他仍然能辨认出来,它的形状完全不是圆形,而是狭长得像根棒子。向下俯冲的一头有些尖,另一头则好像在喷出火焰,两旁模模糊糊地有突出的东西,好像是飞鸟的翅膀,可是却固定在那里,并不会动。

  他放下望远镜,茫然不知所以,含糊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鸟,可好像不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要么你来看一看?”

  琴斯接过望远镜,路宾从这个难受的位置移出去,坐回原来的位置,琴斯站起来想看个究竟,可是那流星移动得很快,一会儿就移出了车窗的观察范围,在原来的位置上,只留下一线的云。

  “这是什么?”两人看着对方,都读到了疑惑不解。琴斯不甘心,又站起来向窗外张望,可是马上就坐下了——不是主动地坐下的。

  “米切尔,莎菲亚,路宾,大家小心!坐下来抱住自己的头!”她大叫道。

  四人一惊,都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随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风刹那间灌了进来,吹得满车厢的血腥味。车底传来极为嘶哑的摩擦声,然后是令人崩溃的刹车尖啸,里面夹杂着细弱的呼救声,撞击声,还有利物穿入皮肤的声音。路宾听到了琴斯的呼喊,可是没有办法坐下,有一股大力将他扯向前方,他身形一倒,几乎要撞向对面,米切尔靠在长椅上,用尽力气伸出了手,拉住了他。

  这几秒钟,却如一个世纪。

  终于,火车停下来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有人从突然的变故中醒悟过来,大声嚎叫,“列车员呢?列车员,列车员在哪里?”

  没有回答。

  列车里已是一片狼藉,到处传出哭声,还有发现自己受伤的惊叫。男人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四处寻找让他们妻儿受惊的罪魁祸首。愤怒的人群闹哄哄地在车内乱窜,找不到发布官方消息的人,大声咒骂着。有人望向车窗外,大峡谷就在眼前,有一扇窗碎了一地,鲜血流得到处都是,而原本坐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吹进来的风,不时地拨弄残剩的窗框,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谢谢。”路宾惊魂未定,看着米切尔的手,说。

  “不然你要撞上莎菲亚了。”米切尔放开手,回头看着莎菲亚。她却盯着另一角落,脸色发白。

  “琴斯——琴斯!”她眼泪汪汪地叫道。

  米切尔愣了愣,路宾转过头,看见自己这边的女孩子神情痛苦地捂着右手,黏稠的暗红色液体从手掌中流下,滴嗒滴嗒地。两人心里都是一跳——她受伤了。

  路宾小心地握住琴斯的手,渐渐地掰开,一枚铁钉赫然在目,铁钉穿透了她的手掌,从手背里钻出来。三人都是吓了一跳。琴斯看见了,抬起左手,咬紧牙关,抓住铁钉的头,一点一点地向外面拔。叮当一声,铁钉掉在了地上,琴斯浑身抖了一抖,身体酥软,晕了过去。

  “琴斯——”路宾抓住她的手,使劲摇着她的肩膀,可一点反应也没有。

  “医生!我们要医生!”路宾这才惊慌失色,向周围大叫道,可是车厢里越来越吵闹,谁也没空理他们。人群混乱不堪,呻吟声和哭叫声响成一片,有人终于在车头发现躺在地上的乘务员,拉起他问他怎么回事。列车员终于清醒过来,右手抱着头哼哼唧唧,显然是刚才受到了重击;左手无力地垂着,手臂上有一条尺许长的血槽向外淌着血。

  “怎么回事,为什么车停了?!”“我们现在在哪里?”“给个理由先!”“打开车门,我们有权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相信贵公司的信誉,所以才买票上车!我的夫人受伤了,我要求赔偿!”

  “我什么也不知道!”列车员面露绝望,面对一群暴怒着的乘客,他已经完全蒙了。他在人群的簇拥下,一边用微弱的声音阻止疯狂的人们砸窗跳车,一边艰难地走到车门前,用口袋里的钥匙将门打开。人们像是密集的蝗虫一般涌出,大叫着,逃避车厢内的恐怖气氛。

  不知是为什么,从嘈杂的车厢里面走出去的人,再也没有了声响。

  四人一行最后一个走了出来,莎菲亚自告奋勇要去扶琴斯,见到琴斯确实是人事不知,自己背不动,才放弃了。路宾扯下衣服的一角,把她受伤的手包住,可是血转眼间就把布浸透,还在向下滴流,他干脆不管了,把她双手环在胸前,一点一点地拖着走。列车员看见了赶来帮忙,总算提高了移动速度。

  路宾向他诚恳道谢,列车员苦涩地笑了笑,示意不必介意。他们走到车厢外,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寂静无声。

  火车的最后一节停在了悬崖边上,再向前几步,就可能掉下去,车与车间的连接铁索被扭成可笑而可怖的形状,断裂的一头伸向悬崖下方,如果仔细地看,那里还有一节车厢,悬在半空,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喊和呼叫声。向远方看,大桥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到了,已从中央断成了两截。断桥向下垂着,滚滚烟尘笼罩之中,本应该在其上行驶的火车不见踪影。残骸应该在峡谷深处吧,还伴随着横七竖八烧焦的死尸。

  有人吐了,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大叫着救人,更多人则是沉默。这著名的彩虹大桥,所谓本国骄傲的代表的云端彩虹大桥,就这样令人心寒地成为历史了。

  米切尔看着,莎菲亚在他怀里瑟缩着,只是把眼神盯着地面。天灾。我们能做什么呢?大概只有庆幸命运还眷顾着我们吧。

  路宾默然无语。

  火车的最后一节,第十七节。我们的幸运数字是十七。他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诸位,我是第十七节车厢的列车员!医生和魔法师请站出来,医生和魔法师请站出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两位年轻人应声举起了手,另一个扶着流血额头的中年人,也走了过来。一位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是来自中央魔法学院的魔法师,“不过我们都是去西部研究所见习的,实战经验……不多。”另一个人随即补充道。中年人则是个医生,然而他专职内科,对于面前那么多外伤乘客,他表示只能尽力行事。

  列车员无奈地又再呼喊了一遍,这次没有人回应了。大桥残断的引桥上,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幸存者,各自照顾身边的亲戚朋友,情绪都很低落,有两个人请求回车厢里拿些财物,列车员许了,可出了车门,转身就狂奔而走。

  “这是我的东西!拦住他们!”

  远处受伤的妇女大呼道,眼睁睁地见他们跑得远了,却没有人追过去,不由得小声地哭泣起来。列车员气得暴跳如雷,于是叫了三个没有受伤的男人把守住车门,不让任何人进入。他正要带两个魔法师飞下峡谷查看第十六节车厢的情况,听得身后有人叫住。

  是路宾。

  “能否叫些人拆下车上的长椅,好作担架。”他说,“另外,我包里有挺多衣服的,可以用作绳索。”

  “你小子该不会想也卷了点东西自己逃走吧。”列车员盯着他说。

  路宾苦笑,“拜托,别开玩笑了,我们这里还有人昏迷着呢。”他身后莎菲亚坐在地上,枕着琴斯,米切尔在旁边看着他。

  “哼,开个玩笑。”列车员语言虽然强硬,可是口气已经软了下来。

  于是一群人重又进了车厢,敲敲打打,拆下五六张长椅,出车门的时候,每人把自己所有的口袋翻开,以示清白;路宾则拿出一整包本来要给姐姐的衣服,低声说句对不起,就找了几个人剪开,一件一件结起来,变成一条十几米的长绳。样子确实不太好看,但是只要结实就行了。

  那一边两名魔法师祭起风术,和列车员一起飞向前方因为峡谷狂风而不时晃动的残桥。大桥主体已经坍塌,但临近引桥的两段仍半悬在空中,没有坠落。三人浮起,茫茫云海之上,第十六节车厢成四十五度靠在已经严重变形的桥面上,仅凭两节车厢之间的链接铁索才不至于滑下深谷;可是这铁索方才经过强力拉扯,已经严重变形,似乎也支撑不久了。

  两名魔法师带着列车员落了地,注视着这凄惨的情景,险些站立不稳。看起来最好的办法是将车厢盖整个掀开,好减轻车厢的重量,让大家各自逃生,再抢救伤员。可是谁知道会不会破坏这由铁索与残桥所维系起来的脆弱平衡?两名见习魔法师对视了一眼,战战兢兢,都觉得自己不是大魔导士的料,控制不好力量,不敢下手。列车员犹豫片刻,向两名魔法师耳语了几句,下一时刻,两记火球术砸开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车尾门,烟尘过后,三人一头钻进车厢里。

  “救我!救我!”

  “我是中央财务局的副局长!我有钱,救我上来我给你金子!还有舒适的职位!”

  “求求你救救她吧,血已经快流干了!”

  他们听见四处传来绝望的哭喊,无数只手从各个方向伸过来拉住了他们,好像就算自己死掉,也要拉着救命稻草一起死。两名魔法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手足无措,列车长跟在身后,嘶声喊道:“诸位都不许动,伤员优先!女士优先!未成年人优先!我是第十七节车厢列车员,据铁路规章第四十八条,对于严重捣乱救援秩序者,救援队有见死不救的权力!听到了没有!”

  “你他妈的是哪根葱!老子要活命你管不着!”

  回应他的是一道迅捷的闪电。方才出言不逊的家伙,顿时直挺挺地倒下。咕噜噜滚向地势最低的车头,像头死猪一样躺在那里。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乱说话,只有车厢慢慢地来回摇晃,发出嘎嘎吱吱的金属摩擦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列车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神色肃然地蹲在地上,抓住身边的栏杆,好让自己不滑下去。两位魔法师在前面,四十五度倾斜的车厢让他们只能狼狈地靠着座椅,然而手上不时出现的电火,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人在此时此刻,所占有的分量。

  没有人看见,动手的年轻人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那么多年了,他是第一次下手伤人。

  “十六节列车员在哪里!”列车员喊话道。

  “他已经死了!头撞上了铁角,浑身都是血,已经没有气了!”

  “这里有没有魔法师?”

  有个女人忙不迭地高高举起了手。

  “你最后一个出去。”列车员命令道,“在此之前尽你所能协助救援!知道了么!”

  “为什么是我?!”她委屈地问道,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是女人!我应该比男人们先出去!”

  “你是魔法师,如果掉下去,你比别人更有可能逃生!你是最后一个!这是命令!”

  女人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他,像是见了仇人一样。

  “快,所有人把伤员先抬出来!”列车员避开她的目光,命令道。

  车厢里的众人都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再也不争吵,默默地开始行动。一名魔法师返回引桥,拿着由众人的衣物连成的十几米长绳的一头率先飞来,另一些人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破碎不堪的路面,慢慢地从地面接近。终于,担架送了进去,绳头穿进被打得稀烂的车门,勾上担架,将第一位伤者一点一点地拖了出来。

  救援终于顺利展开。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渐渐地升到中天,又渐渐地向西落了下去。担架一具一具地被抬出来,很多人开放性骨折,已经昏迷不醒,可是终究踏上了平地,也就有生的希望。那位中年医生忙得不可开交,路宾和其它几个侥幸没有受伤的人给他打着下手,虽然动作拙劣,不过做着做着,总算有点模样。米切尔在引桥上走来走去,到处询问,想要帮些忙,但是好像谁也没有帮到,他除了高超的辩术和深厚的历史知识,实质上只是个手不能提的弱书生而已。

  琴斯还是躺在莎菲亚身上,一点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家伙如果能醒着,能帮多少忙啊。路宾心想,看着自己胡乱固定的木夹板,说不定就因为稍许错误的位置,便会有人留下终生的遗憾。相比之下,自己真算是幸运的吧。

  “加油加油!太阳快要落山了!”

  日影西斜,第十六节车的残骸在车厢入口处投下长长的黑影,里面渐渐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了。救援的速度开始变慢,还好伤员都已经送出,剩下的人都能靠自己行走,攀着绳子,力气大一点的甚至能自己爬上来。那名出言不逊的家伙捂着头,畏惧又不服气地瞪了魔法师一眼;中央财务局副局长拖着一箱行李气喘吁吁地出来,他的裤裆已经湿光。

  两名年轻魔法师也出去了,他们闷在车厢里紧张了一整天,已是满头大汗。还好,所有人都很配合,再也没有出什么乱子。只留列车员还在里面。

  “最后一个!快上来!”列车员招呼道。

  偏偏正在这时,一阵前所未有的狂风吹来,残桥晃动不已,金属嘶鸣声令人心悸。风声刚停,大家刚要松口气,便有人听到一两声几乎微不可察的断裂声响,随后铁索上出现了小小的豁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至整个表面,接着,整个车厢都响起奇异的颤动。

  “铁索不行了!大家快跑!”

  有人喊了一句,一众刚脱大难的乘客又恐慌起来,纷纷扔掉行李,拼起剩余的力气,争先恐后地向引桥冲过去。他们身后,列车正在慢慢地向下倾移。

  “你在干什么?!”一名魔法师向引桥跑了几步,又折返而回,冲进正在下滑的车厢里去,焦急地问道。

  “快上来!”列车员头也不回,他心急如焚,看着缩在不远处座位上的女人,绳索已经靠近了那里,可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喂,怎么回事!”

  “我的脚踝骨折了,不能动。”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让我当最后一个!”她怨恨地发泄道,“我听见了,所以我还是在这里,最后一个。”

  两名魔法师是最后一批回来的,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好似从废墟里钻出来一样,可列车员却没有回来。引桥上的所有能动的幸存者都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第十六节车厢卷起浓重的烟尘,滑离残桥,穿破云层,冲向深谷。片刻后,千米之遥的峡谷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让所有人的心脏不由得一震。

  峡谷里渐行渐弱的回声散去了,死一般的寂静。

  已是傍晚,琴斯悠悠醒来,看到桥头写满字的石碑,看到面目全非不忍卒看的断桥,看到夕阳下血一般的景色,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幸存者们恋恋不舍地望向峡谷,收拾起东西,各自唏嘘不已,徒步走下引桥,渐渐散去了。路宾丢下木板,塑像般一动不动,莎菲亚在米切尔的怀里放声大哭,米切尔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说。

  琴斯愣在那里,任由两道泪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落在地上。

  她哭了。

再出发

  “我看到的不是陨石!不是陨石!”

  昏暗的油灯下,一群人随意地坐在废弃的列车车厢里,听着路宾的争辩。众人亲身经历了一场大难,不知不觉间,距离便拉近了很多,陌生的人,突然间变得好像是多年的朋友,或者打牌消遣,或者问候关怀,有的干脆打情骂俏起来。本来太阳落山,已是休息的时间,但那位中年医生为了救治伤员,拿出了包里的油灯点亮了,大家因此也能多说些话。

  在一桌菜鸟对菜鸟的牌局结束后,路宾把几个赢来的铜板塞进口袋里,讲述起早晨通过望远镜看到的景象。然而似乎没有人相信他,来自空中的大鸟,有着尖尖的喙,双翅带着火焰直冲而下,诸如此类的描述,怎么听也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东西,而不是现实。有人甚至笑话他是不是吓疯了出现了幻觉,劝他好好休息几天。

  “或者找个女人乐一乐,小子你这条命是拣来的,不多享受享受,可浪费了啊!”

  众人大笑。路宾尴尬无比,斜眼瞅到米切尔在一旁一言不发,一副看好戏的嘴脸。他百分之一百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问题是只有他是目击者——就连那时候近在咫尺的琴斯,就算是拿着望远镜,除了天上的云之外,连个影子也没有瞧见。

  “好吧。”他已然要放弃了,然而仍然不服气地说道,“我是眼见为实,可惜你们总不相信。”他一边自欺欺人地想着些“如果有证据看你们怎么办,到头来还不是我说的对”这样的假设,一边开始洗牌——当然只要他路宾还坐在这里玩些无关痛痒的游戏,那些证据自然就不会飞到他面前。

  琴斯陪着莎菲亚去了车外散心——哦,应该说是莎菲亚陪着琴斯,说来也真是奇怪,大声地哭着的莎菲亚看到低声啜泣的琴斯,竟然马上就止住了哭,拉着她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比米切尔在身旁使尽解数温言软语还要灵光。女孩子们,真是奇怪的动物呢。

  又一局牌结束了,路宾懊恼地把口袋里的零钱都翻了出来。桌上的话题渐渐跳到了各人的去向,牌桌上轻松的气氛也就消失了。大部分人是决意要回去,赚钱也好观光也罢,若是没有命在,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少数身有紧急公务或是乘着休假赶回家团聚的人,还是得硬着头皮向前走。然而以往铁路还没有通的时候,就算是乘坐马车,也都是从彩虹大桥上过的,这次发生了这样意外的事件,说是要向前,可究竟怎么走,大部分人心里都没有底。

  这时,两位年轻魔法师适时出现了,他们脸上有悲天悯人的笑容——不错,正是笑容。

  “各位好!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大家都很难过。那么多朋友都离开了我们,甚至十七节车厢的列车员也英勇殉职了!可是大家请振作起来,生活毕竟还要继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相信我们这些侥幸生还的人们,还有美好的人生在前面等待!诸位还留在这里,想必不会因为这样的打击而放弃自己的旅程的吧——当然了,天崭难行,这确实是令人头痛的技术难题。我们两位既身为法师,在这关头,愿意展自己所长,为大家效劳!——”

  一位魔法师低头看了看手中写好的讲稿,顿了一顿,又把蹩脚的演说继续下去。米切尔一旁听着,不禁想要是由自己来表现,一定会比他们精彩一百倍——不过那有什么用,核心技术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呢。

  “当然,飞行是非常耗体力的,特别是载人飞越宽五公里深一千米的峡谷,更是难上加难。因此,我们也不免要收取微末的费用,以补充我们为此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明天我们可以带四至五个人飞越峡谷。如果各位有意,可以现在报名。”

  白天还是奋不顾身的英雄,晚上就成了唯利是图的商人。

  有好些人举起了手。财政局副局长双眼更是放光,大声说道:“我有要紧事!能否今晚让我过去?”

  “这个……晚上光照不足,恐怕相当危险。”

  “我给你们双倍的价钱!不,三倍!”

  两名魔法师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理他,副局长连忙站起来,推着他们两个一路出了车厢。路宾看得哭笑不得,拙劣的伎俩却确实每次都奏效。早知道就和露西亚约好拉一个班的魔法师过来了,让他们体会一下真正的学以致用到底是什么意思。米切尔在影子里坐着,没人看得清他的脸,好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过路宾知道,他不可能睡着。

  他还想再前进呢。

  “我还是要送信给朋友的,所以总是要去。”路宾想起琴斯不久前说过的宣言,望着窗外,心绪繁杂。他说实话有些害怕,西部总体来说是荒凉的,除了这条主干交通线算是繁忙而发达,其它的地方,大多是闭塞的村落,还有因为那次大战争而产生的广阔无人区,七十年过去了,那些地方环境恶劣,至今人们还不肯居住;如果不小心踏入了,能不能回得来都是未知数。

  何必为了别人的梦想而去冒险?

  窗外,琴斯和莎菲亚手拉着手,渐渐走近了。两人进来,惹起众人们的目光,米切尔忙拉住莎菲亚的手,迎她入座,他那样殷勤,一半是因为莎菲亚确实对自己很重要,另一半是要和车里的人们展示,名花已有主。

  路宾看着琴斯坐下。她已经不流泪了,可是神情仍然相当委顿,一点也提不起精神。她的右手,还绑着早晨他衣服上的半块布料,布料上浸透了血,已经干了。“要不要把绷带打开看一看?早晨胡乱包扎的,弄不好会感染的。”他猛然想起来,说道。

  “不用了。”琴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已经不疼了,也没流血水或是脓水出来。我想没有化脓正在结痂吧。要是硬拉开,反而不好。”

  说完,琴斯和莎菲亚各自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路宾于是不再强求。两位年轻魔法师重又出现了众人面前,继续兜售他们的‘商品’,很多人举手报名,三个银币一个人,要说贵确实有些贵,可是相比五个银币的火车车票,也不是那样离谱——当然那位财政局来的大员另当别论,他花了足足二十倍的价格,三个金币才买到了午夜特别票,另加某种程度的增值服务——魔法师答应送他去对岸最近的小镇找夜班马车,而不是丢在悬崖边冻整整一个晚上。

  让路宾意外的是,中年医生没有举手报名,而是选择留在这里。他曾说过自己乘着这两周的假,要回去探亲的——学生想着,不禁暗自肃然起敬。

  考虑到许多人不得不继续旅程,魔法师们还算是有点良心。米切尔听到这个价格,把头从黑影里探了出来,又缩了进去,可是最后还是没有报名。一方面十二个银币对他而言确实不是小数;另一方面,这次出行是要与魔法师们作对的,因此宁愿带着三个小跟班走迂回的道路,也下意识地要远离他们。

  “我们可以向北走约五六天,那里峡谷变窄,有一座小桥,但是要翻过一座小山,走过一片不算宽广的沙漠,这也正是为什么当时造桥的时候,没有选择那里的原因,不过对步行而言,不算多少障碍。况且,我们的目的地维特敏镇在北边,原本乘火车过桥之后,也是要向北走几天的,所以算下来并没有多走路。”

  他向其它三人解释道。

  “当然更直接的原因是——我口袋里没有十二个银币那么多的钱了,我可以勉强出得起自己和莎菲亚的价,可是你们两个人得要自己掏钱……”

  这个家伙——明知道琴斯因为送信的缘故一定会去的,当时夸下海口请两人去,现在想着自己的钱袋子,竟然开始退缩了啊。路宾看了琴斯一眼,琴斯显然猜透了米切尔的用意不仅仅是嘴上说的那样简单,便说道:“好吧,那就走山路。”

  莎菲亚当然选择跟着他,路宾无奈,只好也同意了。让他有些弄不明白的是,同样是魔法师,为什么米切尔不避着琴斯,而痛快地让她一起同行?说不定她是中央魔法学院派来的间谍,一路上跟着三人,到关键时候下手呢。

  当然他不会蠢到随便地问出来。

  女孩子坐在他身边,说完了自己的决定之后,就一言不发,一反以前一贯的调侃意味。她没有拿出之前的小说来看,也没有参加任何火车上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的牌局,桌上游戏或者不着边际的聊天,而只是孤独地抱着剑,看着窗外。她脸上并不显悲伤,好像很平静,好像周围发生的事都和她没有关系,可是真的当目光相对时,路宾看得到她瞳孔里深藏着的东西——看到那种东西,让人刹那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他想了想,把一副好牌撇下,把座位让给别人,自己拉着琴斯出了车厢。车外是毫无遮蔽的引桥,峡谷里清冷的风,让身着夏装的两人都打了个寒战。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遍地洒满冷银色的光,就是它压抑了一切声响,只余断断续续的呜呜声,从谷底悠悠传来。

  路宾问道:“琴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可不相信你是圣女这类人。”

  琴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你上次看到了些什么。我说事故发生前,你曾经说过那东西不是陨石的。”

  “那东西?哦,确实不是。不过没有人相信我说的,我都在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了。”

  “你能说一下么,我说具体描述。”

  “哦,那是像鸟一样的东西,不过如果从光学上去算,它的真实尺寸要大得多,头是尖的,翅膀固定,至少在我观察它的几秒钟内没有动,翅尾带着火焰,火焰明显是扁平的向后延展——我看过很多博物志,可从来没见到过这种东西。”

  “听起来很玄。你有什么结论么?”

  “我想它绝不是陨石或者任何自然物体,它上面有太多的人工痕迹了——我看到不止一条的直线,相互垂直或者平行着,还有一些完美的圆和多边形——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某种人工飞行器。当然了,目前为止据我所知,没有人能做出这个来,如果谁成功了,一定会在理物界引起轰动,并且变得非常有名。”

  “可是魔法师们会飞啊。”琴斯奇怪地问,“飞行这虽然是中级技巧,但掌握起来,并不是相当难的东西。”

  “机理没有搞清楚呢,想飞就飞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能飞。而且没有魔法师愿意当小白鼠,给别人当成实验对象。老实说,我也想研究这个成名,不过可惜你不会魔法,没法当实验品。”路宾尝试着说些笑话,可琴斯木楞楞地,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路宾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

  “就算我会也不行,中央魔法协会严禁这种事情发生。理由是要把人当成人看, 而不是可拆卸的机器-—如果飞行真是难题,那么也许有必要下去看一看。”

  “你说到峡谷谷底去看?”

  琴斯点点头。路宾悚然动容,他虽然也想验证那究竟是什么,可从来没有想过要采取什么行动,才能让这个想法成为现实;更不用说这个咋一听起来像是自杀的提议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时有什么东西做得不对。

  “对了,”琴斯忽然问道,“既然是人工物体,有没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别的地方——嗯,现在我们知道,大家都居住在一个圆球上,不论是向西穿过费立盟的领地出海,还是向东越过都城一带出海,最后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圆球以外,是广袤的宇宙,圆球悬浮在真空中,绕着我们的太阳旋转,年复一年;那么有没有可能,会有人自宇宙深处,乘坐着这样的飞行器来拜访我们呢?如果我们自己造不出来,那只有这个可能了吧。”

  “哈哈,自从地圆说被证实以来,很多先人这样想过呢,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这是可能的。你是自己想到的么?真厉害啊。”

  “啊,我以前有个笔友叫赛特,经常在信里提起这个假说,所以我才知道的。他可是这些东西的狂信者呢,还说要到处搜集证据,一条一条列给我看;可惜最近似乎很忙,几乎没有再收到他的信了。”

  “赛特啊——”路宾好像觉得这名字从某位八卦仙子那里听到过,但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要是让我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聊一聊。”他顿了一顿,还是回到核心的话题上来,“琴斯,我想像不出什么会让你流泪。能告诉我么?作为一个朋友,我想知道。”

  琴斯轻轻地叹了口气,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还记得米切尔昨天早晨说的故事么?一百多年前,这座云端彩虹大桥的发起人。”

  “杰思迪·弗兰德。”她说,“通常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无论到哪里,他都自称是不羁的旅人,云游的侠客。他鲁莽而坦率,执拗而热血,坚信自己单枪匹马能改变世界,无人能挫伤他的勇气,阻止他奔走各地;无人能如他那样护善如子,锄恶务尽。他于世上八十三载,不曾娶妻,不曾安定,年老时隐居于边境的无名村落,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抚养长大,最后因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决然自刎于一位千里问责的普通人面前。终其一生,他只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活,他用过的剑,名字叫作‘天虹’。”

  女孩抱着剑,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

  ————

  第二天一早,四人起身,向众位难友们告别,两个男人稍许有些郁闷,那些昨晚还没有赢回来的钱,只好作罢;莎菲亚朝着车厢里的男人们露齿而笑,引得一阵惊呼,几声尖叫;琴斯则低调地跟在最后,眼眸中的悲伤退去了些,在美女的阴影里,不知不觉地离开。

  中年医生特意放下手头的工作送行。他一脸疲惫,原本瘦削而褶皱的脸现在更加萎缩,看来昨晚彻夜没睡。路宾有些歉意,遗憾自己毕竟才学了半天医术,对稍许精细些的手术,一点也没能帮上忙。他脸红地说道:“谢谢您了,您真是先人后己,急人之所急——我先走了,您还要在这里坚持到救援队赶来,这种品德,真让人敬佩不已。”

  医生毫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的。小家伙挺聪明的,学起手艺来真快,三句两句就知道怎么做了。要是我有你这个徒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啊——不过缘份到此为止,那也没有办法,我还是得回去,面对那几个又懒又蠢又自以为是的笨蛋——还不是自己没有名声,所以招不到好人啊。称赞我大公无私可是抬举我了,实话说,我半辈子默默无闻,眼看着自己一把年纪,前途也就到头了,或许这件事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契机啊。”

  琴斯站在一旁,终于微微一笑。路宾听得惊讶,原来之前的敬佩与赞叹,都用错了地方呢。良久,他才说:“您真是个坦诚的人。”

  医生布满风霜的脸上,反而笑得更灿烂了些:“这句话,我爱听。”

  四人招手,于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拜别这位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普通人。

有什么东西,无法忘记

  四人从出事地点向北,大约走了大半天的路程,到了名为坎伦堡的小镇。小镇不大,却有像都城那样的高耸的城墙和城墙前深达几米的护城河,路宾见到这副景象,颇为惊异。米切尔便回答道:

  “因为它背靠着群山,占据着唯一一条向北通向沙漠,从而连接东西部的山谷要道,自古以来算是险关所在。传言在几百年前,曾有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在这里打响,双方为争夺这个紧要路口而五天五夜奋战不休,各自牺牲了几万性命,才有一方总算踏着鲜血将旗帜插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路宾恍然大悟。自己的室友,也就在这个时候有点用处。

  “所以这里一直是军事堡垒,总有一队士兵驻扎,来往行人商贾,都要经过盘查。不过等到一百多年前,彩虹大桥落成,这里就没有以前重要了,所以别的城镇人口逐年兴旺,这里却有人丁凋敝的迹象。”

  “可是它可以作为桥头补给点,应该会有更多的商机吧。”路宾问道。

  “不一定的。它毕竟远离主干公路和铁道,也没有快速来回的手段——马匹虽然两三个小时就能来回,可是载量有限,且这里并不产马,所以起不了多少作用。还记得么,我们乘坐的列车在过桥之前,曾经在某一站停了一个小时,那里,才是真正的桥头补给点,号称东西走廊的咽喉,国家重镇的菲林斯特。”

  路宾这才明白过来。四人进了小镇,果然如同米切尔所说,这里并没有多少活气,周围的每一栋楼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可是却没有如都城皇宫附近建筑群古典深沉的气息,墙面因为百年的风雨而变得斑驳杂乱,摇摇欲坠,好像它们从不被主人所照顾。行人稀少,都是老弱之辈,偶尔遇见一两个年轻人,也都身着凌乱的衣服,躲在灰暗的小巷里抽着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这不是个好地方。”莎菲亚说道,“让人浑身不舒服。那些人在里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LSD。”米切尔说,“一种迷幻药。菲,我可不想让你沾染上这种东西,最好听也没听到过。”

  “让我更不舒服的是后面那几个人。”路宾也抱怨了一句。从中午开始,就有几个人隔着老远地跟在身后,起初他们并不在意,然而每次回头,都好像看到同一批人。大家都厌烦之极,可是过了山谷,就是要走两天两夜的沙漠地带。不在这里好好准备,那是决计不能过去的。四个人只好趁着太阳还在天上,找了间看起来比较干净堂皇的旅店,订了两间房,住下了。

  那几个尾随的人总算没有跟进来。

  琴斯这一天一直默默走路,她的右手终于换了一次绷带,看起来已能行动如常,但心灵明显是受了重创。在昨天车厢外的谈话之后,路宾大致知道了原因,这一路陪着,说些无聊的玩笑,琴斯也简单地回答两句,只是每当路宾问及那位杰思迪·弗兰德和她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女孩子便闭口不言,或者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路宾明知“弗兰德”也是琴斯的姓,明白其中渊源不浅,不过问了半天不知道底细,作为朋友不被信任有些沮丧;作为八卦的业余爱好者则像是有趣的故事听了一半却无下文,烦躁之心可想而知。莎菲亚便说:“交给我罢。”拉住她的手,就要钻进房里去了。

  “琴斯,把剑给我。”路宾在后面叫住两人,“晚上你看着它,又少不了要伤心了。”

  琴斯终于微微一笑,点点头,把剑解下递给路宾。路宾取了剑,和米切尔一起进了另一间房。米切尔看着莎菲亚的身影渐渐消失,犹豫着,终于不甘心地关上门,说:“倒看不出来,原来你也是来追女生的啊。”

  “别把人看得这样功利好么?我从来没见琴斯这样伤心过,好好地安慰一下,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路宾反驳道。

  米切尔哈哈大笑,“是啊是啊,你这小子虽然自身条件不行,可眼光倒高,琴斯这样的女人,不成熟没身材,你可是看不上的啊。”

  路宾大窘,米切尔这句话当真是切中要害,让他一时半刻无地自容。这时正好莎菲亚敲门进来,路宾忙不迭躲进阴影里,生怕进来的是琴斯把他的心思看破。莎菲亚完全没有注意一旁猥琐男人的举止,只是说:“米切尔,琴斯刚才让我带个口信——这里不太安全,晚上小心些。”

  “哦,知道了。”米切尔心不在焉地回答,“菲,那个,不进来坐一坐?”

  “啊,不了,我要陪琴斯说话。”她甜甜地神秘地一笑,关上门就走了。

  米切尔刚才开门时一刹那间的兴奋完全被冷酷的现实浇灭。路宾下巴靠在剑柄上,带些报复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理解地咧嘴笑,因为意识到他们归根到底,不过是同病相怜的人罢了。

  米切尔脸上毫不理会,仿佛对这种廉价的同情嗤之以鼻,坐在床头,一个人翻起他的笔记。

  ————

  第二天早晨。

  四人纷纷起床,下楼要了早饭,围坐一桌。米切尔带着明显的黑眼圈,而路宾哈欠连天,连连抱怨昨天琴斯的虚警,害得他一夜守着没有睡好。琴斯说了几句抱歉,不知道莎菲亚用了什么手段,她的气色好多了,眉宇间也有了精神。

  在路宾和米切尔的印象里,莎菲亚不过是个爱哭的,不谙世事,笨手笨脚的小美女,要百般哄千般护,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本事。路宾脑里一时胡思乱想,正经的推理不走,倒有各种歪念闪过心头。

  “对不起大家了,可是我想大家都能感觉到这里——不正常的东西,压抑与颓废的气息……”

  琴斯还没有说完,炽热的风已经吹了进来,底楼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闯进来一群手持凶器的蒙面人。店里响起几声惊呼,所有人都站起来看。十几个人,光天化日之下向着客人们扫了一眼,发现了四个人,还有桌上的剑。

  “小子们,追了你们很久了,今天终于遇上了!把你们手里的‘天虹’剑交出来,不然这旅店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果然,我们被盯上了!

  还没等四人有所动作,蒙面人已经包抄到两侧,挟了几人作为人质,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数到三,如果你们不把这柄‘天虹’剑丢出五步之外,我们就要动手杀人了!”为首的那一个站在他们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道。

  路宾的眼神轮流扫过三人,米切尔一脸苦笑,莎菲亚紧紧握住米切尔的手,慌乱到无以复加,而琴斯咬着嘴唇,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让莎菲亚把剑交过去。”他读到琴斯嘴唇里的话。

  路宾心里吃惊不小,可略一思索就全明白了。他盯着蒙面人的头领,一点一点地把剑挪到莎菲亚跟前。琴斯在她耳边小声说话,把莎菲亚吓得脸色发白,可是她还是转告米切尔,接过剑,一步一步向前走。

  米切尔忍不住就要把她拉住,被琴斯阻止了。路宾拼命抑制狂跳不已的心,又瞥了琴斯一眼,看到她波澜不惊的脸,右手攥住桌上的茶杯,双目注视着前面。

  一步,两步,三步,整个大厅里寂静无声,莎菲亚一点一点向前走,越往前步子越小,最后变成一寸一寸地挪动。

  “给,给你。”终于,莎菲亚远远站住了,深吸一口气,用尽残剩的勇气,握住剑柄,把剑平举起来。蒙面人一口口水咽下,看着害怕得再也不敢挪动一步的女人,向前踏过,伸出手来,手指擦过剑鞘,一次,两次,三次——却没有抓住它。

  他在犹豫!

  琴斯的嘴角,露出邪恶得令人讶异地笑容。路宾背上冷汗起来了——就算是蒙面人冲进旅店舞刀弄枪,也比这个平常多了——仿佛这个人他们从来不认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琴斯踩了路宾一脚,用三个手指向他打了简短的手势——那是两人之前在医院里为了避免打扰别人而经常用的——路宾随即集中精神,双目盯着大门,失声大喊道:“啊,这是谁来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尤其是蒙面人们,听到这一句话,仿佛早就知道背后有人会来一般,全都回头望去,只见大门洞开,却是什么也没有——琴斯把茶杯拨给路宾,自己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莎菲亚握着剑柄的手,向后一拉,“嘶”的一声,一柄明晃晃的剑,当即出鞘。

  “不许动!”

  蒙面头领刚回过神来,就看见凶器架住了要害,而稳稳地握住凶器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然而刹那间功夫,两束暗箭从房顶激射而来,逼得琴斯回退两步,头领借机全身而退。

  一众暴徒重又获得主动,局势又变得迷离了。

  路宾大惊失色,琴斯却一点也不慌张,好像竟早已料到一样,她放开莎菲亚的手,让小美女退下。莎菲亚浑身发抖,倒着走回去,被米切尔一把拉住,拥在怀里。与此同时,她身后传来“呛啷”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拿去吧。”琴斯边退边说,语气里一点也没有留恋。

  首领见她退得远了,才一点一点地蹲下,小心地拿起剑。所有蒙面人都收了武器,缩成半圆向着门外退走。厅里客人们都松了口气,莎菲亚终于支持不住,几乎吓得瘫软在地,任由米切尔扶着。路宾满脸疑惑,自己亲见琴斯视它如珍宝,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还没等他发问,不远处,重重叠叠的马蹄声传来,马上有人一声大喝:“你们是谁?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财物,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个声音太熟悉不过了,原来那个腰缠万贯的败家子就等在门外,这一幕不是他设下的圈套还能有谁?三人听见外面噼噼啪啪的打斗声,接着是倒地呻吟求饶的声音,都哭笑不得。倒是许多不明真相的客人闹哄哄地冲出门看热闹,见到清一色的黑色骏马和马上身穿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连忙退回店内,大气都不敢出。

  轻松收拾了蒙面强盗之后,有几骑踏近了旅店,临近大门,下了马,进了大厅。

  “莎菲亚小姐,您受惊了!”为首一人说道,他的腰间已佩上了天虹剑,肥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米切尔见了他,把莎菲亚抱得更紧,一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哼了一声,“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只是这剑,怎么就到我的手上了呢?”鲁伊以俯视的眼光得意地说道。

  米切尔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直冲上脑:“您是大佬,当然弄得动那么大的阵仗——咱们只是屁民,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瞧见老天爷下了刀子,还能呆在原地等着被扎不成?想不到您还真有雅兴,您家的大桥倒塌了,火车坠崖了,多少乘客命丧深谷无人收尸,您家的火车站等着被人砸烂,您还在这里观光赏景,耀武扬威啊——我自思没有达到您无人性无廉耻的境界,手上有挣来的钱,还要省着点用,见出了人命,还是要掉几滴眼泪的,须知老爸的本事终究不是自己的,钱也终究不是自己的,哼。”

  “你说什么?!”鲁伊浑身一震,大吃一惊。

  米切尔讥笑道:“您还不知道么?云端彩虹大桥被天上飞来的石头砸中,火车出轨,前十五节车厢乘客一个也没逃出来——托您的福,我们坐在最后一节车厢,总算逃过一劫,还能活着在这给您爽一爽,刷一刷,痛痛快快过个瘾,您家真是老天保佑,洪福齐天啊。”

  鲁伊听得如五雷轰顶,僵在原地,他带着护卫队,一路借着剑上的魔法标记跟来,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四人半途弃火车改作步行,只以为他们和自己那些纨绔伙伴一样,管不了车票多贵,心情不好便中途下车,作弄平民赏玩风景;直到昨天他老爸传了信过来说要他火速回去,他才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可是那时马队离四人只有十几公里,一会儿功夫就能赶上,他怎舍得半途而废,放弃这个戏弄人的好机会?

  想不到原来竟是这样的滔天大祸!

  这意味着什么?足有一千多人罹难,赔偿费怎么算都是天文数字,这两年的盈利全得赔完;而且更严重的是,大桥一倒,东西线的运营从此中断,修复遥遥无期,铁路公司没了赚钱的台柱,是不是就要破产倒台,老板是不是要变成乞丐,员工的饭碗是不是要完蛋?几个随从想到这一节,都是吓得发晕,高人一等的飘飘然感觉荡然无存。有人当即就要喝问消息真假,却被鲁伊制止住了。他的确是不学无术肚满肠肥,但还知道米切尔说的虽然耸人听闻,但绝不会是假话——自己的老爸从来不管他在外如何胡闹,这次头一次叫他回家。

  自己处心积虑地要炫耀武力,结果还是败在区区几句话下面。自己羞辱别人不成,反被对方羞辱。

  “算你狠。”鲁伊青着脸,瞪着他说,然而脑里天翻地覆,神气早泄得精光。他挥一挥手,随从们掉头出了大门,骑上马就要走。

  “几位留步。”

  骑在马上的鲁伊回头,眯着眼看着后面。

  是琴斯,平平无奇的姑娘,仰着头直着眼看着他。

  “喂,还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道。

  “我喜欢这剑,我想要它。”琴斯说。

  鲁伊几人顿了一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什么?拜托,丢在你的手里,还想要回来?”

  “那你们觉得,雇了强盗,光天化日之下抢人东西,自己躲在房檐上放人暗箭;让强盗得了手,再装模作样地抢回,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么?原来十几个精干护卫,都是一群不敢真刀真枪拼命的孬种,只会使钱没有本事的窝囊废。”

  “小姑娘,不要不知好歹!”鲁伊挥着马鞭,在她眼前,发出啪的一声响。

  琴斯一步不退。鲁伊脸上肌肉抽动,往日旁人从来只有对他恭敬,哪敢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今日听到这要动摇自家根基的天大坏消息,心情极为不好,当下怒火攻心血冲上脑,什么也顾不得了,又是一鞭出手,去势狠辣,眼看琴斯的双眼,就要被鞭尾点爆。

  莎菲亚在后面,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其余两人看得胆战心寒,路宾向前一扑,就想抓住琴斯的手拉他后退,可惜距离太远,赶不及了。

  还好鲁伊神志又清明了些,咬了牙,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地把鞭子收了回去。

  “算你有种。”他喘着粗气,说,“可是我们现在就走,你又能怎么样。”

  “把剑留下。”她一动不动地说。

  “放屁!”鲁伊朝着她大吼,“凭什么?”

  “给我一把剑,五分钟里,让你们全趴下。如果我做不到,你们走吧。”琴斯伸出手,说道。

  “好,很好!”鲁伊盯着她,怒极反笑,不信她有这个能耐,他让一名护卫解下佩剑,扔给她,道,“来啊!”

  这个啊字还没有说完,“当”的一声,鲁伊右手冷嗖嗖的感觉一掠而过,右手佩剑,竟已被齐根削断,只留下一个剑柄握在手里。他猛然回头,视野里堪堪抓得住琴斯身体的一个影子,耳朵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几声响,身后的几名护卫“嗯?”“啊?”“咦?”地大呼小叫,手握剑的剑刃被削,没有拔剑的则整条裤带被切断,剑鞘掉在地上,人则拉着裤头,狼狈不堪。

  “散开,快散开!”鲁伊吓出一身冷汗,他完全看不清琴斯的动作,只得大叫道,“拉开距离!弩手给我瞄准了!魔法师准备作战!给我轰倒她!”

  余下的几个人如梦方醒,驾着马向四方奔了十几米,方才停下。琴斯站在包围圈中间,单手握剑。几把手弩装上了短箭,两个魔法师惊魂方定,开始念咒。

  “快投降,不然就晚了!”鲁伊远远地望着她,重又恢复了些许自信。自己不足两十人的卫队,竟有两名魔法师助阵,对付一个小女孩总该是绰绰有余的吧。

  他眼见着手弩齐发,然后是两枚火球向着包围圈中央投掷了过去,所有攻击都集于一点。硝烟散去,弩箭掉在地上,都已经烧灼得变了形,琴斯身上的衣衫只是着了几点火苗,随即熄了,人还站在原地,完好无损。

  所有人都呆住了!

  “魔法师,第二发预……”鲁伊惊恐万分,好像白天看到了鬼魅,几厘米厚的钢板在两发火球之下都会融化,何况是人?可是他已经没有说完话的能力了,一人一剑如飞一般撞进他的视野里,把他活生生吓得摔下马来。嗤地一声,剑头刺进离右肩关节仅仅半寸的地方,他看见一双眼睛盯着他,认真得可怕。

  “你给我记住,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你肆意践踏别人的自尊,便会有人和你拼命。”

  琴斯收了剑,挑断鲁伊镶着金银珠宝的腰带,天虹哐啷掉在地上,寒光熠熠。鲁伊早已是汗湿重衣,刚才的怒火和不屑现在全变成了刻骨铭心的恐惧,此刻如蒙大赦,再也顾不得体面,翻身上了马,说一声“走”,一众人便转瞬灰溜溜地跑远,再无来时的气势。

  琴斯拾起天虹,小心地擦拭着,放进剑鞘。良久,她背后传来一阵热烈掌声。路宾跑过来拍着她的肩膀,连连称赞道:“嘿,多亏有你,我们这次撞上强盗,总算没损兵折将——我输在你手里也不冤了,原来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哈哈,哈哈。”

  她看着赶来祝贺的男人,却不笑。她完全可以放手不管。动手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要保住米切尔这个优等生的面子——他本来就应该吃些苦头;或是保证莎菲亚的安全——其实鲁伊绝不会伤害她;或是证明路宾的剑术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应该反过来证明他是三脚猫;或是纯粹想打击贵公子的气焰——他刚才其实已经败在米切尔的几句话下面了。

  至于“天虹”,这已经不是能靠暴力抢夺的年代了——本来就是鲁伊所有的,即使曾经和自己有渊源,即使现在拿回来,以后还是要还回去的,没有一个律师能强词夺理到这种程度。五千金币的价码,她现在出不起,也不应该由她出,而该由雅玫这个躲得远远的家伙承担责任。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或许只是因为心里有某些东西,无法忘记。

穿越

  中午。

  旅店店主听说早晨发生的事件,对一行四人很是感激,言谈间问及他们的去向,米切尔便说是观光旅游。店主于是推掉了当天的所有公务,陪着他们逛小镇,解读风土人情,购买乡土特产,从早晨一直陪到傍晚太阳落山时分。列在米切尔清单里的东西,地图,帐蓬,罗盘,食物,也都一一买到了。

  不过米切尔显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恰恰相反,他是非常难受。琴斯单人只剑逼退了鲁伊,并且路宾,莎菲亚也都有贡献,倒显得他的无能。枉自口若悬河,结果什么都做不了。

  “您们四位今天实在辛苦了。此去北方穿越沙漠,方向对的话,三天左右就可以到对面了。各位珍重。”店主最后道别时说,四人谢过了,见店主盛情厚意,便还在原来的店里住下。

  “原来只用三天。”米切尔吃着晚饭,说,“我们从山谷走,又不用登山,那很快就能到了。在地图上,这不过是宽八十公里的沙漠带。”

  “其实乘车也行,宁愿多花点钱。沙漠不好走。”路宾反对,“如果我们迷路了那就糟糕了。琴斯,你说呢?”

  “有道理。”琴斯附和道,“他们口中的三天,和我们新手的三天,并不是一个概念的。就算有罗盘,我们还会在沙漠里转圈子。”

  米切尔放下餐具,示意他已经吃饱了。他心里颇为不爽,需要一场自己领导的胜利来找回自信——虽然单挑不行,但是高超的统率和英明的指挥还是有的。“车价这两天涨得很凶,已经是一人一个银币了,我们今天四人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不过四分之一银币而已。而且更麻烦的是几乎没有座位,大桥倒掉了,这里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都争着要向北去,走另一条峡谷通道。我看我们还是不用坐车了吧。”

  “那就等下一班。总会有空下来的时候的。”路宾坚持自己的想法,“现在急着去西部的人都是有要事,所以才会这样不惜血本投钱,我们没有必要凑热闹。住在这里其实挺好,鲁伊败兴而归,也不会再来惹麻烦。”

  三人都点头称是,三比一,似乎就这么定了。米切尔无法反驳,闷闷不乐。一天采购下来,莎菲亚已经累了,琴斯起身和她一起回房休息,只剩米切尔和路宾两个男人坐着,看一拨又一拨客人来到前台登记入住。那些客人大多是行商打扮,手上布满老茧,身着粗麻衣服,拖着厚重的行李;也有少许人穿着上品时髦,戴着宝石戒指的。看来因为信息传播的滞后,已经在这里造成了过多的客流了。

  没过多久前台就挂出“本店客满”的牌子,余下的客人只好扫兴而归,找别家去了。

  米切尔意兴阑珊,准备离席回房,不料后面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嗨!”米切尔回头一看,两个小伙子站在他身后,原来是两位在火车上的幸存者,从第十六节车厢里死里逃生,前天晚上还在一起打牌呢。非常时期,情份自然不比往常。

  “原来你们也来了。”米切尔停下脚步招呼道。

  “是啊,我们有几个朋友受了点伤,滞留在火车上;这几天一直携带的水粮快吃完了,于是过来买些日常用品。不然大家口袋里空有银币,都得饿死了。话说这一路可真难走,本来是想当日来回,结果还是要在这里住下,唉,真糟糕,伙计们要在火车上饿一个晚上了。”

  “你们可真辛苦。”

  对面的小伙子脸上却一点没有辛苦相,或者是躲过大难之后的心有戚戚之感;好像这一次历险,完全是又刺激而又安全无害的;然而既然被人说道辛苦,那便只好勉为其难地用“唉”字开头:“唉,撞上这样的天灾,谁也没有办法啊。不过苦日子就快到头了,听说菲林斯特那边已经开通了救援专列,很多医生和工程人员会赶来,另外相当数量的法师也马上会赶到。这可是大规模的军事调动啊,我们竟然能亲眼目睹,实在太让人期待了。”

  “什么?会有大量法师到来?”米切尔关注地问道。

  “是啊,听说是准备下谷去调查事故原因的。你能想像么?成建制的魔法师,穿着整齐地出现,多么壮观!而且我们将会参加很多活动,铁路公司更会给每人一些抚恤和赔偿金——这一切都比去西部旅游有趣多了。啊,我们得要先走了,今天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睡觉呢。”

  这个家伙一点人类的同情都没有。而且简直口无遮拦。路宾不禁皱了眉头,天啊,至少得要有起码的伤心吧,第十七节的列车员为了救他们都挂了呢。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两人走远,因为米切尔的脸色僵硬,显然有心事。路宾心领神会,拉他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里。

  “我不觉得他们是来找你的。”路宾说。

  “谁知道。”米切尔一脸的焦躁。

  “你想明天一早就走?”

  “是。”

  “他们真要抓我们,他们会用飞的。我们怎么样都逃不过——嗯,其实你可以先去,我们可以帮你挡一挡。”

  “你想自己溜吧。我去问琴斯去不去。”米切尔也不争辩,径直上了楼。留下路宾苦笑。他想了想,追着刚才的两个年轻人去了——如果真要跟着米切尔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冒险,那还是把情况问清楚比较好。

  ————————

  米切尔敲着两个女生的房间门,开门的是穿着睡衣拿着书的琴斯,她身后莎菲亚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米切尔便招呼琴斯出来,两人进了米切尔的房间,米切尔小心地把门关上,然后把刚才听到的事实陈述了一遍,问道:

  “整编制的魔法师来了,我想带大家明天早晨就走,徒步穿过沙漠。你打算怎样?”

  “你确定他们是来找你?”琴斯问。

  “我不知道,据说是飞下谷去调查大桥被毁的真相;可是,如果真是来找的话……你知道,天虹上面被下了追踪标记,这样只要魔法师们派一只小分队过来抓人,那我们就完蛋了。”

  琴斯冷笑:“出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被人追杀的可能呢?”

  米切尔叹了口气:“当时谁会想那么多?去了就去了,一鼓作气把事情解决——如果思前想后,便什么都做不成。琴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批评一件事很容易,可是如果你真正是当事人并要努力把事情促成的时候,那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成一件大事,总是要作出决断和适当的牺牲的。”

  “是啊,没有把丢掉性命的可能计算进去,真是伟大的牺牲啊。坦白地说吧,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米切尔听着她的讥讽,尴尬地说:“那个……你,你能不能暂时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而我们三个人明天一早先走一步?”

  琴斯沉默了。这样的要求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她早晨还救了大家一次呢,晚上竟然就要被赶走。她知道她手中的天虹可能会被魔法师们跟踪,是个问题,可是琴斯隐约觉得,米切尔的要求,似乎已经超越了这个不利条件,而有某些别的企图在里面。

  “米切尔。”她终于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明天你们等我半天时间,我会把天虹剑邮寄回都城,反正有标记呢,也不怕丢的,回去找鲁伊,只要他马队里作标记的魔法师还在,就自有办法。然后我们一起上路,跋涉也好,乘车也好,没有关系。我也要去西部把信交给我的朋友,对我来说是顺路——你坦白地说吧,你在顾虑什么?”

  米切尔在房间里踱着步,琴斯靠在门上,看着他。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响,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我不信任你。”他终于说。

  一刹那间琴斯低下头,揉着眼睛,又抬起头来:“我知道了。”说完开了门就要走。

  “等一下,听我解释。”

  米切尔连忙叫住她说道:“路宾是我请的,莎菲亚是我愿意带的,可是若没有历史老师的绝笔信,我绝不会让你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因为这次调查,你也是当事人,而且和我立场完全相反,路宾和我说过你不会魔法,可是怎么解释在今天早晨,你的右手能在受了贯穿伤之后还那么灵活地使剑,并且独自挡下十几发弩箭和两发火球?你身上有重重谜团,你保护自己,同时也是伤害别人的能力要比我们三个加起来都高得多,所以说我没有办法排除这个可能……请你原谅。我不明白为什么历史老师要这样信任你这个魔法师。”

  米切尔没有把“奸细”两字说出口,但是琴斯已经明白了,她把手上的绷带解开,果然绷带下面,是一张完美无缺的手掌,完全没有受过伤的迹象。两天前她的整个手掌被一根粗铁钉打了个对穿,鲜血把绷带全染红了,可仅仅两天时间,竟然就恢复得如此迅速——若是没有魔法的催动,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猜的不错。”她把绷带扔在地上,抬起手,说,“迟早会被发现的,不如现在就给你瞧一瞧——很不合常理是么?是不是让你不安?突然发现天天在你身边的,是一头怪兽,会不会让你抓狂?”

  米切尔看着她。琴斯只着一条连体睡衣,没佩剑,深蓝色的长发没有扎起,随意地散在身后,发梢上还有洗完澡未干的水珠闪亮着。与莎菲亚丽可夺魄的美貌及楚楚可怜的神情不同,琴斯让人的第一感觉是普通而平凡,不引人注意;可是一想起早晨的景象,米切尔立刻就有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寒从脊椎爬上后脑。冷汗一滴滴从他的额头滴下,他本能地用眼神四处寻找出口,可是琴斯所站的位置恰恰堵住了门。跳窗或许是可能的,但是从三楼跳下去几乎没有希望还能保持行动能力,更不用说带着莎菲亚一起逃跑了。

  “唉,只要心里有疑问,就算是明里对拼至死,也不能容忍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跟着你偷偷下刀。可惜可惜,这样的间谍游戏,如果你摊牌不那么快,本来可以多活几天的,或许还能有翻盘的机会呢。”琴斯看着瑟瑟发抖但还坚持站立着的米切尔,说道,“——哈哈,别担心,刚才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只是有很多东西,没有办法明白地告诉你。”

  “我的天啊。”

  米切尔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上,仿佛在鬼门关逛了一回。他刚才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相信我。好么?我向你保证,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是单纯地让你相信我而已。”琴斯以认真却苦涩,洞察而悲伤的眼神看着他,“我既然答应了老师,那一定会把事情办完。到了目的地,我会公布一切谜底;在此之前,请你先相信我,好么?如果我是内奸,我为什么不现在就抓了你回都城复命?你那么聪明,一定想得到这一节,可是不安全感和无端的猜疑还是在折磨你的心;换句话说,你并没有以理性行事啊。”

  琴斯身后有人敲门。路宾回来了。他见到琴斯在房里,以为两人只是在讨论明天是否要走的事,于是说道:“我问过他们了,是中央魔法学院直属的部队,大概一百五十人左右。但这只是传言,不怎么可靠的。他们似乎就知道那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追问,以免生疑。所以,明天我们——”

  说话间,他看到琴斯丢在地上的绷带,及完好无损的右手,张大了嘴巴;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琴斯那消沉的眼神,仿佛就在刚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明天一起走吧。”她接过话头,附和道,然后踏出门,回去休息了。

  ——————

  第二天一早,琴斯花费半个银币,将值五千金币的天虹剑寄回都城。尔后四人带着新添置的行李,步行穿越沙漠。前十公里还依稀看得到低矮的树和稀疏的植被,到后面他们面对的,就只是夏日里无情的烈阳,和一望无际的荒原。

  仿佛要鼓舞士气一般,米切尔走在最前面,两个女孩连携而行,路宾则在最后压阵。然而自然铁的规律不因决心而变,一天下来,米切尔喝水如牛,莎菲亚体弱走不动路,好不容易撑到傍晚风起,沙漠里便冷得像冰。

  “才八十公里宽,一定能走出去的。”大家都这样想,这样坚持着。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风沙,会留给他们终生难忘的记忆。

认识你自己

  “米切尔!米切尔!你在哪里?”

  路宾一路跑来,费力地抬起已经重度眩晕的头,四处张望着,竭力想要在一片灰黄色中,找到曾经等在这一带的,两人的痕迹。

  但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睁开缺水而肿胀的眼睑,只有灰色的天,黄色的地,及席卷天地的狂风,将本已模糊的视野,全部覆盖。他走得累了,靠在石头上,沙子进了喉咙,他猛烈地咳着,喘着气。

  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身后,深蓝色的头发跟着过来,“路宾……先趴下!等风沙过去再说。”

  路宾如梦初醒,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裹在头上。身体倚着一块小岩石,坐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响,以及牙关啮合咬到沙子发出的磕碰声。他突然一阵惊慌,大叫道:“琴斯!琴斯!你在哪里?”

  心在狂跳。

  “在这儿。”黑暗中,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住。他松了口气,把它当成是救命稻草,紧紧地握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不知是几个小时,风声才渐小了,两人眼巴巴地等着,望着,终于在日头西斜的时候停了。路宾将头从外套中伸出,松开右手,才发现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你的劲好大啊。”一旁的女孩正抚着手腕,轻轻地抱怨了一句。“对不起。”路宾的脸有些红了。

  两人站起来,极目远眺,却哪有米切尔和莎菲亚的身影?他们惊得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一道若隐若现的车辙印,刻在刚刚安定下来的沙漠表面,两侧还隐约有那个年代的长途老爷车所特有的黑色燃尽废料的滴漏,一起通向远方。

  他的心,渐渐地,凉下来了。

  “回来!你们回来!为什么要这样!居然丢下朋友独自逃生,背叛,无耻的背叛!”他站直了,像头发了疯的野兽,朝着远方怒吼。干裂的嘴唇被愤怒的情绪撕出血来,“米切尔,亏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原来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你好,你很好!我要是活着回去,一定把你的丑事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看清楚你的嘴脸,特别让莎菲亚看清楚,跟着这样的男人没有前途,一定会把自己给葬送的!”

  “莎菲亚在车上呢。”琴斯的提醒,给盛怒着的路宾,当场泼了盆冷水。路宾愕然。方才还破口大骂,现在却呆愣着,无话可说。现实,变得清晰起来了。黄色的沙,蓝色的天空,刮过风沙之后,天地如画,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是的,没有一丝杂质,就像是心被掏空了一样。

  “他们走了……”路宾全身的力气消失无踪,他颓然跪倒,语气中带着绝望,“两个背信弃义的混蛋!要换成我,绝对不会抛下朋友不管,独自搭便车逃难去!他们没有人品,没有人性,没有最起码的信义!”

  “别骂了——换成你,你真的不会么?在经历了三天绝望的穿越之后,在又渴又饿无法可想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天而降,问你是不是愿意从这里逃走回到人类的世界,重新给你甘甜的水,可口的食物和温暖的床,你还会等别人么?”琴斯冷冷地问了句。她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他的内心。路宾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在质疑琴斯这么问的缘由。在几次心跳之后,他指着远处的手垂了下来,不由得低着头,脸红了。

  承认自己的渺小与丑陋,或许需要一辈子,或许只需要一瞬间。

  “我也无法说‘不会’。”琴斯方才的冷,在淡淡的笑容中散去,“别将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能走出去么?我不想死。”男生不安地问询着。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勇气或是信心;颤抖的身体,仿佛受到一句言语的打击,就会颓然倒下去一样。琴斯茫然地望着远方:“我不知道,”她转过头,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带着期望,“能走出去的,是么?”

  她看着他。

  路宾的心跳突然加速。

  天啊……不是开玩笑的,那是,那是……可是我……我担不起……这……这……

  他被冰住了,一动不动;嘴唇嗫嚅着,似乎要向后退去。自己的眼睛,不知不觉向地面移动,宁愿盯着满眼的黄沙,也不愿意面对身前的炽热双箭。

  “唉,太沉重了一点吧。只有二十多岁,这样的承诺,也担当不起。”琴斯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

  路宾脸上一阵发烧。

  “你觉得不行,那我们分开吧。我把我这里所有的水和食物都给你。每个人的生命,就由自己去决定。”

  “那……你自己怎么办?你会死的。”

  “那么一死一活,及两个都死的结局,你要哪个?”

  “但是……”

  “人都是自私的,你觉得自己和别人,哪边比较重要呢?我想正常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

  琴斯看着路宾的犹豫,无奈地笑一笑,接着说:“别犹豫了,决定了。你向南走,我去北边。别做出些什么愚蠢的举动出来,那样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你有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可以尽你的能力,走出这里,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然后可以搭救援列车回家,别忘了到了菲林斯特,先给母亲报个平安。”

  路宾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家伙将身上的背包解下,两手空空,背着太阳的方向,远远走去。

  没有回眸,形同陌路。

  他开始暗暗咒骂自己,咒骂自己看到解下的背包之后,不由自主地,内心升起的谢天谢地的狂喜。

  她看穿我了……我是个混蛋,孬种……米切尔都能带着莎菲亚一起走,我呢?我呢!?为什么我会丝毫不考虑她的处境?为什么我会开心?是因为眼前的这一袋食物么……他妈的就因为我能多活几天?!

  我还骂别人呢,呵呵,我……凭什么质问别人呢……

  无限惆怅的眼睛里看到的,方圆几里,除了那个身影,就只有自己一人。路宾再也没有行走或者是站着的力量,坐倒在地,没有丝毫的勇气去呼唤琴斯回来。

  她已经恨透了我吧。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混蛋,带着一撕就破的虚伪面具,自以为是地活在这个世上。如同行尸走肉。

  ————-

  凛冽的风,刮过沙漠中每一寸的突起物:岩石,沙丘,还有人。路宾蜷缩着,背靠一处山石,目光呆滞,空洞无物。

  这一生一世,后悔总是与自己相伴随的……而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已经时日无多了吧。太阳快落下去了,风已经变冷。黑色漫上我的脸。

  我很邪恶,面目可憎。

  邪恶……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邪恶。

  额上是一道一道的血线。指甲缺损,干裂的皮肤渗出血来,又在极低的湿度下骤然凝固结痂。路宾抓起身前的背包,扯开束紧的袋口,胡乱吃了些东西。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他太饿了,饿到食之无味的程度。满嘴是几乎无水的干粮,不过“渴”这个字,却从头到尾不曾从脑中跳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混进双手捧着的团块中,润湿了干涩,也消失了自己。

  吃完,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有些艰难,但是决意。风猎猎地吹着,地面尚存的最后一丝暖气,都已消散殆尽。

  “走吧。既等不到救赎,也等不到毁灭。”他自言自语道,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震惊:“死不足以平息我的罪恶;我需要活着。”

  眼泪已干,没有多余的水分供给纯粹的浪费。他脸色平静,深吸一口气,费力地将背包背起,顺着天空繁星的指向,向前走去。

  每一脚都很深,很沉。

  ————

  月夜。

  黑幕早已笼罩天际,彻骨的寒冷,丝毫停不下孤独行人的脚步。却是在之后的一刹那,失神跌倒,闭上了眼睛。

  在水粮用完之后的第二天,终于走出来了。已经不记得之前看见过几个绿洲了,但是却莫名其妙地确信,这是自己遇到的第五个,而且是个真的。

  温暖的帐篷,舒适的床,再一次与自己相逢。

  在眼前的,是一个有着蓝宝石般眼眸的美丽少女。她的名字,居然也叫莎菲亚。一番交谈,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与自己的梦中情人同名的女人。在绞尽脑汁获得了她的芳心之后,自己便带着她,回到了都城。

  琴斯、米切尔和莎菲亚都不见了,他们被列入学校的失踪人口之中。他看见莎菲亚的哥哥泪流满面的样子,并为此而心酸不已。学校也为此专门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对学生的安全给予高度重视,并出台一系列的具体措施。但三个月后,也渐渐归于平静。就连自己,也埋头于日常的衣食起居之中,那些本该难忘的身影,也淡了。

  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终究会被人遗忘的吧。

  自己就这么生活着,毕业,找到一份不算高薪却安定的工作,和莎菲亚订婚;直到婚礼的那一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鬼不知从哪里冲了进来,将一记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自己的头颅碎了,滚落在地,露出狰狞面目。

  “你冷么?”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无尽的惶恐中惊醒。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

  “莎菲亚!!”他惊叫着坐起,四下徒劳地寻找从未存在过的那一双蓝宝石眼睛。直到看到侧面半蹲着的模糊身影。他的心骤然收缩,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开几步。

  “琴斯!?”他几乎看见口唇露出的獠牙了。天啊,就是它,把我的头颅打下来的!

  “是我,怎么了?还没睡醒吧,做恶梦了?” 路宾狂跳不止的心终于稍有缓和,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黑夜的背景衬托下,深蓝色的美丽如静水中泛起微纹,滟潋无方。如果说莎菲亚是白天里辉煌灿烂的明星,那么琴斯则是黑夜里皎洁的月光下,清幽色带些孤独的美丽。

  他脸上通红,恨不得此时正有一道雷电将他自己连带着脑子里的绮思幻想劈得涓滴不剩,从这个世界上干脆利落地消失掉才好。琴斯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 “喂,你就睡这里,不怕被冻死?”

  路宾此刻睡倒之前的那些真实才陆续从脑海里跳出来,“哦……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还好是晚上;如果是白天,非烤干了不可。”琴斯拉住他的手,路宾拍拍屁股站起来,听着这话里若有若无的关心,心里又不由得痛,为什么自己竟然会抛弃了她,“那个……一起走吧。”他说。

  “怎么了?不想一个人独活了?”

  “琴斯你说什么笑呢,就算是我走出去了,这辈子也不会好过——唉,那样堕落,那样恶心,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以前自以为有理,觉得别人都低下,现在真的再也不敢这样想了。”

  琴斯捂着嘴,轻轻地笑。

  “好拉好拉,不用自责了。人到了这种境地,道德和自律能发挥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啊。我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并因此而后悔不已——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居然还是记得那样清楚明晰,像是毒蛇一样,一点一点地咬啮自己的心。”

  “可是你不是把水粮慷慨地让给我了么?”路宾讶道,“你那样干脆,我完全做不到。”

  “那是因为我和你的立场不同。说实话,也是我不好,临时想撒撒娇做你的妹妹,不过看来你当哥哥还是不够格啊。呵呵,其实这对你并不公平。”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立场不同?”路宾完全懵了,“我们不都被困在这里不能回去不是么?等一下——难道你不需要吃的东西?你不需要吃饭喝水?你……刚……刚才,你你你——你是故意的?”

  琴斯眨了眨眼睛,说:“是啊,我确实不需要。虽然说有会有饿和渴的感觉,可是并不是一定要吃喝才能生存的。”

  路宾的瞳孔收缩了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异世界的鬼魅一样,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惊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你你……你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吃过饭喝过水的……我我我的天……难道魔法师们都这样?露西亚也是?”

  “不,我不是魔法师。魔法师们只是普通人,当然要吃饭喝水,除了偶尔会从手掌里跳出火苗来,其它方面和常人并无两样。可是我……我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吧。”

  路宾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那你是什么?你的手掌怎么会那么快就好,你怎么可以挡下十几发弩箭和两发火球而毫发无伤,这不是高等级的‘结界’又是什么?”

  “这不是结界。我的体质对魔法免疫,把火球反弹回去,爆炸的冲击波才冲散了那些弩箭的,如果没有那两发火球,我还傻呆呆地站着不动的话,就真会被戳成刺猬;至于右手,在我那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好了,不然为什么要阻止你换绷带呢。唉,不想让你们看到这一幕的,可是一冲动,还是露了馅——其实这些都没用,就算再小心保密,等到了目的地,还是要都说出来的。因为我是当事人,米切尔想要调查的七十年前事件的当事人。”

  ”你不是二十岁?”

  “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几岁了,只是长相骗人而已。”

  路宾深吸了口气,一时间面对扑面而来令人咋舌的事实,他反而变得镇静了,仔细地听着。

  “二十年前,我在维特敏小镇遇见我们的历史老师,他和现在的米切尔一样,想要寻找这段历史的真相,可是手中握有零碎的证据,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我和他谈了一夜,把事实都告诉他了。后来他回到都城,一直在教着书,想方设法把真相藏头露尾地讲给学生们听,为的只是让大家看到被光环掩盖的丑陋,听到在真实中挣扎的人心,好让每个人都能认识自己,不要让历史重演,不要再犯相互伤害的错误;也让我这个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当事人,能开心些,快乐些,证明逝去的历史,不曾被人遗忘。”

  “原来是这样。”

  “现在米切尔要去那里调查,老师担心他虽然才华横溢豪气干云,可远不如自己心平气和细致小心,更缺乏经验,或许会惹出事来。于是请求我再一次重复做过的事情,和米切尔同去,或能稍作保护。想不到居然还是没能做到——他的心愿,我答应他的。唉,二十年的朋友啊,可是他离开的时候,我竟然一滴泪也没能流下,最大的悲哀不是哭得死去活来,而是麻木了……”

  琴斯幽幽地把话说完,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红丝带,把散开的长发扎起来;然后伸出手,于无形无迹的空气之中,在东方微露的晨辉之下,竟抽出一柄漆黑色的长剑出来。剑体乌光逼人,表面有繁杂且不停变换起伏的纹路,像是以某种极细小的东西以极高的密度凝聚而成,剑面不时泛出星星点点的黄色辉光,零落而下,散在黄沙里,还在闪闪发亮。路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仑美奂的剑,全不似尘世之物,让人心醉,可是他凭直觉知道,像这样的神器,是一点也不能碰的。

  她将剑甩了一甩,沙地里凭空出现一道深痕,里面的黄沙和土壤,一刹那间好像蒸发了。

  “这剑叫‘永夜’。一年年冬去春来,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只有它一直陪着我。”

讨厌孤独

  午夜。

  大峡谷旁空旷的平原上,一个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走着。他身上的衣服略有些奇怪,灰白得毫无美感,厚实得有些臃肿,不像是平日里随处可见的农夫走卒的布料,也不像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家所用的锦缎。在这个夏日的夜晚,年轻人竟然还戴着密不通风的头盔,仿佛他完全感觉不到闷热一样。

  不过行内人对此有个专门的称呼,叫作宇航服。

  “嘀嘀”声从衣服的颈部传出来,在无人无声的夜晚听得格外分明:“喂,赛特你在哪里?又跑出去了?违规出舰可是要写检查的。”

  年轻人有些无奈,但还是回答道:“里面闷得慌,想出去走走,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费米斯坦先生,尊敬的理论物理学家,帮帮忙吧,别让别人知道。”那边沉吟了几秒钟,传来一声叹息,“好吧,你小心一点。唉,女人和小孩子就是不好管。”

  “何必说得那么直白难听,你都四十了,当心这辈子找不到女朋友。”赛特苦笑,关了通话器,将头盔摘下,露出一副孩子脸,及齐整的有些蜷曲的短发来。他找了一处石头坐了,脱下背上的空气背包,检查剩余容量,然后折成两个巴掌大小,卷成一卷,塞进口袋里。

  准备完毕,他站起深深地吸了口气,眺望四周。

  无垠的荒漠平原向四方延伸,隐没于极远处的黑色之中,抬头看去,天幕是灰暗色的,星星呈现在他的眼前。没有月光,也没有点滴的声响。一切都似乎郁郁闷闷地蒙在鼓里,没有斩破寂静的喧闹,也没有划破夜空的闪耀。在这个与平时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夏夜里,风停住了,空气凝固着,将散不去的热留在原地,随着年轻人口鼻的开合,呼吸进他的肺里,循环进他的血液,流过他的心。

  “真不是个令人爽快的时节。”他叹了口气,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够逊的,号称是二十二世纪最先进的飞船,结果着陆时竟然还死那么多人,连带整座大桥都塌了,要是影响了接下来的谈判,可就不好了。”

  赛特漫无目的地乱走。极目远眺,某处沙丘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有些好奇,走了过去,心里想着是否能够先于飞船上的生物学家发现新的物种。

  岩石后面,竟然是两个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躺着,闭着眼睛,呼吸急促,神志不清,嘴唇高高肿起,浑身上下都是水泡和流着脓的伤口。另一个人低着头坐着,微微飘动的深蓝色长发下,好像有轻微的哭泣声传来。

  女孩子……他一时呆住了。

  那女孩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了,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两人都愣了一会儿,“救救他!”她突然跳起来,死命地拉住他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仿佛这静寂的荒原里陡然发出了一声惊雷,“先生,我们迷路了,你有水么,有吃的东西么!求你了!”赛特脑袋里一片混乱,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塞在耳朵里的自动语言翻译机告诉他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什么都还没做,就眼睁睁地看着——

  她跪了下来。

  赛特呆了几秒钟,连忙点头,说声稍等片刻,就飞奔回去取。一会儿功夫,他拉着另一个人远远地冲了过来,“拜洛先生,不好意思拉您出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指着沙丘说,“有两个人在后面,一人严重脱水,您看能不能救一救……”

  女孩子憔悴的容颜脆生生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啊——你不要紧张,这位是生物学家,一定能帮上忙的。”赛特看见自动翻译机亮起红光,显示没有“生物学家”这个词,于是改口:“哦,就是医生。当然,其实意思不太一样。”

  生物学家拜洛只穿着白色的实验服,头盔里塞满乱糟糟不成形的头发,一脸严肃地点点头,透过通讯器,听到了赛特的原话。他把急救包里的葡萄糖针拿出来,给昏迷不醒的男人打下,又示意赛特取出随身的饮用水,掺了些钠钾盐,让她帮忙灌下去。

  “多少天没吃喝了?”拜洛问道。

  “有两天半了。”女孩回答。

  赛特心里一沉,飞船这两天开始汇报每日天气监测数据,在这样的烈阳下还要赶路,三天不吃不喝就死定了。

  “哦,这里只有一支肌注葡萄糖,我回去再拿两支来。吃的东西我会拿些容易吸收的过来。对了,还有地图。”拜洛把急救箱带走,对赛特说道。他的语言简明扼要,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次标准的生物实验。对于躺在地上的男人的惨状,一点也没有理会。

  “这样就好了么?”女孩子关切地问道。

  “嗯,没事了,等会可能还要打两针。”赛特连忙安慰道,伸手递过随身带着的纸巾,让她擦泪。女孩终于平静下来,抹干了眼泪,整理好衣着,站起来躬身说道:“实在太感谢你们了。”

  “啊,不客气,救人是应该的啊。请问你们两位如何称呼?”

  “我叫琴斯,他是路宾。”女孩脸上犹自带着泪痕,说,“我们在沙漠里迷了路,水和食物已经用完了。我竭尽全力想背他出去,可是就算拼命走,沙漠里没有罗盘,只能看着太阳辨方向,不知不觉地就在原地打圈,我都快绝望了……要是过了今天晚上,恐怕就没救了。”说话间,犹自心有余悸。

  “难得有那么好的妻子。”赛特看了她一眼,抓着头笑道,“你老公一定很幸福。”

  琴斯脸一红,摇头说:“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一起来旅行的,想不到却迷了路,差点把命赔在这里了。还好,还好,要是他真在我面前活活死去,我会崩溃的……另外……”她顿了顿,“请问您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如果一直沿着大峡谷向南走的话,是不是能走出去?还要走几天?”

  “啊,让我想想——这里应该就已经是沙漠边界了,再向南走,脚程快的话半天就能见到村落了。两位一定能走出去的。”

  “啊,太好了。”

  女孩子笑了。赛特也随之松了口气,似乎见到她哭泣,是件很不忍心的事情。

  “嗯,琴斯你就放心吧——”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等一下,你叫琴斯?”

  “是啊。”

  年轻人啊地张大了嘴巴,从耳朵里拔出自动语言翻译机丢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深蓝色的长发,深褐色的瞳孔,女孩的脸在月光下,温婉秀美而带些淡淡的哀愁,像是幽谷里的小花。他舔了舔嘴唇,犹豫着,终于下了决心,用另一种语言说道:

  “你是琴斯·弗兰德?——我是赛特,赛特·罗兰。你还记得我么?”

  琴斯睁大了眼睛,激烈的反应显示她知道这个名字——赛特。

  “啊,是你?!”

  赛特脸上的期待,转瞬间变成了狂喜,他使劲地点点头,孩子气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一直以为只能笔谈;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见到你呢,过去的这半年聊得真开心——啊,对你来说应该是有十二年了吧。”

  这异国的语言,此刻却听起来如此熟悉,很多年前,她听过,她学过,有一个身在异国他乡,开朗阳光的年轻人,总是寄工整的信和好听的唱片给她,耐心地教她每个字母,每个单词,听她讲故事,陪她开玩笑,痛苦的时候安慰她,得意的时候调侃她。十年过去了,就像是琴斯自己一样,他的文字还是那样年轻跳跃,丝毫也没有衰老的迹象。在写给他的信纸面前,她才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那样十五六岁的少女年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可以放任自由地表达心意。

  可是不知怎么,两年前她的最后一封信寄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琴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他的怀里去了,惊得赛特茫然不知所措。“谢谢,谢谢——”她呜咽地说,“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自己孤独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活着……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都是这样,都是这样。谁在我身边,没有人在我身边,没人在我身边陪着我……”

  赛特轻轻拍着她,安慰着。琴斯哭了好一阵,忽然尴尬地放开了手,她才意识到两人其实从没见过面,要说情份,不比陌生人熟到哪里去。

  “对不起。”她把眼泪擦干,低着头,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抱歉,失态了。”

  ———————-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直到生物学家拜洛去而复返,又给路宾打了两针,留下水和食物,并交给琴斯地图还有指南针,就告辞了。

  琴斯远远地挥着手。

  赛特远远地望着她,心里隐约有些不舍。两人走了大约有几百米,来到大峡谷边上,背上空气背包,看了下剩余容量,反手按住开关,一声轻微的嗤响,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渐渐坠入大峡谷之中。

  五分钟后,两人已在黑不见五指的谷底,戴上红外夜视镜,小心地避开地面上散落的火车车厢碎片,及间或躺倒的横七竖八的焦黑尸体,走到一个巨大的飞行器面前。

  拜洛看着这些尸体,一言不发,过去的几天里,他一直在解剖他们,研究内部构造。赛特则有些茫茫然,回想刚才的一幕,恍若隔世。不合逻辑的地方实在太多,无人的荒漠与突兀出现的人影,浑身水肿脓泡,奄奄一息的男子和那个一尘不染干净如画的女孩,这些对比鲜明地交织在一起,更像是画家笔下的隐喻和抽象,而不是现实。

  “怎么可能那么巧,概率太低了吧——”

  他抓着头自言自语,可又下意识地想相信这是真的。过去的美好回忆全都在脑里蹦出来了,它们过于强烈和鲜活,似乎让他忘记了这是在另一个世界,只有昏暗的光,沉闷的空气及肮脏废墟的谷底——直到拜洛让他打开通话器,他才猛然醒过来。

  “快一点,我得回实验室看实验结果。”生物学家催促道。

  赛特在通话器里说了几句,一扇泛着白光的门渐渐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房间,两人走了进去。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高个子的中年人正焦急地在里面等着,见了两人,神情总算是松弛了下来。拜洛向他打了声招呼,就回他自己的研究室去了。

  见拜洛走远,中年人把门关上,口气丝毫不松:“你今天到底去了哪儿?还把生物学家拉出来,你已经是违规搭乘人员了,嫌闯的祸还不够大是不是?”

  赛特听着责备,解下身上的所有装备,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看着物理学家拉长的老脸,想起琴斯的身影,心情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不爽起来,“我心情非常不好,就不能让我出去解个闷?”

  “太感性的人是当不了科研人员的。拜托,我可是你的担保人,如果你再出什么乱子,就连我也没有办法了——你出去干什么了?”

  赛特于是把刚才的见闻说了,当然拜洛走之后他和琴斯两个发生的事情略过不提,末了补了一句:“费米斯坦先生,谁碰上这样的事,都要帮忙的是吧。”费米斯坦却不言语,想了一想,说:“怎么男的情况如此严重,女的却还能和你正常言谈呢?这很奇怪。”

  “哦,这个……可能男的把食物和水都给了女的吧,结果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真是个好人——”话刚出口,赛特就僵住了——十二年了,难道半年前开始和自己聊天的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啊,我想我一定是在梦游。对,一定在梦游,最近压力真大啊,哈哈,哈哈。”

  “不可能。拜洛也见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应该不会产生幻觉。”费米斯坦随口答道,“明天我去问一下。”他手上正忙着整理赛特脱下的衣服;良久,他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截短玻璃管出来,盯着它,张大了嘴,“等一下——你看这个,赛特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就去了上面啊。怎么了?”赛特回答道,他看见理论物理学家露出从未见过的迷惑而震惊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怎么回事,”他指着玻璃管,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放进胸口口袋里的?”

  “粒子计数器。”中年人说,“放射性是无色无味没有征兆的,但对人体有极大危害。这个计数器在放射强度过高就会报警,这样你可以离开危险区域,以获得最大生还可能。可是,天啊——这完全无法解释……”

  “那又怎么样?”赛特皱着眉头问道,“我不懂你想说什么,它一直安安静静地,又没报警。”

  “几个小时以前佩妮让我亲手把它放进去的,我敢保证——”物理学家说,“它以前是好的。”

章四 男儿有志当勇决

新闻

  深夜。

  年轻人独自一人在静寂无声的城市里穿行,眼前昏黄的灯勾勒出一条蜿蜒的路,碎叶堆积在两旁,晚秋的风吹过,几片叶子打起卷来又落下,在他匆忙的背影身后表演轻灵的舞蹈。

  几百米前,路的尽头,有一栋墙面斑驳的两层矮楼。借着月光,他能看见周围参差不齐的草坪,破陋的门窗,及一辆浑身掉漆的旧款汽车。他叹了口气,孩子般的脸上,现了些许的忧伤出来。

  他走了几步,右手触及到门廊旁的按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垃圾桶,那里面都是快餐盒,同一个包装的。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呢。”

  —————–

  时钟滴答地响着。已是凌晨一点半了。

  “这年头,什么事都为了‘名利’这两个字而活哦。就连所谓的数学,也脱不了干系了。”莱因将一大叠报纸摔在桌上,“哼,还不是为了谋生么。那帮搞数学的满脑子想着当庄家做股票炒期货,最高梦想则是去米国的华尔街拿数学模型忽悠人,他妈的都反了反了,这世界没一片清静的。”

  他伸直双手打了个呵欠。

  “这么早就犯困了,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镜子里映照着他稀疏的头发,疲惫而不修边幅的面容,“只不过是刚三十岁呢,唉,精力不济,睡吧。”

  他站起来,把床上胡乱放着的东西又胡乱地丢在桌椅上,算是整理了。

  “这个月又没有收入了……难道真的要向那两个家伙开口借钱不成?”关了灯,他躺在床上,双手抱头,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想着。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睡不着。“三十岁了,还是一事无成……失败啊。照古人的算法,大概已经是半截入土了吧。”

  将睡未睡间,他听见了敲门声,起来开门。看见蜷发的年轻人单手支着墙,赫然站在门口。

  “赛特?你?”

  “莱因大哥,我真得叫你一声大哥了呢。我说你住的地方,这些墙该刷一下了吧。”年轻人亮出两只灰白色的手晃了晃, “肺确实可以换,不过,我想还是原装的好;另外,楼下的门铃完全没用,我在外面等了一刻钟,总算碰巧有位房客回家帮我开了门,难以想像,实在是难以想像,二十二世纪了,居然还有这种事发生,说出去都不好意思——难道平时都没有人找你么?”

  “这我知道。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直接把我埋了就行了,何必换这个换那个,费钱费力的。至于门铃么,现在暂时用不着,啊,其实找我的人也不多。”莱因回答道。

  “果然啊,真是悲惨。看来你的报社真如传言所说,已然濒临死期了啊——可是上一次我们三个人聚会的时候,你还振振有辞地说经营得很不错哩。”

  莱因见无法隐瞒,脸色沉重,只好点头:“没有办法,写的社论批评一份也卖不出去,最后看得气伤了心,只好彻底删掉了事,我这个总编真是没用。”他又恨恨地说,“最近这个社会是越来越浮躁了啊,五百字以上的文章都不会仔细看的,那我还何必写呢,放几张妖艳的裸照在网上,说自己爱好那口,马上就有钱进帐了,还是大把大把的。”

  赛特叹了口气,“文章是你的吃饭家伙,不能破罐破摔啊。”

  “是啊,你说的真不错。可是你让我怎么写,写得像电视里所说的天下承平日久,一派繁荣和谐景象?那养着我们这群人有什么意思,不如就地解散,留着钱给贫苦百姓的好。又不能写负面的东西,”莱因摇摇头,从沙发后面拿出一张纸来,“看吧,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名单,名单上条目不能上报纸。密密麻麻的,足有几百条呢。我看以后搞个白名单得了,规定哪个能写,省得查起来麻烦。”

  “至少能让你们自由办报了,可比一百年前好多了,那时才叫暗无天日。不过做你们这一行真难啊,下得对读者口味,上得看监管脸色——对了,其实可以写八卦新闻啊,今天某位明星离婚了,明天某位大腕找了小三之类的?”赛特扬了扬眉毛,“啊,我有个主意,看你家这副德性,纸制的报纸,三片木板搭成的床,费电费眼占地方的老式电视,仅带着个猫眼没有自动识别系统的门,笨重、容易长虫且不能自我修复的木制桌椅,硬得像石头全是螨虫的沙发,又慢又蠢又持续发出风扇噪音的电脑——没有空气清新器,没有电子宠物,单身一人,连个伺候的机器人女仆也没有。我倒觉得你可以出一本自传叫《我,活在两百年前》,描述自己每日的生活起居,我想诸位百无聊赖的读者一定喜欢看,会很畅销的。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主意不错吧?”

  “滚。”莱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赛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脸无奈地劝道:“大哥,你的要求太高了,我知道你有成为‘人类历史上伟大思想家之一’的高尚梦想,可是得先要解决吃饭问题啊。如果你还固执地坚持你的信条,那真的没戏了,等着喝西北风吧。”不过他随即哈哈大笑,轻松惬意地挥了挥手, “大哥您放心吧,加上小妹,我们俩的收入还是够大哥您花的;我们拍胸脯保证,街头行乞之类的,那是绝不会发生的。”

  “切,与其吃你们两个的软饭,被迫听你天天自以为是的评论,我倒宁愿去街头乞讨维生,至少还有昂着头饿死的自由。哼,别看你年纪小,教训人起来真是一套一套的,好像你的鸵鸟逻辑是万能的——要是这样,还不如让我就此在这个地球上消失,文人不平则鸣,不鸣唯死,这些道理,你们做理工科的,是永远不会懂的,只会随波逐流,顾着赚钱要紧,毫无风骨可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曾是那样叱咤风云的祖先,居然会诞下这样卑微短视的后代,荒唐啊荒唐——”

  “啊,好了好了,亲爱的大哥,不要这样凶着对自己的亲弟弟啊,我为这个事跑了大半夜了,千辛万苦到这里来不是听你的长篇大论的。我可是来拯救你的。”

  “拯救我?!怎么个拯救我?你不是天天干着和某位美女网络聊天就能混个研究生毕业的活计么,什么时候想起我这个落魄大哥来了?说吧,”莱因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稀松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打量着二弟:“是不是天上掉下某位亲戚上亿的遗产,然后你专程跑来商量怎么分的?那个……小妹还不在场呢。”

  赛特嘿嘿一笑,好像他就是等着这句话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张写满字的纸,慢悠悠地展开。

  “唉,我可怜的大哥一定是想钱想疯了,哪有天上掉下的遗产啊?父母在地球的另一边活得好好的,叔叔舅舅们都壮得像头牛,火车都撞不死,就算撞得快死了,以现在这医学水平把器官全换了,隔个一个月又活蹦乱跳!当然你要是拿磁悬浮去撞……哈哈,那不就成谋杀了么?聊天的工作也是很辛苦的,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如果是头浓妆艳抹的恐龙而不小心爱上了我,那我的命运就太悲惨了——大哥你就不要乱猜了,这次我是专程来送独家新闻的,还特意写在纸上,方便看完之后销毁。字迹有点歪,是不太好看,哈哈,大概有十几年没有写字了吧,退化了。”

  大哥接过,细细读来。一分钟后,他的脸上肌肉渐渐收紧,两颊部分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抽动。室内的气氛,一瞬间居然有些凝重。

  “这……这是真的?”他抬起头,对上赛特的眼神,不可置信地问道。

  赛特郑重地点点头,方才戏谑的表情,一扫而空。

  “你……你没骗我?!今天不是四月一号愚人节,是不是?消息从哪里来的?”

  “别忘了,我可是那个老书呆的助手哦。”他眨了眨眼。

  “神啊,感谢上帝佛佗与真主!”大哥猛然醒悟,欢呼地叫着,飞身跃起,扑向左手窗边矮柜上的电话机。一阵令人无法忍受的碰撞声和酸涩摩擦声响过,接着是一声坠地的巨响。赛特歪着嘴,半只眼闭着,差点要伸出手捂耳,整个身体在这一波声波攻击中摇摇欲坠。

  半晌,他终于确认情况,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窗户没破,也没看到红色的液体。那个疯子在一地的狼藉中,终于抓到了电话机,拨了个号码,完全不顾那一头传来睡眼惺松软搭搭的回答,向话筒里虎吼了几句话,叫自己的编辑班子务必于一小时之后到他家里集合,再手忙脚乱地将电话挂上。

  赛特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这就是所谓的独家新闻啊……呵,呵呵……不过你是不是宗教学没及格啊,这三位一体可真有意思……”

  “很久都没那么兴奋了。回头我请你好好吃一顿。”莱因抬起头,额上一块青紫色赫然在目,然而脸上的疲惫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红光,充满血丝的眼里发射出异样的神采。

  “原来你以前一直拔掉电话线……难怪我们怎么打你也打不通,只得专程登门拜访。”

  “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可以清静一点。”

  “哼,不要装清高,是不是因为舍不得付电话费?你居然连手机都没有,更别提时髦的神经电磁波收发器了。对了,我们可以出资给你装一个,这样万一出了啥事,可以在第一时间找到你。”

  莱因看着他,傻笑一阵,连忙转换话题,“你说,事实上你们几年前就已经发现了?”

  “是的,只是导师一直不让公开,直到最近。”赛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点点头,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微缩电脑,打开电源,将屏幕投影在身后的墙上。

  “唉,现在你一个研究生都要比我有钱啊。”

  “都是过时的型号了;不过能用就行。”赛特微微一笑,手上正检索着资料,“嗯……就是这里了。”他把手中的触摸笔放下,抬头解释着:“七年前,环绕地球同步轨道的超大规模粒子加速器完成,然后便进行了第一次粒子对撞实验,实验结果对外宣布是失败,原因是大尺度超导线圈工艺不佳有漏磁现象,导致对撞不能发生,整整折腾了一年才得以修复——可是就如同很多悬疑片的情节那样,事实上根本没有这回事,第一次对撞实验出乎意料地顺利,也产生了出乎意料的结果。这个结果过于惊世骇俗,所以当时任实验组组长的导师一直没有办法发表论文,而是决定继续观察,并作适当的实验以获得更多的数据。当年我不明真相地进了南部理工学院这个理论组,看到这个项目的简介,好奇心让我上了贼船,被人架着签了保密协议,所以这两年支支吾吾,什么都没法说。”

  “哦,原来你说和天天和美女聊天混毕业都是骗人的,我想也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哈哈,这个倒是真的,谎言就是要半真半假才能让人相信啊——直到最近,因为一些事,我导师才决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我今晚十二点才知道这件事,于是挣扎地被窝里起来,连夜找到你,你说我容易么?哼,要不是你这个死脑筋的家伙运气实在是太好,恐怕现在早就饿死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

  莱因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从书桌上杂乱的一堆东西中抽出一张空白纸和一枝笔,努力遏止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写下了这样的草稿:

  “有谁知道呢,在整个宇宙之中,在银河系的一个小小恒星系的第三颗行星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件。人类竭尽所能没能发现地外的生命,却在无意之中创造了一个含有智慧生命的新世界……今天是二一五零年三月二十二日,历史会记住这个伟大的时刻,人类第一次,闯进了造物主的领域。”

成员

  由于是小城市的缘故,南部理工学院离市区不远,一辆普通的悬浮式出租,以120公里的时速,半小时就到了。学院地处郊区,人口稀少,自然风景也就浓郁得多。只有十层高的楼层让人能恣意地享受自然阳光,真正的树木在泥土里生长,而并非聚胺酯做成的毫无生气的假树。相比拥挤不堪的市区,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往日平静的路边空地,被急速奔跑着的几个人的喧闹声占据了。“快快!现在九点五十五!”领头的一个抬腕看表,大喊道。

  “无线网络居然这两天正赶上升级,不能使用……简直存心和我们过不去么。”跑在第二的胖家伙已经气喘吁吁,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掉下来了,“喂, 赛特,能不能慢一点,啊,我不行了,肺都要出来了!”

  “都是你磨磨蹭蹭!眼见教室里的人眨眼间走得无影无踪,放映厅挤得水泄不通,连屏幕都看不见了,你居然还在那里……看书!”第三个人拖在最后,看起来他相当地瘦,不过还没有第二的胖子跑得快。

  “这个……不过实验室的贮藏室里有台投影仪,似乎可以用的!”胖子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辩解道,“启动宇宙飞船进军‘内宇宙’,这种爆炸性新闻导师居然不发邮件给我们事先通报一声,悲惨啊,难道我们已经被抛弃了么?”

  “有网络接口么?”赛特不管他的牢骚,一个箭步冲进实验室楼内,险些没撞上咫尺旁的玻璃门,问道。

  “有,千兆以太网,老掉牙的东西了。”

  “好,听起来不错!电梯太慢,得等个半天!走楼梯!现在九点五十七!”

  虽然说由于纳米技术的突破,汽车制造在最近的十年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最高时速可达200公里;但是该死的电梯还是和上世纪的老古董一样慢如蜗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宇航员的身体素质,承受得住几倍的重力加速度。

  “天,饶了我吧,七层楼梯……这玩意儿我几百年没用过了……呼呼……”

  等到三人带着风冲进实验室,胖子的脸早已涨成猪肝色,瘫倒在椅子上缓神。赛特刚要捋起袖管准备碰贮藏室里蒙满灰尘的古董,却发现正在此时,几个浑身脏乱的家伙从贮藏室里冲了出来。赛特站住,笑着吹着口哨。正是那台投影仪。

  一共四个,加上我们这边,全齐了呢。

  一番手忙脚乱的准备后,窗帘拉上了,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不甚清晰的影像。

  “我感觉我们回到了十九世纪呢——哦,是二十世纪,哈哈,至少是彩色的。”

  “哦!新闻发布会开始了,主持人开始船员介绍!”有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本次负责此项历史性任务的飞船名叫鹰威得号。此次将搭载六位科学家及五十位工作人员进入内宇宙…….以下将依次介绍这六位科学家。”

  “首先出场的是鹰威得号舰长列维先生!这次他作为政府代表及谈判专家,将总管整个探险及与外星文明的接触事务。他将给居住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智慧生命,带来地球人类最为真诚的问候!”

  墙上的列维——或者说屏幕上的列维身着正装,面带似有似无的威严,很有领导风范。如果纯以外貌来看,他的举止风度,及精光毕现的眼神,绝对算是中年男人之中的翘楚,那种能让像他这种年纪的女人动心的类型:“大家好,我是鹰号舰长列维,此次考察是继四十年前受控核聚变成功以来我国最重要的一次科学实践,压在我们身上的担子是很重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然而我一定努力完成纳税人交给我的职责,给大家一份满意的答卷!最后祝这次考察圆满成功!”

  “接下来出场的是南方理工学院教授,天体物理学家李希。他将担任鹰号副舰长之职,辅助船长进行各项事务,并在各专业问题上质询其它科学家,统一意见。”

  实验室里响起了一阵惊呼。所有人都跳起来了,有人甚至大声鼓掌。这并不奇怪,因为台上富有学者气质的中年教授,便是他们的导师。他在台上面对记者们,面露温和谦逊的微笑,说着话:“非常荣幸我能担任副舰长之职,我对此次考察十分期待。抱歉隐瞒了七年的秘密,不过那一方面是作为科学家治学严谨的职责,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揭晓的那一刻,能给大家带来更大的惊喜。”

  听到这句话,赛特等人相视一笑。他们长期的努力,今天真的公之于众了。

  “费米斯坦,理论物理学家,本次他将负责考察两个宇宙之间基本构造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尽管这次考察的时间相当短,但从他短短的四十年里已取得的杰出成就来看,我们相信以他天才般的敏锐,会有极为重大的发现的!”

  台上,中等偏瘦的费米斯坦大笑,似乎在采访他的记者们身上发现了什么一样:“我的运气真是不错,啊,这位美女,你有权先提问,对对,就是你,没话筒,我这里有——哦啊?原来你也是此次船员……”

  现场直播的场面发生了混乱。那位美女瞪了天才物理学家一眼,也上了台,主持人擦着汗,忙不迭地介绍道:“佩妮,电子及电机工程师。作为这次六位科学家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工程师,她及她手下的团队将负责整个飞船机能的正常运作及日常维护,诸位科学家是否能平安归来,就掌握在她的手里了!”

  身材高挑的美女佩妮上台,对着镜头迷人地一笑,和所有已上台的船员握手,偏偏漏过了费米斯坦。直播员们的本事果然了得,马上在电视里给了天才扭曲的脸部一个大大的特写,右下角的小窗口里则显示着主持人邪恶的淫笑。

  “啊,佩妮!我爱你!美丽而智慧的御姐啊,太酷了,让我拜倒在你的裙下吧!”赛特等人听到实验室里的表白,都以犀利到能杀人的眼光盯住那个平时内向不言,天天坐在电脑前的家伙,把他吓得躲到屏幕后面去了。

  “下一位是拜洛,分子生物学,生物化学及病毒学家。他将负责了解那一个星球上生命的构造,遗传及变异在分子层面上的机制,还有——啊,这个字怎么读来着……”

  拜洛衣冠不整地走上台,将手中的纸张胡乱塞进口袋,忙不迭地把古板的脸挤成笑脸,和诸位同行握手。然后看着尴尬的主持人,说道,“哦,那是巯基嘌呤甲基转移酶——抱歉我把开场介绍辞写在草稿纸上了。不过这个‘巯’字你应该认识吧?很常见的,很多酶里都有。”

  主持人的表情相当糟糕,然而他看到最后一位专家,立即变得兴奋起来了。

  “最后一位是久负盛名的林格,人类文化及语言学家,曾出版过《心灵的旅行》等多部著作。他这次随队出访的目的是去了解异星球上的文明状况。我想那些匪夷所思的习惯,闻所未闻的风俗将会让他流连忘返的吧。”

  看起来足足有一米九零的林格脱下礼帽,向主持人行了个礼,将话筒握在手中,说道:“这真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旅行!实在是太棒了!不过,我希望大家不要抱着猎奇和高人一等的心态去看内宇宙的文明。我们虽然事实上创造了他们,但并不比他们更先进更高级。历史告诉我们固步自封会让领先千年的文明衰落,常识告诉我们孩子会超越他们的父母,所以互相尊重才是应有的态度。”

  “受您的教诲,我感到非常荣幸。”主持人回礼道,他松了口气,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正常的世界。六位科学家都已上台,主持人在台前继续说道:“三天之后,他们将启程在内宇宙进行为期三周的考察,然而奇妙的是,因为两个宇宙二十四比一的时间比率,我们将能在一天之内看到他们考察的全过程,并进行全程现场直播!谢谢大家的关注!现在,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众人不能忍受记者们菜鸟级别的科学常识,把投影仪关了收好,各自忙去了。赛特和胖子也走回教室,整个下午他们还要面对一群无知无畏的本科生,对付他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简直就是时间机器,除了不能回到过去,其它都全了,哈哈。”赛特感叹道,“不过照这样算,那次的粒子加速器意外事件只是在七年前……内宇宙形成有这么快么?”

  “不能这么算。”胖子回答道。他曾经整理过教授早期的观察资料,对此了如指掌,“像一个慢慢停下的陀螺一样,因为我们对它持续的观测和影响,两者会渐渐同步,因此时间比率是逐渐变小并趋近于一的,在一两年前,这个比率大概是一天等于几万年;更早则还要高得多。”

  “这样。”

  “可惜不能亲自上船,去那个宇宙看看。”胖子不无遗憾地说道,“我还想要天才物理学家费米斯坦的签名呢,他是我的偶像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到南部理工学院来一次,参观一下咱们的狗窝也好。”

  赛特不禁叹气,神色黯然。他们多年的辛勤工作,最后却只能当旁观者,不仅毫无上舰的可能,连在电视直播上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唉,他们都是各方面顶尖的科学家,我们去帮他们提鞋都不够格,就做做地勤工作吧,远远地看着,也是好的。”胖子没等赛特回答,又把自己否定了,“喂赛特你怎么不说话啊,之前你可是最兴奋的一个呢,还号称要裸奔以示庆祝……不会是被告知不能上船受到重大打击了吧——还是说,见不到那位你日日闲聊,朝思暮想的外星美女,你的生命就‘哐当’一下,失去了意义?”

  “我可不在乎。”赛特苦笑道,一脸的颓丧,“自从导师终止了这个课题之后,一个多月中断通信了,算来她那边,已经过了两年,应该说早就忘记了吧。”

  “看你投入的样子……现实点吧,咱这虽然没有,可外面有的是。”胖子安慰他说道,“不过就要多下点血本,哄她们开心就是了。”

  ———————–

  这个由某不知名小报率先报道,然后各大新闻媒体争相转载并刊登后续的大事件很快传遍了全世界。“内宇宙”这个名词,从实验室里艰深的科学术语一跃而成为地球上人类的常识,及茶余饭后的谈资。

  莱因这两个星期实在是忙疯了,也爽疯了,他的报社一夜间何止是起死回生,还一下子成了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这两天打来的电话平均一分钟一个,纵然他身上有三个手机都不够接的。还好赛特临时客串私人秘书,帮他拼死拼活忙里忙外,总算招架住了。

  “这真是一剂强心剂啊。我说你那个老家伙,他能不能拿到诺贝尔奖?”酒吧间里,莱因看着电视,言语道。两个星期过去了,他额头上的青紫已经渐渐退去,还原成正常人的面孔。

  赛特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摇摇摆摆地说道:“诺贝尔奖……呵呵,你听说过有‘诺贝尔创造宇宙’奖么?不过已经到他这个份上了,什么奖都无所谓了。这辈子能看到这种事发生,真是没白活啊。”

  “你们居然在这里?总算给我找到了。”有个人走了过来,一把拎住赛特的耳朵,几乎要把他提起来。

  “艾琳,原来是你?!啊,求你放手啊……痛痛痛……扯下来你出钱帮我缝回去!” 赛特痛得哇哇直叫,“好妹妹,求你拉,不要……”

  “我刚才叫了哥哥好多遍了,累都累死了,怎么就是听不见啊。”艾琳放开手,赛特扑地一声坐在椅子上,酒意一下子醒了,还在呲牙咧嘴地喊痛。这个看起来姣小可爱的无害生物,撒起娇来比恐龙还要可怕。赛特以一副敬畏的神情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公司里不是很忙的么,女生在这里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哦。”

  艾琳顺手抓了张椅子垫到屁股下面,翘起二郎腿,窈窕淑女的形象一下子崩塌了,“男人的事情我怎么会不清楚?我不过就比你小一岁么。唉呀,听说你们这里有好事发生啊。”

  “嘿嘿,我可没找大哥要钱……他的报社是他的,我只是打个下手,嘿嘿,尽一尽手足之情,手足之情。”

  两个男人相互笑着,谁都看得出这样的笑里有问题。

  艾琳倒好像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啊,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谁有空管你们的事啊。我这次来,是要找二哥你的——哥啊,听说你在发射那天会当地勤工作人员,啊,我这里有又帅又酷又温柔又博学的林格先生写的书,你能不能帮我拿到他的签名?最好是附上照片的那种。”

  “啊,好妹妹啊,你哥可没这个能力,我只是地勤,就是干苦力的那种。艾琳知道嘛?老电视剧里背大包吃糙米,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口一个俺,嗯,那种人。”

  “啊,人家要嘛——哥哥平时对妹妹最好了,是吧。耳朵痛不痛啊,唉呀,都红了啊,好可怜的哥哥。让我给你轻轻地捏一捏揉一揉啊,再舒舒服服地吹口气——”

  看着艾琳双眼弹着星星,在他的耳朵旁肆无忌惮地揩油吃豆腐,赛特咳了声,似笑非笑的表情停在半途,好像脑袋已经短路了。

  “小妹,其实我本来就打算混进去看看的。”可怜又可悲的研究僧咽了口口水,终于改口说道,“嗯,这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实验室有哥们要费米斯坦的签名,还有位宅男是佩妮的粉丝,打算给他带一块有她唇吻的手帕来。相比之下,你这点事都是小意思,完全不在话下!还有照片啥的一定带来,异星人长啥样让你们看个够!”

  “啊,太棒了太棒了!哥哥太好了,我的好哥哥啊,妹妹爱你,爱死你了!来,亲一口,亲口”艾琳跳起来一把搂住他,赛特的脸颊上瞬间就多了几条唇线,“哈哈哈,小时候和你一起睡,就是没亲过,现在要补回来!”

  莱因看得傻了,看着艾琳蹦蹦跳跳着出了酒吧间。

  “赛特你……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这美人计也太好使了吧……”

  “小妹一向这样,你也不是吃她这一套的么?其实……啊,最近和你一起忙里忙外,一下子处理那么多从没做过的事务,两个星期下来,反而觉得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过于单调了呢——我有时候在想,难道我们就天天坐在屏幕面前,任由这件事情发生么?我的同学们干了两年,天天早出晚归,分析着枯燥无味的数据,却不能亲身经历异世界的神奇,这样的人生很浪费。这一辈子,都只活得那么平凡,毫无起色呢。”

  莱因愣了愣,笑道:

  “真看不出来,原来你也有追求。”

着陆

  “我的天……痛死了……”货物舱里,几个东倒西歪的厚重箱子被缓缓地推开,露出一个灰尘满面的人头,“咳咳……真是倒霉,这启动一点也不平滑,咳咳……”

  鹰威得号虽说是第二代宇宙飞船,但是和臭名昭著的第一代一样,货物舱还是空间狭小,布满灰尘。设计者们普遍认为这种地方不需要引入任何的防震及清洁机制,因为每一个箱子的构造就足够保证其中货物的安全性了,不管它是多么精密的仪器或是装备。

  他们从没有想到在剧烈颠簸的舱里面塞个人会有什么结果。

  赛特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终于将歪在一边的小形防尘面具戴正,得以深深地呼了几口气,躺在一个箱子上安定情绪。

  “还,还好……要是被灰尘呛死,那岂不是……”他摸着被撞得生疼的屁股,苦笑道。

  货物舱一向是没有灯的,除非有人从外面将开关打开;货物舱的门也是同样只有外面才能打开。目前的他,便只好等在这里以候机会。所幸中央氧气供应并没漏了这里,赛特并不担心还没出来就被活活闷死。

  在黑暗中,他仰头想着,会等上几天呢?带上的水和食物能支持四天的时间。他并不担心四天之后会如何,因为按照原定计划,一两天后飞船就会着陆,就该打开这里了。

  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的。

  在启动的剧烈颠簸之后,飞船的行驶渐渐平稳,赛特拣了个舒适又隐秘的位置坐下,打开自带的一盏小灯,检查随身携带的行李。一些日常用品,一个小枕头,一支笔,一本纸制的笔记本,还有一幅画。

  一幅画。

  为了防止对飞船造成可能的电磁干扰,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不能带上去。为此赛特将这幅原本存储在固态硬盘里的画,打印了出来,保存在手边。画是他亲手绘制的,为了纪念自己过去的半年里,天天坐在电脑前,一周七天,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只负责一件事情——聊天。

  “她是很聪明的。”赛特自言自语道,“也很认真。”

  画上是个清秀的女孩子,披着长发,微微地笑着。

  其实他从来没有见过与他聊天的对象长什么模样,甚至无法确定这半年里与他聊的是否同一个人。每次的信息来往,只是纯文本式的,在这个多媒体充斥一切的时代里显得如此的单调,却也带给赛特从未有过的想象与好奇。一开始的交流非常困难,因为双方都无法了解对方的文字,也没有办法面对面用手势达成一致,然而借着简单的图画和学校里超级电脑的帮助,赛特设法破译了最初的几封信,并且建立了字典和语法规则。

  之后的交流就变得顺畅。渐渐地,谈话开始变得生动丰富与抽象,两人从相互寒喧开始,渐渐深入,若隐若现地触及个人感受。对方回信的字体娟秀而圆柔,赛特看得多了,潜意识里开始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如此三个月之后,赛特突发奇想要教她自己这边的语言,于是问明对方的技术水准,亲自制作了录下声音的唱片送过去。但信一出手,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大家聊天都只是寻个轻松愉快,这样给人压力,基本上会断送以后的交流呢。

  虽然导师不在意这些,因为作为了解的目的已经达到,语言的语法和词典也已经初步完成,这些发掘出来的素材,足够一个研究生毕业;可是赛特却有些焦急起来了,整整一周他都没有收到信,又不敢再追加信件,对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多天,究竟在干什么呢?

  无事可做的他开始想象对方的相貌,开始毫无目的地根据过去的来往和她的个性而在纸上挥笔着墨,勾勒出一幅幅剪影来。他一厢情愿地相信那里智慧生物的相貌应该和人类差不了多少——因为各种生命的胚胎,是由导师亲手放进去的。倒不是导师有当诺亚的嗜好,而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适宜生命居住的碳基环境,他实在等不起时间流逝比在渐渐缩小,从一亿比一成为千万比一,再变成百万比一,但那个星球上生命的进化毫无爆炸性加速的迹象。这样等下去,恐怕等到他入土了,等到地球沧海换桑田,甚至太阳变成红巨星吞噬掉人类的家园,那个环境里连个细菌也没有出现,更不用说高级智慧生命了。

  不过,就算是把人类的基因原封不动地放进去,在那里进化了几百万年,有谁能保证现在的形态还和地球上的人类是一样的呢?

  “说不定进化出了第三只眼呢。”实验室的同学的一句玩笑话,结结实实地把赛特吓个半死。

  期待与惶恐并存,渴望与自嘲交替。他有时躺在床上,一个人看着窗外的星辰发呆,一会儿浮现破灭的梦境,一会儿又心存侥幸,好像浩瀚宇宙的另一头,有个人微笑着,正在等着他。焦虑的一周过后,他终于收到了回信。那时的赛特兴奋得难以形容,因为对方居然认真地学习了语言,并且试着用学到的简单词汇回信给他——至少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细致而静心,愿意为了一个异国来客,花半年时间做一件自己并不熟悉的事情的人。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疯狂地给她写了情真意切的句子,表达自己狂喜的心。

  一旦初始的语言关被打破,接下来的进步便如一日千里,她回信里的句子越来越复杂,情感也越来越细腻真切,他越来越确定这是一个女孩子了,感受到她身边另一个鲜活的世界,她扑面而来的喜怒哀乐,还有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字里行间的,挥之不去的孤独与疏离感。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赛特身处布满灰尘的货物舱里,听着低沉的单调的机械噪音,贪婪而又小心地玄想着。

  —————————–

  “飞船上所有乘员请注意,飞船已进入大气层!距离降落还有约三十分钟!”舱内的真人合成语音响起,鹰舰主控舱内,除了舰长列维之外的三名船员一阵欢呼。他们的眼角瞥过固定在主控舱的角落里的整箱香槟,就等着安全着陆之后打开庆祝了。理论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尤其激动,站起来使劲挥着拳头:“终于可以走出这个闷罐子了!哈哈哈。”。

  “啊,费米斯坦先生请坐下——不过这真是个伟大的时刻!”副舰长,天体物理学家李希满脸的期待,他就要看到自己一手创造的新世界了,“我去叫休眠舱里的拜洛和林格过来吧,我们这里终于有戏可看了。可不能让他们错过。”

  舰长列维点了点头,看着副舰长奔出舱门,又命令道:“总机师请把可见波段的图像发至主控屏幕!另外启动着陆控制系统,调整飞船姿态,开始着陆!”

  “知道了!”坐在主控台上的鹰号飞船总机师佩妮随意梳理着长发,唯一清越的女声穿过整个主控舱,“姿态已成功调整,飞船离开椭圆轨道正在减速,着陆程序开始启动——等……等一下,主控电脑出现故障,飞船异常加速!”

  “什么?你说什么?”列维转过身来,瞪着眼看着她,仿佛极不相信刚才的报告是事实,“立即关闭并重启主控电脑,分析故障原因!”

  “已经实验过了,重启动失效!自检失败!中央处理器无法正常工作!另外……飞船状态估计器和控制环节完全失灵,现在整舰都处于失控状态……我的天啊!”

  “启动备用主机!”

  “备用主机启动失败!天啊,两台备用主机也出现同样的故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佩妮一脸惊恐地站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控舱里的三人面面相觑,纵使舰长和总机师都极有飞行经验,现在也惊讶莫名,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往年的操作中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而且该死的是故障发生在着陆程序开始之后,也就是说飞船已经变轨冲入大气层,想要再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仔细检修,已不可能。

  作为独立于主控电脑外的部分,红外和可见光成像打开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与地球同样蔚蓝色的星球,大尺度的云层结构之下,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可是三人都被扑面而来的危机吓懵了,没有心情欣赏。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感受到这个星球的重力加速度,知道如果还什么都没有做的话,这个本在宇宙空间无比普通的力量,会把他们撕成粉碎。

  三十秒的静寂。

  “放弃主控电脑,提前手动打开降落伞和机翼减速板。”列维命令道,“进行手动控制。”

  “那没有用处,这两样东西不会对减速起决定性作用,我们仍然会被摔得粉碎。”总机师回答道,“手动控制完全不可行——飞船状态实在太多了,这可不是十九世纪的海盗船。我们——我们弃舰吧,现在马上拉起警报,全员穿上宇航服登上逃离舱,我们还有时间。”

  “不行!”舰长斩钉截铁却脸色苍白地回答,“还有希望!听我的命令,进行手动控制!”

  “人死了还有什么希望?”

  “等一下!”刚才一言不发的费米斯坦冲到佩妮面前,列维回头看着他,听着他问道:“能让我看一看启动过程么?”

  在凝重得让人难以呼吸的气氛里,总机师愣了愣,随后依言而行,主控电脑再一次启动,屏幕上什么也没有。“你能看出什么?连错误回显的指令都无法执行。”

  “能把中央处理器的供电电压降下来么?”他开口说道。

  “这怎么可以?电压降下来就无法保证主频还能维持在一百千兆赫兹,由于连接线和晶体管在亚纳米级别,处理器内部的寄生电容实在太大了,得要同时降低主频才能维持处理器正常机能。”

  “那就把一百千兆赫兹的主频也降下来。”

  “你疯了?”佩妮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把主频降下来,听到了没有!马上,快!”

  总机师看着舰长,舰长犹豫片刻,点点头。“降到多少?”

  “百分之一,一千兆赫兹。”物理学家说道,“这样电压能降得很低。”

  “你简直不可理喻,拜托,那有什么用处?一千兆赫兹的计算能力还不够控制系统塞牙缝的!你知不知道,严重的控制指令延迟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我有一个想法,我要试一下!我现在没空和你说清楚……”

  总机师看着物理学家,他双手紧紧地撑住工作台,那一双深蓝色的眸子里闪着兴奋却又带些犹豫的光芒。她随即俯下身打开控制面板,以难以置信的快速操作改变了电压及主频,然后重启电脑。两个人盯紧了屏幕,眼见着它再一次亮起,然后显示出BIOS的LOGO,自检信息,操作系统界面,还有各种外设成功加载的提示——主机居然启动了!

  “啊哈!果然。”费米斯坦大笑道。

  “现在怎么办?”佩妮的手在发抖,她问。

  “把复杂的模型全给我去掉,换成简单的。”

  “简单的?这飞船那么复杂,光状态就有十几万个——我完全想不出要用些什么简单的模型?”

  “早期的宇宙飞船用的可只是几兆赫兹的中央处理器,还照样在地月之间跑个来回呢——”

  “开什么玩笑!那是有地面控制站给它导航的!再说我这里没有给它们使用的程序,只有二十几分钟,难道你能一行不错地背出来?”

  费米斯坦呵呵笑着,点着头,佩妮觉得自己汗毛竖了起来。

  “冷静冷静!来,稍微修改一下就可以,我以前编过模拟程序玩过——我马上抄给你。”他拿起笔开始写公式,一个四十岁中年人的脸上,这一时刻竟然看不到恐惧的表情,而只有孩童般的好奇和兴奋,像是五六岁时发现了地下的蚂蚁窝或是树上的鸟巢一样雀跃不已。佩妮看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稍许放松了些。她接过他递过的草稿纸,看着舰长点头同意,于是开始飞速修改程序。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飞船冲地的速度越来越快,佩妮呼吸急促,手上操作不停,眼神绝望而又期待地望了一整箱香槟一眼。就五分钟的功夫,原本是黑色的宇宙背景变作深蓝,恒星的光芒也不再耀眼,屏幕上已经能隐约看到平流层底的云系,如果再没有控制系统的协作,预期降落时间将远远小于估计的三十分钟——这是自己的生命还剩下的时间么?

  “模型输入完毕!开始进行飞船状态估计和控制!”

  所有人都猛然感到了加强的重力,并由此而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好景不长。总机师惊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报告,预计三分钟后降落!但——主引擎出力不足10%,机翼减速板故障无法打开,因此无法有效降低飞船速度,着陆时飞船仍将解体。舰长,怎么办?”

  又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怎么回事,为什么减速板无法打开?”列维都快抓狂了。

  “纳米机械装置故障无法作动,天啊——哪个公司为了赚钱设计的,换成传统的液压式就好了。”

  飞船的外壳材料已经被改进得几乎没有空气阻力了,降落时靠发动机反向喷射及机翼上张开的减速板来减速。这样的设计使得飞船起飞时少消耗能源,降落时的控制灵活性大大提升,不仅是宇宙舰船,还可以兼做空天战略攻击机——可是现在减速板无法张开,发动机出力一成不到,难道全舰就要毁在“没有刹车”这样的高科技困局里面么?

  “改变飞船姿态以滑翔机盘旋方式降落!”舰长建议道。

  “不行,时速达一万公里,可现在高度只有四十公里,实在太快,完全没有盘旋的余地!以前的航天飞机可以这样滑翔降落,可那是有空气阻尼保证的——现在的鹰号完全就是从天空中掉落的陨石,会砸出直径百米的大坑……”

  “尽量盘旋!开启雷达,扫描地表状态,寻找可降地形!”舰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斜眼瞥了费米斯坦一眼,命令道。物理学家只是在不停地摇头,他再有巧心思也难为无米之炊。

  屏幕上显示出地表的地形来,没有水面,广袤的平原上一条狭长的大峡谷赫然入目。“预计降落在图示的大峡谷深处。这样我们会有多几秒钟的缓冲时间。”

  “峡谷长度,宽度和深度?”列维问道。

  “雷达显示长度近一百公里,宽度五公里,深两公里——除了离降落地点十公里外有一座大桥,没有其它障碍物。舰长,要怎么降落?”佩妮回答。

  舰长抿紧了嘴,头部着地则主控舱首当其冲,尾部是热核发动机,遭到剧烈撞击的后果不言而喻——归根到底,还是要减速才行。

  “缩回飞船前部探针以增大阻力!”

  “现在飞船速度远高于音速,没有前部探针则减速突破音障时会有剧烈的震动!飞船可能会提前解体!”

  “整舰外壳是新型纳米材料,可以冒险一试!”

  “纳米材料究竟有用么?”总机师问道。她显然对“纳米”这两个字已经失去信心了。

  “我们只能相信它了!”

  刹那间一阵剧烈的冲击波扑面而来,室内的震动增强了几十倍不止,所有的固定支架在几秒钟内全部松脱,各种文具像雨一般地掉落;有一瓶香槟突然爆裂,液体洒了一地。

  舰长扑地一声被死死地压向桌面;费米斯坦没有站稳,立时摔在了地上,额角磕出了鲜血。幸好他拼命抓住舱内扶手,才没有被巨大的加速度推着滚到舱头去。只有总机师还坐在座位上进行操作,强忍着剧烈的震动:“有效!飞船刚穿过音障,现在时速仍有一千公里,倾角四十度……离地面只有十公里——舰长,怎么办?”

  舰长好不容易坐了起来,由于刚才超过三四倍重力的负加速度,他双眼发黑,眼球突出,鼻孔流血,然而反应仍旧敏捷,思路仍旧清晰,发出的命令冰冷到毫无人性:“撞向前面的峡谷大桥,调整飞船姿态,释放飞船上的所有高弹性合金吊索,在适当时机栓住桥体进行减速!我记得那些装置是液压作动的,应该没有问题。”

  “这?!现在雷达显示有一列……火车正在行进中,马上将通过大桥!舰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杀人!”

  “我是以全舰利益至上而发出的命令!”舰长吼道,“给我执行!”

  总机师犹豫着。

  “听到了没有?我们别无他法!现在不是讲人道的时候!你操作,后果我来负责!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总机师终于执行了命令,液压作动装置持续了短短十秒,所有绳索预备完毕。在屏幕上,峡谷已经变得很显眼了,一座大桥赫然在目。五公里长的大桥飞架在两公里深的峡谷上,雪白色的桥身,钢灰色的桥墩,在这个还没有大型重型机械的时代里,这是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建成的伟迹啊。就在不远处,旷野上一列黑色的火车即将通过大桥,火车头还冒着浓烟,散播着不完全燃烧的碳的微粒——这工业革命的雏儿,寄托着多少人的希望和梦想?

  费米斯坦捂着破开的头,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列维,我反对。”

  “反对无效!命令继续执行!费米斯坦先生,你只有参谋的义务,却没有反驳的权利!”

  总机师按下了回车键,飞船在擦过大桥时抛出了十多根合金绳索,精准地套住了大桥。然后她就把主控舱里的外界视频关掉了,留下灰暗单调的屏幕,重新构造出逼仄压抑的室内空间。可物理学家仿佛还能听见桥体因为严重的变形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人们迷惑绝望和愤怒的呼喊,还有钢梁断裂的脆响——他甚至可以从中辨明钢材中还没能压得很低的碳含量,看到打铁匠们两倍粗于常人的臂膀,他们日夜的辛劳,和憨厚却自信的微笑。

  这是一个不输于我们的文明啊。

  飞船终于减速了,十秒内,从一千公里每小时,到八百公里每小时,再到五百公里每小时,总机师睁大了眼睛看着,速度表的显示值终于回到了正常的着陆区域:两百公里每小时。

  着陆。

  ———————

  主控舱。

  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剧烈震动的船舱告诉他们灾难已经过去,而身体的自我感觉让人确信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在天堂或者地狱里。在二十世纪发明的极其简陋的模型控制下,飞船撞向谷底几次起跳,竟然是保住了。

  “费米斯坦先生,多谢了。”总机师佩妮满头大汗,艰难地摆正自己狼狈不堪的坐姿,向一旁的物理学家投去感激的目光,却没向舰长列维看上一眼。物理学家瘫倒在地,满脸疲惫,缓缓地摆了摆手,那心灰意懒的眼神,把总机师一肚子的疑问挡了回去。

  看得出来,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副舰长李希满脸淤青地回来了,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两个机组工作人员跟着他。他没有叫醒休眠仓里的两人,而是带着另一个人——一位低头丧气的年青学生——走了进来。

  “报告!抓到一个……间谍!”有个工作人员大声叫道。

  “胡说!”李希瞪了他一眼,喝道,“只是个……不守规矩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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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坐吧。”

  费米斯坦领着在货物舱里躲了三天两夜的年轻学生,走进酒吧,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早晨的疲惫心灰已一扫而空,恢复了常态。四十岁的中年人,中等偏瘦的身材,穿着款式过时的衣服,带些皱纹的脸,灰色而稍显杂乱的头发,表情里三分严肃,倒有七分淘气。他的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每当与他对视的时候,都有一种被长辈认同的安定感,然而下一秒钟,突然发现他温和的笑居然还蕴藏着不可告人的狡黠,让人忽而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了。

  赛特看着他,又看了看酒吧间密不容针的酒架,犹犹豫豫地在高椅上坐下了。难以想像,在鹰号这样一艘米粒大的飞船里,居然还有一间设施完备的酒吧。

  “老板,两瓶二十年的法国名品香槟。”费米斯坦陪他坐下,招手说道,“这回可别给我冒牌货,我可是要请人的。”

  “知道骗不过你,老实,老实,哈哈。”老板笑了笑,叫伙计去储藏室找了。

  赛特心里七上八下。白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总机师刚带着几个人下去调查舰船受损情况,舰长列维就冲着他开始发火,盛怒之下几乎要掏出手枪把自己给毙了,教授李希在一旁陪笑脸慢悠悠地说情,可还是没有用,总算费米斯坦站出来说自己有个新课题暂缺人手,需要他来帮忙,列维才不情不愿地放人。

  赛特几乎敢肯定若是没人干预,列维一定会开枪,他的眼神冷得像冰,像机器,丝毫也没有犹豫和彷徨,或者是对于生命的同情和珍惜,有的只有计算、命令、执行。从小说和电视里,赛特知道这类人的存在,然而直到今天面对面地对阵,他才真正地从心底里感到害怕。五分钟里颤栗和强烈的不安感,让他有一刻他几乎想夺门而出,离开这条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如果没有这位天才,他恐怕活不到现在了吧。对这一点,他是十分感激的;可是他又无法理解为什么费米斯坦要救他。他还记得列维在费米斯坦插手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费米斯坦只当没看见,照旧嬉皮笑脸,幽默却又明确地表达了要把自己拉过来的决心。

  自己身上有什么价值?怎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

  赛特想问,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空玻璃杯,时而对着不远处昏暗暧昧的灯光比划着。费米斯坦微笑,也不说话,眼神不时瞥过酒吧间的入口,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谁把门推开。

  总机师,佩妮。

  她的身材高而瘦,穿着衬衫、牛仔裤和轻便跑鞋,一头长发束在身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脸色严肃,低着头走了过来,清丽的脸上虽显疲惫却不减英气。在赛特的眼里,她的容貌算是相当漂亮的,但是与一流的丽质相比,似乎又差了一些;可是差在哪里,他说不出来。“嗨,可忙到现在啊。”物理学家面露微笑,招呼道,“都快十点了。辛苦辛苦,过来坐坐休息一下。喂,老板,再加一杯酒。”

  仿佛是要和费米斯坦保持距离似的,佩妮坐在赛特身边,不经意间,几根细而柔的头发,轻轻拂过他的脸。

  “啊,总机师您好,我叫赛特,是李希教授实验室里的学生。对我给您们造成的麻烦,我表示最诚挚的抱歉,这次我冒昧登乘鹰号,是因为……”赛特表情有些僵硬,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机械般地背诵着心里拟好的道歉辞。可佩妮朝他微微地一笑,他的后半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费米斯坦接口问道:“飞船状态如何?我们的总机师小姐,能不能回到地球,可就全靠你了。”

  佩妮伸出手在空气中划了两道,一方半透明的屏幕浮现出来,悬在空中。她食指轻弹,把屏幕推到费米斯坦面前,自己则说道:

  “飞船损害非常严重,动力系统、生命维持系统、防护、通讯、控制等等都有大问题,简而言之需要一至两周全天候的修理才能再次起飞。由于降落时巨大的冲击力,除了雷达和激光测距仪能使用外,其它传感器几乎全有故障,我们不知道降落周围环境的各项生化指标,是否能出舰修理,甚至无法在可见光波段看到飞船周围的情况。主控电脑只能工作在低频段,能完成的运算量只有原来的百分之一不到,很多小程序需要改参数重新调试。所以说,基本上现在我们是处于又瞎又聋又瘸又傻的状态。”

  赛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降落时他在货物舱里可没少吃苦头,要不是那些货物都有极其结实的固定装置,他现在一定已经被压成肉泥了。

  “不过这些只能说是小意思,工程方面的问题,只要花时间一定能够完成;可更麻烦的是有些部件出了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故障,舰上又没有代用品——这些部件如果修不好,我们就得永远呆在这里了。”

  “嗯,原来如此啊。”

  费米斯坦盯着屏幕,看着长长的故障清单,故意拉长了语气,里面稍微藏了些玩笑的意味。

  “我直说吧,你不帮忙的话,大家都回不去。”佩妮终于说道。

  “是舰长列维让你来找我的?”费米斯坦突然问道。

  “我是鹰号维修和后勤的最高长官。”总机师露出稍许不悦的神情,说道,“列维只负责重大事务的决定,至于我怎么折腾这条船,他可管不着——但我得要负责所有人的安全,要负责鹰号安全返航,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来找你的。尊敬而博学的费米斯坦先生,非常感谢你在飞船降落时的及时建言,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降低电压和主频能让主控电脑起死回生?”

  吧台老板给三人倒满了三杯酒,费米斯坦抿了一口,神情终于认真了起来。

  “可能是普朗克常数变大了。”他说,“在额定电压下,一百千兆赫兹的中央处理器,其内部的绝缘势垒无法阻止电子隧穿——简而言之就是芯片内部的绝缘层对这个世界而言太薄了,导致短路;而降压能够使得电子能量变小,从而消除这种效应。唉,那群工程师挖空心思把芯片做成亚纳米级的,现在可遭到报应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有根据么?”

  费米斯坦抬起手腕,亮出手表,解释道,“这是我朋友送的原子表,他们最近开了家公司卖这个,比石英表准得多。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却正好不能使用。原子钟表是利用特定原子的能级跃迁所产生的光子频率作为时间单位的,只要物理常数不变,频率就不会变,所以极为准时——可是就这两天,相比我们的时钟,用石英晶振所控制的时钟,它居然变慢了。因此唯一的解释,就只有物理常数改变了。而原子能级的间隔直接和普朗克常数有关。”

  “难道不是因为所有的石英钟变快了么?”

  “我开始也这样想,可是体感的时间毕竟与石英钟一致。这是因为我们体内所进行的化学反应,也即是我们的生物时钟,其速度是不受普朗克常数影响的。这速度只和反应物的浓度及酶的活性有关。”

  “原来如此。”佩妮恍然大悟,然而又怀疑道,“但是主控电脑在降落程序启动之前还一切正常,如果真的是物理常数发生了改变,那么我们在进入‘内宇宙’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这可能和降落程序如何实现的有关。飞船一旦起飞,在姿态调整完毕进入内宇宙之后,在宇宙空间里几乎不需要进行控制,中央处理器的负担应当很轻。”

  “啊——正是如此。在宇宙空间时主控电脑是半休眠状态,由下级系统进行简单的轨迹控制。只有在发生紧急事件或者开始降落的时候才会接手。”

  “另一个例证是——你不觉得忙了一天很累么?特别是干起重活来超乎想像地累?这当然是因为今天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不胜心力;然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每个人身体能量的源泉——三磷酸腺苷,及你吃下去的一切食物,因为普朗克常数的变化,而移动了原子能级,从而导致它们化学键的能量都变小了。这就是说,平时半颗糖就能让人跑上一千米,现在则需要十颗糖才行。换言之,这可是个让女士减肥的好地方呢,怎么吃都不会胖。”

  佩妮听得微微一笑,点点头。

  赛特举起了手,他问道:“可是如果普朗克常数变大了,那么所有的光传感器,包括我们的眼睛,都应该不能工作了啊,因为本质上它们都是通过光电效应起作用的,普朗克常数一变大,传感器的吸收峰全得要向长波方向平移——可是我们居然还能看见东西,啊,对,那是因为光源的波长也跟着改变了。”

  “不错,”赛特略带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夸张一点地说,我们的眼睛现在看到的是波长几微米至几十微米的红外线,只是因为所有物体能级的整体变化,这所谓的‘红外线’和我们世界里的可见光会产生相同的生化反应,因此被我们认作可见光。”

  “哦。怪不得纳米机械和应力测量仪也出了问题。纳米机械的故障是因为隧道效应,而压力测量用的是光的干涉,其测量值会受到激光波长的影响。明天我们得要安排一个实验把它重新校准——唉,就是不知道校准精度会如何,能不能投入使用。另外,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所有光学设备上的抗反射镀膜都失效了,成像效果差得惊人……”

  “奇怪,可是为什么激光测距仪和雷达还能工作?”赛特看到清单上为数不多的无故障器件,问道。

  “雷达测距用的是时间差乘上光速,而不是相位差乘上波长,激光测距仪也是一样。光源发出的光,其波长变了,但光速还是老样子。”佩妮提醒说,“哦,纠正一下,对雷达而言,波长并没有变,因为它用的是RC震荡电路,震荡频率不变。所以雷达上的分辨率也没有太大的改变。还好,至少有些仪器我们是能够信任的,不然可真的没辙了——对了,热核引擎出力只有百分之一也是这个原因吧?”

  之前对答如流的费米斯坦,突然间闭住了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他说。可他脸上分明是一副“我知道答案,这答案很有趣”的表情。

  “可你不是说能级间隔变小了么?因此热核反应的能量输出值变小也在情理之中吧。”总机师奇怪地问道。

  “原子核能级和原子能级是两个概念。首先普朗克常数决定波粒二象性中波性和粒子性之间的权重,其次原子能级对应于电子波的驻波节点,因此和普朗克常数有关;但核能级则不同,它和强相互作用的作用系数有关,甚至和标准模型的参数有关。如果能借这些参数看到这个‘内宇宙’与我们宇宙不同的构造,会是非常有趣的——啊,不好意思,跑题了。对你而言,如果你想让热核引擎出力变大的话,可以适当调节聚变等离子体的温度和密度,说不定会有效。并且那样还会得到一些实验数据,如果你能把这些数据给我的话,就可以进行深入分析并且给出准确的结论。我并不是不愿意说我现在有的假设,只是现在它们还未加验证,得要抱着谨慎的态度。”

  “好。”佩妮点点头,“那多谢了。”她收回故障报告,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关于这些分析,我需要给列维写个报告么?”费米斯坦问,“你觉得我需要把事情说得严重些,还是轻描淡写?”

  “哦,不用了。我会简要地汇报给舰长,然后他会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不过他已经暗示过了,无论如何,考察都会继续进行。接下来的几周,一定会采集到你想要的数据。”

  “你相信舰长说的话都会兑现?他是那种——那种,我们这样单纯的技术人员所无法想像的人物。”

  “我知道,可我们不过都只是‘他’的雇员罢了,把事情做好,仅此而已,还能怎么样?”

  “也是,至少对我来说,一回去又有文章可以发表了,而且是独家数据和独家分析呢。赛特,怎样,跟着我干,可是很有前途的。”费米斯坦笑着说道。“啊,对了,佩,聚变等离子体的参数调整,这是个危险的实验,请千万小心。我死了不要紧,我可不想在临死前看到反应堆炸了,美女葬身火海这样的悲惨景象。”

  “知道了。另外,请叫我佩妮。”总机师很有礼貌地瞪了他一眼,两三步离开吧台,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中;她面前的酒,却一点也没有动过。

  费米斯坦有些灰心丧气,看着她的背影,耸了耸肩膀。

  “唉,真是个无趣的女人。”他恢复了调侃的语气,眨着眼对赛特说道,“开门见山,得到信息之后就走人,一句幽默与寒暄也没有。唉,红灯区里的任何一个都比她要有魅力得多。”

  方才进行着细致分析推理的天才,此刻倒更像是个从小散漫街头下流成性的流氓。

  “飞船迫降,损坏严重,总机师身上的担子一定很重——啊,”赛特顿了顿,终于问道:“对了,那个,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救我?”

  费米斯坦笑着,随手在空气中拉出一幅悬浮屏幕来,递给他,说:“就凭你敢在货物舱里呆上三天两夜,这勇气就值得钦佩。说吧,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能干出这种事的,不是因为钱就是因为女人——”

  赛特接过画,看了看,尴尬一笑。他不得不佩服此人的细心,早晨他被一群人当成间谍从货物舱里拖着出来,撇下所有的随身物品。结果费米斯坦白天刚拉拢了自己,转眼间就抽空调查了自己的底细——

  这是不是他四十岁了还是单身的原因呢?这样看来,还是得乖乖听话为上,他不无恶意地揣测道。

  “她叫琴斯·弗兰德。”赛特于是说,“其实我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女性。唉,有时候可真是奇怪,两个言语不通甚至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仅仅通过信件交流,竟然就会有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坦白地说,我这次偷偷地来,一方面是不甘心自己两年的辛苦,到头来只能当个地勤人员;另一方面——嗯,就是为了她了。不过我可是抱着觉悟的,就算她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或者雌雄同体的变异人类,还是说生有三只手六个眼睛,我也一定会找她要签名的。”

  费米斯坦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真坦白。”

  “您也一样,当着我的面和总机师讨论这些呢。”赛特回应道,“总之,我很感激您。”

  两人碰杯。

  “合作愉快。”

外出

  赛特看着桌上几大叠的资料,揉着眼睛,暗暗叫苦。苦的不是页数,而是上面乱七八糟自定义的符号——不然在这个“空气屏幕”满天飞的二十二世纪,为什么还要用纸张呢?

  一周了呢,自己才看完一小半,总算挑了些简单的模型,昨天憋出个数值模拟程序出来送给费米斯坦交差;不过接下来的一周就得开始啃硬骨头了。

  赛特轻轻叹气,那些该死的符号很有催眠的功能。为了让自己清醒些,他不得不斜眼看着在键盘上运指如飞的佩妮。

  她最近忙得不可开交,脸色和心情似乎都不好——然而他还要来一次雪上加霜。“佩,你答应过我让我参观热核发动机室的。”赛特撇下手上的一堆文献,走到佩妮身后,推了推她的肩膀说道。

  “啊,再过一小时吧,你看现在才下午三点呢,先让我把最后一段程序写完。”佩妮头也不抬,但口气却不冷。

  赛特说话很谦恭很客气,但并不含有为了讨好佩妮而阿谀奉承的口气,神情和语气里都带些紧张,或者说还有那种少年未褪尽的羞涩,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大跌眼镜,暗地里惊呼这小子好大的胆子。奇怪的是,对于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所提出的请求,佩妮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和对四十岁男人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她容许赛特叫她佩,甚至用含些撒娇口吻的口气与她说话。

  不远处,物理学家漫不经心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值模拟实验结果,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结果相当完美,什么把柄都没法抓到,不然他一定会跳起来大吼,限赛特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把程序里的错误全部改正。

  然而他显然并没有到黔驴技穷的地步。

  “喂,赛特,刚收到邮件,今天晚上林格想和你共进晚餐,谈一谈不久将要实施的出行计划。”费米斯坦不紧不慢地说道,像是轻风拂面。

  “啊,这样。”赛特有些失望地回答,“我知道了。那佩妮,只好下次吧。”

  久负盛名的人类文化及语言学家林格最近经常找他,起因是费米斯坦四五天前一次漫不经心的引见。那时三个人一边玩着桌球,一边毫无职业精神地东聊西扯——只要有理论物理学家在,就绝不会冷场。

  结果年轻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一下子把林格吸引住了:“啊,你说朋友什么的——在这里我倒是有一个,还经常给她写信。可惜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呢。”

  每次想到这里,赛特总是懊恼不已——为什么要把琴斯扯出来呢?

  然后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就瞪大了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几乎要拎住他的衣领把他抓起来了——赛特确信如果舰上有刑讯室,他一定会把自己拖进去整个三天三夜拆成零件。“啊,副舰长没有告诉你么?”他装作无辜地辩解道。

  林格苦笑不已。他从李希那里拿到的资料不过些零散的,模糊而抽象的东西,包括一些平流层上的全景照片,一些各地风景照,最有用的也不过一些当地居民生活起居的视频。这些,据李希所说,是他们花了无数金钱和脑力,派遣微型无人飞行器去那个世界记录下来的“珍贵资料”。

  当时拿到这些资料的林格激动万分,对李希这位“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突出贡献的伟大学者”感激涕零,想不到这家伙给他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九成的东西藏着呢——本来自己正做着成为与异世界文明联系第一人的美梦,结果却是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学生,早已完成了这个壮举,与内宇宙文明建立了如此深入而长期的通信联系。

  林格恨得牙痒无比,又无法发作。之后的几天,他几次三番地找赛特出来聊天,最近的一次更是逼着赛特签下授权书,并向副舰长要到了聊天专业户辛苦半年得来的工作报告。看着他如获至宝地回去研读,赛特本以为能消停几天呢,想不到又来了。

  虽然免不了这样抱怨,但是赛特心里自然是极为高兴的。

  “说不定可以替小妹要个签名。”他因超负荷工作而几乎当机的大脑里忽然跳出这事来了,与此伴随而来的是小妹艾琳两眼弹着星星,娇滴滴地的样子,“可惜的是书没有带在身旁,不过即使是带给她写在餐巾纸上的签名,她都会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的吧。”

  这便成了赛特弃佩妮而去的理由——远处的邪恶大叔费米斯坦先生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对了费米斯坦,这次会面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呢?”赛特对此浑然不觉,问道。

  “不需要,带上你的脑袋和嘴就可以了。不过拜托请不要把牛皮吹得太大,免得老同学回来大失所望,待会儿找我算帐——啊,对了,佩妮,晚上我会发你一份有关引擎出力的分析报告,有个让人兴奋的新发现。”

  “好。”那边总机师眼睛依旧盯着屏幕,木然地点头。

  ——————–

  下午四点,舰长召开了第一次舰内会议。

  所有科学家汇集于会议厅,佩妮由两位副手陪同,林格带着他的女秘书,拜洛则有两个实验室助手相随,相比之下费米斯坦就显得另类——他身边只有一个临时工赛特。佩妮第一个发言,向大家汇报了一周以来的工作情况:

  “总体来说,飞船已大体工作正常,控制系统和动力系统的修复大体完成,通过不断调整参数,引擎出力恢复到五成左右,可以重新进行星际飞行。另外,我们也修复了对外界的可见光波段传感器及压力,湿度,成分分析器。以下是第一张从外界传回的照片。”

  众人虽已从非官方渠道知晓了降落时为了保障飞船自身安全所采取的紧急措施,可真亲眼见到飞船外面的凄惨景象,还是唏嘘不已。赛特更是看着瞠目结舌。原来飞船拉断了大桥,竟造成了这样悲惨的结局。一时间,会议的气氛有些沉重。舰长列维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说道:“诸位,这是我下的命令。为了诸位的安全,这是不得已的。总机师小姐,请继续您的发言。”

  佩妮于是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很多部分的机械故障也已修复,这几天来,我们的技术维修人员也已证实了舱外活动的可行性与便利性。因此,征得舰长同意,从今天开始,我宣布允许诸位出外进行科学考察。”

  转眼间些许的沉闷就被兴奋所代替了。赛特坐在费米斯坦边上,看见李希笑意连连,林格面露喜色,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拜洛也微微点头——当然费米斯坦自不必说,他已然是举起双手做胜利手势了。

  “这家伙最不需要出门呢,想不到却最开心不过。”他想道。

  佩妮等了一阵,继续说道:“传感器传回的资料显示,舱外大气压,辐射度及大气含量都和地球非常相近;这几天的工作人员在舱外徒手操作,也未见不良反应。然而为防万一,还请诸位从我这里领取宇航服穿戴上,外界情况毕竟十分复杂,多多小心,时刻与本舰保持联系。”

  列维点点头,接口道:“为了尽快查清内宇宙情况,请李希负责调查这个世界的宏观结构和物质及能量循环方式,费米斯坦负责调查基本物理规律及其与我们的区别,拜洛尽快探明生命的组成形式,林格尽早与智慧文明取得联系。这也是诸位专精的领域所在,在此预祝大家早日取得突破。”

  说完,他便宣布散会。

  科学家们纷纷离开,脸上都有些期待。总算大家闷了一周,终于有事可做了。费米斯坦领了赛特,看时针已指向五点,就与林格一起去餐厅共进晚餐。林格走在前与女秘书说两句笑话,自得其乐,把费米斯坦和赛特丢在身后。赛特的好心情在这次会议之后,似乎荡然无存,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费米斯坦先生,为什么你不带助手呢?”

  “呵呵,我独来独往惯了。”灰发的中年人笑着说道。

  赛特看他神情,知他说的不是真话,也不去追问。四人来到餐厅,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简单地点了些菜。看到服务生走远,林格正襟危坐,女秘书准备记录。

  “我打算明天出发去考察。”林格注视着赛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邀请你一起去。”

  赛特点头同意,对于这个邀请,他一点也不吃惊。毕竟数遍全球,也只有他一个人与内宇宙的生命有过深入的接触。在这一点上,他完全是个到处被人抢的稀缺资源。

  “我已看完了你在硕士期间撰写的观察报告,从这个报告上来看,这个世界正处于十八至十九世纪前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科学技术飞速发展,思想异常活跃,新思想与旧观念的冲击极为剧烈。作为在地球上长年跟踪死气沉沉的原始部落的我,有幸能与这样的一个鲜活的时代接触,会是相当有意思的。”

  林格的表情仍然带些郑重,把气氛控制在严肃的,学术交流式的会谈,可赛特在他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热切之火。“你的报告极有价值,可以说是第一部具体描绘真实存在的地外文明的正式文献,时间将证明它的历史价值,我一定会在之后的著作中引用。”

  女秘书听到这里,停下笔,朝着赛特做了个吃惊和羡慕兼有的表情。一刹那间,初出茅庐的研究生同学听得热血上涌。

  “哈哈,老同学就是会挖墙角。”费米斯坦在一旁笑道,“我好不容易找来一个助手,却又要被你搞去了,说吧,得要赔偿我什么啊。”

  “别开玩笑了——啊对了,这里有几张纸,是昨天一位维修人员在附近的列车残骸里找到的。上面的异世界文字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我想让你翻译一下。”

  林格说完,小心翼翼地把提包打开,拿出一份半边残破的文件来。费米斯坦在一旁微微一笑,知道这位老同学虽说待人亲切平易,说话友善,但其实不爱闲聊,更不爱拍人马屁——这,才是他今天找赛特的真实原因。

  “啊……那飞船上配备的翻译机不能用么?”赛特道。

  “之前李希教授给我的不过只是几段居民日常起居的视频,我们虽然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常用词的发音及简单的语法规则,并且根据当时的图像推测出这些话的大致含义,却没有字母的书写和发音方式,更没有范例文本。用这些信息可以做出一个简单的口语翻译机;然而对于书面文本,无能为力。”林格耐心地却咬牙切齿地解释道。

  李希教授这阴险的家伙,果然还是留了一手。虽然说林格先生精通至少十五门语言,但是没有字母表和词汇表,又在不知道新语言属于何种语系的情况下,除非他是先知,不然只有干瞪眼的份。

  “好。那我一定带回去好好翻译。”赛特暗爽道。

  “啊,那个……你能不能现在就大致看一看?我今晚要将它封存,作为异世界的第一份珍贵档案。”

  “啊,这样啊……好的。”

  赛特察觉到了一丝不信任的气息,不过转念一想,这好歹是人之常情,于是就应允了。他接过文件,仔细读了起来。字体,单词,语法,都是他熟悉的,恍然间让人回到了几个月之前梦一般的时光里;只是从电脑屏幕上的传真版一下子变成了触摸得到的纸质版。

  原来这不是梦呢。

  “哦,这是一份列车上的常规文件,上面列出了各车厢里的机组人员和乘客名单,有些地方有标记,可能是用来检票和点名的吧。”赛特看了五分钟,回答道。

  “啊,果然和我们猜测得一样。”林格与女秘书相顾点头,又看向赛特,神情显然有些失望,“你能看出这都是些什么人么?”

  赛特又反复翻了一阵,总结道:“这列车一共有十六节车厢,每一页都是该车厢内成员的名字及职业。看他们的名字头衔,很多是贵族;在职业一栏里还可以看出有一些政府官员,医生及魔法师,及一些由政府资助的高等学府的受邀学生。总体来说中上层人士居多。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坐火车所花的五个银币还算是奢侈消费。”

  “好,这是很重要的信息。”

  女秘书在一旁登记着,不解地问道:“你说的‘魔法师’是什么职业?魔术师么?”

  “等一下——原来还有一节加出来的车厢呢。”赛特还没来得及答话,随手翻到最后一页的背面,发现有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他随便看了一眼,突然间像是被冷冻了一样呆在了原地。

  他的脸色煞白。

  “哦,你看到什么了?”林格问道。

  费米斯坦推了推他,眼神瞥过这一页,但什么也看不懂。赛特缓过神来,才说道:“哦,没什么。一共十七节车厢,上面写着,因为火车头的动力效率比以前要高百分之十,所以这次运行,试着多带了一节车厢——我想这样做可以多赚一些钱吧,看起来这好像是列车长和站台管理人员私下决定的,没有征得火车公司高层的同意。”

  “原来如此。”

  之后的问题,赛特草草地做了回答,林格似乎比较满意,小心地把“文物”收好。四人用着简单的晚餐,费米斯坦别有深意地看了赛特几眼,研究生只是低头不语。他便说道:“我待会有些事要和老同学单独谈一下,赛特你可以出去走走休息一阵,这一周工作也很累了。”

  林格微微一笑,对女秘书说,“梅,你可以先回去。”

  女秘书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四人吃完饭,赛特先走,女秘书也跟着离开,只留下费米斯坦和林格两人,移到某个隐秘的包间里,不知道谈些什么去了。

  赛特靠在墙上,看着餐馆的入口。他突然想起自己忘记问物理学家要实验室的钥匙了,而自己房门的钥匙,却丢在实验室里。所以他此时只得等在外面,四处张望着。

  一个星期了,飞船还是那样,二十四小时不变的,灰白色的走道,金属制的门和墙,偶尔看见匆匆而过的人,或是身背器械满身油污的工作人员,或是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助手。

  琴斯·弗兰德。

  在最后的一页里,他竟看到琴斯的名字了,字迹也和以前的信里一样,细腻而带一些幽怨的秀美。

  错不了的,错不了的。这个让人隐约却不时牵挂着的名字,竟然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埋在残躯和朽木之下,与血迹和焦痕相伴。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注定的命运呢?是啊,我注定是见不到她了,本来是两界相隔所以见不到,现在却竟是因为来了而扼杀“见到”的机缘本身。

  这实在太讽刺了,不,不——赛特忽然想要走出去看一看,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或许她还活着,在废墟里还有呼吸,还在等待着救援。想到这里,他拔腿就走,一路小跑冲进佩妮的办公室。室里黑洞洞的,只有角落里的屏幕在闪着光。屏幕前的人影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顺手把灯打开了,苍白的光把黑暗照亮。

  “啊,你果然在这里。那个……费米斯坦先生想要让我出舱考察,要向你要一套宇航服,可以作个人小规模飞行的那种。不过他现在正在和林格先生谈话,不便找你。”赛特说话的时候,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张美女的脸要欣赏。

  “哦,稍等。”佩妮干脆地点头,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字,说道:“你去储备舱领取吧,报你的名字就行了。另外,出去的时候最好不要把头盔取下,虽然舱外的空气品质和地球上的相当,但还是谨慎为好。”

  “好。”赛特刚要走,又回头道,“佩,你的脸色很差,最近很忙么?”

  “是啊。”佩妮嫣然一笑,刹那间脸上的疲惫仿佛就消去了大半,“多谢关心,这一周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呢。”

  “哇,尊敬的理论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先生,他居然没有对总机师的辛勤工作给以问候?这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这就回去替你抱怨两句。”赛特听得义愤填膺,自告奋勇地说道。

  “啊,没关系的。他确实没说什么关心人的话,不过送了我一个按摩枕,说是对脊椎有好处——啊,他今天交给我的报告还没研读过呢,他白天的表情很兴奋说,是有什么新发现,也许真有有意思的东西在里面。不好意思赛特,我得要工作了。”

  “哈,我就知道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呢。”

  佩妮回以微笑,又转头盯着屏幕敲打键盘去了。身为鹰号总机师,她白天在主控舱,晚上则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工作。办公室里有张单人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床单上的褶皱表明她每天就睡在这里。佩妮手里夹着笔,长头发有些乱,但还保持着简洁明快的造型。不知道是否因为室内的灯光,她的整张脸都很苍白,嘴唇则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眼窝发黑,夹杂着些青灰色。

  辛苦的姑娘。

  如果只看她的背影,绝想不到她会是这样疲惫吧。

  他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劝慰几句;正在这时佩妮的副手冲进来,挺起一副膀大腰圆的身板,用粗哑的喉咙大声叫道:“糟糕,主引擎输出功率又开始抖动了!总机师您能否去看一下?这该死的鬼地方,整整调节了一周还不行么?”

  “哦,我这就过去看看。”佩妮听到这个消息,秀眉蹙起,扔下手中的笔,拉赛特出了办公室,锁上门,和副手匆匆去了。赛特一人来到储备舱,要到宇航服,笨手笨脚地穿戴整齐,还没仔细看附带的操作手册,就踩上通向外界电梯的地板。

  “嗨,小伙子,出门可要小心点!”身后传来一句唠叨。那个分派器具的老家伙,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

  他抓着头,听着卡嗒卡嗒的机械声,深深地呼了口气。赛特心里一直以为这是一次精神上的冒险,人们登上舰船,为着未经探索的另一世界而激动雀跃;可是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无暇欣赏未知的风景,无暇了解空白的神秘,飞船去了哪里,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不得不做好的工作,工作而已——

  这就是生命的全部价值了。

  一直在学校里呆着的年轻人叹道。和许多同学一样,他也曾经无所事事地梦想着和羡慕着,想当力转乾坤的英雄,或是身家亿万的富翁,或是著作等身的学者,各种各样的,光辉灿烂的未来,每一个都激动人心,每一个都令人憧憬。

  可是现实总是冷的——他又想起昏暗不开灯的室内,那亮得刺眼的屏幕来了。为什么佩妮不愿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拉一张空气屏幕来浏览信息呢?那是因为传统的键盘是最有工作效率的输入设备吧。

  赛特想着,可怜的姑娘。

  外舱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黑沉沉的土地,宇航服上的红外视野自动打开,赛特看得到覆盖天顶的云,横亘着的悬崖峭壁,稀稀落落生长着的植物,还有远处那些列车的残骸。他情不自禁地奔跑过去,控制视野把图像放大,在废墟边上一寸一寸地搜索,可是除了钢铁的碎片和残断的肢体,什么也找不到。

  画中的少女,梦想中的少女,又哪里找得到呢?

  如期的失望和遗憾潮水一般涌来,可是却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无法让人承受。赛特轻轻叹了口气,平复方才还激烈的心情。他出乎意料地发现这居然很容易,好像这些东西不过只是小说里的所见所闻,睡一觉便都飘走了;最多化成些许平淡的哀愁,偶尔感怀一下——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愿意面对现实了。

  琴斯这个名字,也不过就是个名字而已。想到这里,心却不由得又抽紧了一次。

  有两位工人见到他,粗豪地打着招呼,拉到一旁的人堆里言谈了几句。他们都是负责舱外修理的,大都没有照着佩妮的嘱咐戴头盔,或坐着或站着,把工具七零八落地丢在地上,肆无忌惮地交谈。其中有几个居然还认得这个年轻人——降落那日,就是他们把躲在货物舱里的“间谍”揪出来的。

  赛特抓着头,表情相当尴尬,然而工人们似是全不在意,倒过头来纷纷称赞他的勇气:“这年头有种的男人比女人还少见!”当时负责抓捕的领队大哥更是翘起大姆指,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咱们才不管你是不是间谍,上头说晴就晴,说雨就雨,今天赏你有功,明天就把你拉出去枪毙!可见这头上戴的什么狗屁帽子,都是作不得数的。”

  众人哈哈大笑。

  赛特想着,心里的郁闷似乎消解了些,也把头盔摘下。异世界之风,吹了进来。

再相见

  第二天清晨。

  赛特守在林格房间门前,一夜未睡的脸上睁着发红的双眼,可是神情里丝毫没有倦意。女秘书梅站在他身边,轻轻地敲门。如女秘书梅所说,林格先生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因此他休息的时候总是把身上的所有通信设备全都关掉,现在要找他,只有用最原始的方式。

  敲门。

  “你可是十年以来第一个值得我这样做的人。”梅扶起眼镜,带些愠怒地看着他,“他每天得要睡足至少八个小时——往日就算是名人高官,我也从来不会这么随便地放人进来的。”

  赛特抓着头,陪着笑,顺便打量着这间房。他们现在就身处在梅的卧室,而林格的卧室,是整个地含在梅的卧室里的,没有直接通向外界的窗或门。确实是奇怪的设计。这样做,可以让林格自己享有最大程度的安静,然而也不免让别人对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着莫名其妙的遐想。

  或者说这其实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吧。

  一会儿,林格睡眼惺忪地穿着睡衣出来,把自己高而瘦弱的体格暴露无疑。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梅,然后眼光向一旁扫去,撞上了肇事者赛特。

  “啊,不好意思林格先生,有重,重大发现!”赛特急忙说道,“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熟人——就是几天以前和您说过的那个,啊,您还记得么?就是曾和她写过半年信的那个,啊,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您想了解这个世界的话,可以从她那里入手,啊,她还记得我呢,而且……关系挺好的,我想我们可以找她帮忙,啊,他人很好的一定可以的……”

  赛特突然发现自己语无伦次。不过著名的语言大师林格明显是听懂了并且激动了,抓住他的肩膀说道:“少年啊,这可真是好消息!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动身。”

  “可是林格先生,您前两天都没睡好,今天还没有睡够八个小时呢……”

  然而梅的劝诫毫无用处,在她惊讶莫名的眼神中,两人像风一样冲了出去,然后佩妮办公室的门就响起重重的敲击声,几乎要把一头冬眠的熊惊醒——谁让她没有一个秘书呢。

  不过任凭两个人怎么使劲,里面都没有任何反应。三分钟过后,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在他们身后急匆匆地现身,说道:“佩妮在发动机控制室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你们在这里一定是找不到她的——如果你们想要申请宇航服使用许可,跟我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赛特奇道,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身上又被费米斯坦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我在她门上安了个麦克风,能听到这里的敲门声。”灰发的物理学家解释道,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应她的要求……唉,这个工作狂。”

  三个都会心一笑,费米斯坦领着他们去了发动机控制室。他明显也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看来在昨天晚上他收拾掉赛特的残局之后,并没有休息。

  大家都很忙呢。

  赛特好不容易才组织起有意义的思绪来,直到刚才,塞满他脑际里的都是昨晚那一袭深蓝色的背影,一个强烈的声音从心底里响起,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响亮——他想再见她一面,一面也好。

  三人在发动机控制室门前停下,费米斯坦掏出门卡打开了门。一阵呼噜声和汗味扑面而来,熏着赛特和林格两人不由得倒退半步,赛特勉强地睁开眼睛,左手边隔过防辐射玻璃是反应堆,而右手边则躺满了一地的五大三粗的伙计们,除了在角落里的那个抱着控制终端的纤细身影。

  “啊,原来他们已经让热核反应堆稳定下来了。”费米斯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头耸肩道,“我走的时候还是一团乱麻,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真是十分钟内的奇迹啊——不过诸位,恐怕你们得等到下午才能拿到许可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两人相视苦笑。赛特于是和林格约定下午再会。林格刚走,费米斯坦就朝他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骂道,“你这个小子,你不知道林格他不能少睡的么?他身体不好,这会要他的命的!”

  “这么严重?”

  “他有先天性动脉硬化症,不能激动,不能少睡。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你两项都占全了你知不知道?昨天你已经给我惹出事来了,今天居然还要雪上加霜!”

  赛特沉默无语,半晌他才说道:“对不起。”

  灰发的中年人叹了口气,神情松弛了些,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就是什么也不怕,这一点我真是羡慕你。今天敲门敲得那么急切,几乎要把我的耳朵震聋了,哼哼,是不是要去追你的梦中情人了?林格这个人太过认真,结果被你们师徒两个忽悠得团团转,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李希放点鱼饵钓鱼,你这边则等着林格来求,计划得可真好啊——下一次直率一点吧,别拐弯抹角。”

  “嗯,我知道了。其实我们的教授一直喜欢这样吊人胃口,他手下的学生,包括我都被他玩得没了脾气。话说昨天你和他谈什么来着了,这么机密,连他的女秘书都要赶走呢。”

  费米斯坦眨了眨眼,做了个封口的手势,“秘密。”

  赛特只好放弃,这家伙不想说的东西,再追问都没用,只会问出一百个版本的谎言和扯淡出来,任何一个关进大牢的诈骗犯都会比他靠谱些。

  两人回去各自休息,费米斯坦倒是睡得香甜,可赛特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后悔自己昨天晚上和琴斯没说够话。他不时盯着手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捱着。天花板白得毫无内容,循环空气沉闷得像快凝固的胶水。赛特玩着无聊的休闲游戏,估摸着琴斯和另一个叫路宾的家伙的行程,终于等到倦意袭来,沉沉睡去。

  直到快傍晚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赛特腾得一声从床上跳起,接过电话没说两句,就直奔佩妮的办公室。门开着,林格已经在里面了。佩妮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两人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只想睡个十来分钟的,想不到一晃眼整个下午都过了。啊,你们需要什么?”

  “峡谷周围这一带主要是什么样的地形?”林格问。

  “主要是沙漠。在一天的极限脚程内,或者说一百公里以内,都是沙漠。”

  “那跨越沙漠最有效率的方法是什么?”林格继续问,“我们现在应该不需要用骆驼或者骡子了吧。”

  佩妮灿然一笑,脸上的疲惫退去了少许:“当然了。给你们两副悬浮飞板吧,最高时速一百公里,很快就能追上。”

  “这玩意儿需要电池么?”

  “在库存里预备着的都是已经充了电,够用一天的,放心吧。”她回答道。

  “哦,另外,能不能找两套当地住民的衣服和当地的货币?”

  “哦,可以。如果你们不介意穿高温消毒过的死人衣服的话。”

  看着两人点头,佩妮于是在键盘上飞快地打了几行字,转头说道:“下一个。”

  赛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身后,竟然已经有成堆的人排着队了。

  “昨天调试飞船主引擎输出功率,有点小的操作失误,引来电压浪涌。舰船内网的无线路由器是老掉牙的型号了,大概吃不消烧坏了……”佩妮摊开双手,无奈地解释道,“哦,对了,费米斯坦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她丢给他一个小盒子。赛特接过,轻飘飘的玻璃管一样的东西,放进口袋里,说道:“佩,保重。”

  他知道那是什么。

  —————–

  半小时后。

  林格和赛特两人沿着峡谷悬崖向南高速滑行,太阳在他们的右手边缓缓落下,在他们的左手边拉出长长的影子。两人终于呼吸到了异世界的新鲜空气,哦,岂止是能呼吸到,简直是从他们的嘴里灌进去。站在飞板上,狂风夹带着漫天的沙尘呼啸而来,仅仅是五十公里的时速已经不能让人睁开眼平视前方。赛特后悔自己低估了风尘的威力,更没有听佩妮的话,带上护目镜出来。低头猛冲的话,自己或许能忍受七八十公里的狂暴风速,可是林格先生是不行了。

  “慢点吧。”林格终于说道,他的脸涨得通红,“其实照你的描述,有一个人重伤刚好,那么一天之内也不过只能走三四十公里而已。我们以三十公里的时速前进,也就足够了。”

  “好吧。”赛特于是降低了速度——老实说,他心里是不太情愿的,万一天黑了视力受限,或者他们到达了前方的村落,与当地人混在一起,那要怎么找去?琴斯身上可什么定位系统都没有呢。

  “林格先生,听说您以前考察过很多原始部落?”

  “是啊,”谈到他的专业,林格显得意气风发,“很多地方,南美,非洲,大洋洲的一些岛屿,还有北欧,东亚,都去过,每一处地方,都有各异的语言和完全不一样的风俗习惯。”

  “嗯,那么您一般如何进行考察呢?”

  “学会他们的语言,和他们一起生活,获取食物,祭拜,甚至经历生与死。”林格看到他脸上的疑惑,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般,“当然,我这副身板不能和他们相比;不过只要临时服用些药物,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这是费米斯坦告诉你的?”

  赛特点点头。

  “他这多嘴的家伙。”林格沉默了几秒,之后解脱般地笑骂道,“有个老朋友在身边可真是不好,什么底细都会被轻易揭穿——是啊,不过这不妨碍每个人追求自己的梦想。”

  “那么,在考察之后呢?会不会像电视里说的那样,爱上部落里的谁然后没办法抽身呢?”赛特开玩笑地问道。

  “我有梅。”林格说道。

  赛特张大了嘴巴,惊讶于他竟如此爽快地承认。林格笑道:“太过专注于一件事情而养成了忽略其它的习惯,或许就不会有爱情的火花了吧。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梅只是我的同事而已,可是在一起共事十多年了,真要说离开了她,似乎这个世界,突然也就不一样了。说实话,我无法想像离开她的样子。”

  “啊,您还没有结婚么?”赛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追问道,“您出了那么多的书,写了那么多的纪实和思考,有那么多的粉丝崇拜,名声,地位,金钱都全了。我妹妹艾琳拿到您的亲笔签名,就会三天三夜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都会流口水呢——我相信恋慕您,甚至愿意以身相许的女人一定不在少数。”

  林格微笑地回应道:“少年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作‘崇拜是离理解最远的情感’。凭心而论,那些拥趸者们,大约闻一闻书香,看一看签名,翻一翻里面稀奇古怪的故事,就满足了吧;要说真正的理解,那是没有的——说实话,我的书写得再多,都永远接近不了真实,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同样这样浅薄: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了解部落里发生的事,然后作些自以为是的浅薄解释,去骗取大众的猎奇心理罢了。”

  林格顿了顿,继续说道:“唉,这就是我们的原罪。我们已经知道得太多,太多了——我们永远不能体会祈祷的虔诚,永远不能体会对死者的恐惧,永远不能体会图腾崇拜在他们心中的含义。是的,体验,就是体验。可事实上,我们不仅不对它表示敬畏,反而背道而驰,从一开始就想着从高处审视,把自己当成神,把他们当成有趣的玩具逗弄,对他们的全心全意指指点点,对他们的盛大仪式嗤之以鼻,这些怎么可能达成真正的理解,怎么可能做成真正的朋友?可悲的是,我一直从事的所谓‘研究’,其真面目大概就是如此吧。”

  赛特听得呆住了。

  “什么是成功呢?”林格追问他道。

  “我以前认为能达到像您那样的高度,就是成功了——外表潇洒英俊,胸中学富五车,招人欢迎,受人尊敬,另外,还有很多收入供您自由支配,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现在呢?”著名的语言学家继续问道。

  “我还是这么想,可是——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赛特摇摇头,迷惑地回答,“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您很有自信啊。”

  “少年啊,你以后会知道的。”林格说。赛特突然觉得,他的口气里有些苍凉——话说回来,为什么林格会说这些呢?不过是几天前才认识的么。

  赛特不便追问,林格似乎也不想说下去了,两人的交谈就此结束,一路向南,行了一个多小时,到天快全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村落的影子。他们收了飞板,小心翼翼地藏在树荫后面,步行接近村落。林格远远地看见村里的人,激动起来了:“我的天啊,他们长得居然和我们真得一模一样——这概率实在是太小了,我真怀疑李希做了手脚……”

  “呵呵,你说的对。”赛特说道,“其实……其实……我们放了一些物种进去,不然在有生之年实在等不到这一天——啊啊啊,你不要打我,这又不是我做的……”

  “你破坏了一个可能出现的文明!”林格低声吼道,“不敢想像不敢想像,你们为了出名,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赛特一脸无奈,理工科和文科的理念有时候真是不同。对赛特他们来说,这辈子看不到的东西就没有意义;可是对林格而言,似乎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在那里,是他这一辈子都奉为神圣而且不能触碰的。在林格面前,他无法为自己的导师李希辩护什么,只得说:“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我们还是先去找他们两个吧——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么今天在你眼前的,最多只是一锅氨基酸和蛋白质的大杂烩而已,又哪有这样精彩的世界啊。”

  林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渐渐走进村口,借着所剩无几的阳光,赛特第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不远处的琴斯和路宾,不由得松了口气。路宾拖着稀烂的布鞋,衣衫褴褛,身上到处都是污迹和灰尘,不过相比昨天的虚弱和濒死状态,脸色看起来好多了;而琴斯正在和另一个人交谈,她仍然披着深蓝色的长发,半点不沾沙漠中漫天遍地的黄色。

  特别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得像情侣,也不远得像陌生人。

  赛特抓了抓头,懊恼自己为什么会注意这个。林格询问他们两人的身份,赛特简单回答了。随后他拿出两副远程窃听器,交给林格一副,两个人装作过往的路人,躲进一旁的阴影里,对准了窃听器的方向,听着他们的谈话。

  “请问你们是西研所直属卫队么?”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那是琴斯的问话。

  她,曾经跪在我的身前——赛特看着她的背影,分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想起昨天晚上的声嘶力竭,浑身发抖,几乎就要冲过去了。林格拍着他肩膀用力把他压住,脸上的表情极为入神,显然已经进入了多年以来的战斗状态。赛特被这一拍猛然惊醒,勉强咽了口口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卫兵模样的人和琴斯握了手,点了点头,打量着她,瓮声瓮气地回答道:“请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他脸上都是胡子,胸膛高高挺着,穿着银色的轻甲,腰间戴着佩剑,有种淡淡的傲慢在里面,

  “西部研究所所长莉莲在么?我找她有事。”琴斯说,“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卫兵瞥了一眼面前其貌不扬的女孩,有些惊讶又不以为然地问道:“喂,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谁么?”

  “路宾·维斯特。”琴斯指着一旁的路宾,像是对他的傲慢毫不在意,笑着说道。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愣,不敢迟疑,忙回去报告了。不一会儿,一个骑着马的女人,在一众卫兵的带领下,从路口转出,缓缓走近。她下了马。卫兵们自动列成两队,都向她微微致礼,仿佛女王驾临。

  赛特和林格远远地看着她,林格从口袋里摸出微型摄像机开始拍摄。她短发明眸,穿着灰白色的窄领上衣和紧身长裤,长裤的下摆微微飘动,不时露出下面的黑色皮靴。她漫步而来,眼神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举手投足,一种威严的气质油然而生——如果说凡人只看得到眼前的这一块土地,那么她的瞳孔里所反射出的,却是整个星辰大海。

  琴斯走向前,微一躬身,“平民琴斯·弗兰德,参见西部研究所所长莉莲·维斯特女士。”

  “琴斯小姐,你辛苦了。”

  见所长微微点头,琴斯盈盈退下,露出身后的路宾来。未经世事的学生似乎被这阵势吓着了,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胸前,拢住又放开,看神情,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又是紧张,连呼吸也有些不畅起来。

  西研所所长眉毛轻扬,也不微笑,只是随意地走到路宾面前。路宾竟不自觉地退了半步,低下头去,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烦心的家伙,总算回来了。”

  “啊,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莉莲……姐姐。”

章五 娴雅缜心玫瑰色

大小姐

  清冷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还没有完全驱散黑夜的冷意。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琴斯站在藤蔓交缠的镂空大门面前,她已经按过了门铃,等着开门。

  “抱歉……不能送你出院了呢。”她想起还在医院里的路宾,自言自语道。她照顾了他一个月,最后却默默地走开,多多少少有点遗憾。

  庄园的大门是铁制的,有两人多高,上部因为风吹雨淋,大半都已锈蚀了。可是若是仔细观察,还能辨认出门面上细巧繁复的图纹,制作精细,分明是名家的手笔。

  它也曾辉煌过啊。

  琴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隔着门,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打开门锁,又花了些力气,把门打开了。

  “啊,您来了啊……有十年不见了吧,唉,我都老了。”他见了琴斯,像是找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感慨地说。

  “那么早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还以为您已经退休了呢。”琴斯温和地笑着,回答道。她进来把门掩上,沉重的铁门吱吱呀呀地呻吟着,显然是多年没有加过油除过锈,咔地一声,又锁上了。管家领着她,进了庄园的深处。

  “老朽也想退休啊,回家养老,清闲过日子。可是没办法,小工们都走了,要是我也走,那谁来管这里啊。嘿,你看这门都得要由我亲自来开呢。”

  琴斯微笑着,老人的言语,听起来像是抱怨每日琐事的厌烦,却有更多的怜爱和欢喜在里面。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又熟悉,又陌生。她悠长的记忆里,有这里的很多片断,都抹消了时间的戳记,混杂在了一起。两人信步,走过了雕有祥兽的水池,植满花卉的过道,来到了一处小花园前。

  “十年前,你是从那里进来的吧。”老管家站住了,指着右手边半倒的墙壁,满脸的皱纹舒展开,笑着说。

  “那可不是我弄倒的,得要算在大小姐头上。”琴斯微微噘起嘴,不服气地说。

  老人的脸上,现出孩童般的狡黠来:“要不是您想进来,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会拿起土铲。所以归根到底,还要算在您的头上。”他一口一个您,然而竟是拿琴斯开玩笑的口气,听起来又新奇,又亲切。

  “唉呀,何必把帐算得那么清楚呢。”琴斯跺着脚反驳道,“我只是想进来而已,又不是说一定得进来。如果要聊天,完全可以在庄园外聊啊,公园,茶座,有的是供人休憩的闲地——到头来还是要怪你们管得太紧,她不能随意活动,才出此下策的呢。”

  “您这话说的……哈哈,老爷疼她,当然不舍得放手喽;您若是有个把子女,还不是一样地小心伺候,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后悔都来不及。”老人说着,他的笑容,却渐渐地消逝了,“唉,想不到老爷也已经过世十年了。这时间,却是过的真快。往日的悲伤,都大半忘记了呢。”

  “悲伤何必记挂着呢,高兴的事情才应该记住。”琴斯说道,语气里半是安慰老人,半却是自言自语,“那里……我是说老爷的安息地……您还经常去看么?”

  “琴斯姑娘,老朽去啊,怎么不去。唉,都快荒芜了……想当年多少人献过花,抹过泪,说什么‘勇士千秋祭奠,英雄万古流芳’——如今不过是黄土堆一个,官员们没再来过,子女们也没有来过,算来算去,也只有大小姐和您还记得。”老人感慨地说道。

  “大小姐常去么?”她问。

  “嗯,在去西部供职之前她常去的。不过那里阴森森的,压抑得很,我倒是希望她能少去几次。”

  “她是个好孩子。”琴斯附和说。

  “啊,做起事来比我还细呢。可惜,就是性子弱了些,怎么也狠不起来,在外面免不了要被别人欺负。”老管家叹了口气,擦干了眼泪,好像说的并不是这个庄园法理上的女主人,而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琴斯看着天空,若有所思,然后她便问道:“话说大小姐也有几年没回来了吧,您这次找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呢?”

  “是啊,”老人重重地点点头,“不过比这更棘手……琴斯姑娘,我们去屋里坐吧,这里是远远没有十年前好,门庭败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招待熟人的茶水,永远都是有的。”

  “嗯。”

  两人一前一后,在沾满露水的林间小道中穿行,进了屋,有个侍女迎上,引琴斯就座。不一时,两杯热茶,已经放在桌上了。“玲,去看看二公子有没有起来,服侍一下。”老管家吩咐道。那个女孩子听了他的话,唯唯诺诺地走开了。

  房间里余下他和琴斯两个。窗外静悄悄的,太阳才刚刚升起,连觅食的鸟儿们都还在留恋梦境。气氛一时有些萧索,只余氲氤的蒸气,从杯口飘出,散漫在清冷的空气里。琴斯端坐着,双手捧起茶杯,听着树叶的沙沙轻响。那一头,老管家顿了一顿,还没有说话,两行泪先流了下来。

  “您这是……?”琴斯放下茶杯惊道。

  “唉,这个地方,是不久长了啊。琴斯姑娘,大小姐在外面过得舒服快活,我就算见不到她,也觉得开心;可是这个样子,唉……”

  “究竟是怎么了?您说啊,有什么事要帮忙的,我一定尽力。”琴斯说。

  老人抿了口茶,叹着气,才说道:“二公子……他把‘天虹’给卖了。”

  “什么?!”琴斯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这……什么地方这么需要钱?”

  “唉,家丑不可外扬,不可外扬……不过琴斯姑娘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这个混帐家伙,简直是吃喝嫖赌俱全!他老爸不管他,妈从小宠着,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唉……你知道么,前一阵子他夜里哭丧着脸回来,浑身青肿,直接冲到我这里,给我这个管家用人下跪!”

  “难道是……”

  “他赌钱,输得连裤子都没了!我手上管账,他知道他的零花远远不够还清,只好来求我……一个月三十个金币的零花,这是穷人家三十年的血汗钱啊!他居然说欠了五千个金币的赌债,简直是天理难容!”

  老人怒得脸色发白;琴斯听着,脸色也不好看。天虹虽然说是他们的,可是和自己有很大的关系。

  “他死活求我,我不同意,他就骗走管库房的小工,偷了剑出去抵了债!无价之宝在他手里,就他妈的值五千金币,天啊……老爷要是在天上看着,还不气得再死一次!唉……我死了以后,要怎么去那个世界向老爷交代……”

  老管家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呜咽不成声。琴斯看在眼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去叫大小姐回来吧。”她想了想,终于说。

  老管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之色:“那样最好,只有大小姐是个明理的人,或许能管住她弟弟……同是一父所生,怎么性格就差得那样远……好的都给了大小姐,肮脏龌龊的都着落在这个煞星身上!琴斯姑娘,又要劳烦您跑一次了,我知您学业繁忙,这事不急,等到暑假也不要紧。”

  “没关系。老人家您也别太悲伤了,这不是您的错啊。都说富不过三代,纵然像老爷那样勤勉努力的,也逃不过这个铁律,唉……我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您先拿去吧,再加些金银,也许能把剑赎回来。”

  她说完,把手伸进内衣里去,取下一副项链。项链上有一粒硕大的蓝宝石,微带紫的靛蓝色,闪着六芒星光。老管家是识货的人,见到了,顾不得吃惊,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怎么可以要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戴着它,也并没什么用。相比这星光蓝宝石,我还是更想把剑要回来。”她决然地说,把它塞进老人的手里。

  老人抓住了宝石,不再说话。他知道琴斯的固执,和这一份礼物中所含的心意。

  忽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来了,他迟疑着,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又说道,“琴斯姑娘,老朽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大小姐毕竟天高地远,她手上的公务又繁忙,几个月内想是没法赶回来。老朽觉得,如果……如果您能稍微主持一下这里,哪怕是几个月暂时代管,发几句话镇一镇,我想老爷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吧。”

  这一次,琴斯低头抿一口茶,并没有言语。老管家眼巴巴地看着她,看着她,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抬起头,露出悲哀可是坚决的神色来。

  “对不起。”

  听到了回答,老人的目光在她脸上仍然留连了几秒钟,才终于黯淡了下去。门外传来侍女的哭喊声,一个男人大骂:“谁要你管!除了老爹,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

  琴斯霍地站了起来,两人一起出门。那个叫玲的侍女,正捂着右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拼命地奔逃,见了老人,哭喊着躲到他身后去了——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只穿着一身内衣内裤,正拿着水果刀挥舞着,歇斯底里地狂吼狂叫。

  “你给我住手!”老人骂道,“你想出人命么?”

  男人见了管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有所畏惧,哼了一声,终于丢下沾着血的小刀,气呼呼地转身,准备回屋。“站住!”老管家大声吼道,象是一头老虎,“今天有客人!大小姐不在,你理应接待才是。没礼数的东西,快回去把衣服穿好,给琴斯姑娘行礼!”

  男人转过身来,瞪着她,吐一口唾沫喷在琴斯的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雅玫把你当成什么,我就会把你当成什么?谁愿意听那个婆婆妈妈的家伙的废话?我凭什么给一个小姑娘行礼?啊?又不是我去窑子没给钱!要不你先到我房里来给我吹两下?嗯?”

  侍女玲和老管家都听得目瞪口呆。这一番言辞已经不能让人愤怒,而只能让人愕然。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缺乏礼数可以形容,而是近乎疯狂了——而更让人汗毛直竖的是,他们之前,现在,以及以后,便要和这个怪兽住在一起,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解脱。

  琴斯低着头,用手把脸上的脏东西抹干净。对于这种常人无法忍受的侮辱,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想要报复的表示。玲忍痛从房间里拿出一卷纸巾来,递给琴斯擦手。老管家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神色,渐渐地绝望了。他知道如果琴斯现在发火,那么她就能卷进庄园的事务里,以后总有机会,让她慢慢接手;可是,可是……

  “这位姐姐,求求您了。”玲突然抓住琴斯,几乎要跪下来,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我不认识您,可是您一定很有本事的,您一定能救我们的……求求您了好不好,好不好……”

  “玲,休得无理!”老人过去,劈头打了她两记耳光,“放开!听到没有!”

  玲死命地抓住她,就是不肯放。琴斯轻轻地,却决然地把她的手从身上移开,看着她还流着血的手,说道:“再坚持几个月好么?我去找雅玫,我去找你们的大小姐,一定把她给你们带回来,一定。”

  ———————————————–

  琴斯睁开眼睛。

  太阳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头来,莉莲的卫队整装待发。马车里,路宾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他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于是问道:“你醒了?刚才还说着梦话呢。”

  “是啊。仿佛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啊,是不是都被你听见了?”

  “哪有,你又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也懒得听你闲话……哦对了,昨天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已经走了,其中有一位叫赛特的很想见你,却被莉莲姐姐强行劝走——这个家伙,还是那副臭脾气。”

  “啊呀,你的命可是赛特他救的,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呢。”琴斯幽幽地说道,“留一两天说话,也没什么不好的,莉莲可做得过分了。”

  “啊哈哈哈,”路宾看着她,忽然拍着膝盖大笑起来,“果然,果不其然!放心吧,下次一定有机会的。等到莉莲处理完家门口的事情,一定会下谷去交涉,到时候两边语言不通,省不了带你当翻译。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哦,这也不能全怪莉莲,他们两个似乎也得到讯息,自己家里出了些事,也就没有强留下来。我姐姐虽然说固执了些,但也不是蛮横无礼的人,随队参观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好吧……我想你以后一定可以去当娱乐记者,你那些三脚猫的本事,还是统统扔掉算了,免得丢人现眼。”琴斯暗笑,平时路宾也说不上对莉莲有多大的了解,可才一个晚上的功夫,他就完全和莉莲站到一起去,一口一个“我姐莉莲”,简直就成了穿一条裤子的。是昨天的阵势把他吓住了,还是说晚上两个人关起门来聊了些什么?——不过想起自己对待赛特反常的态度,好像也并没好到哪里去。她于是转换话题道:“对了,你说西研所门口出了什么事情?”

  提起这个,路宾忧心忡忡地说:“听说西研所门口已经聚起一群人了,大都是因为大桥垮塌而宣告破产的商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把原因归到西研所的身上,天天闹静坐绝食抗议,还有从都城来的一些魔法师们,则远远地站在一旁看好戏,有几个居然明目张胆地赶着稿子,就要发回去广布视听,嚼我们的笑话了。今天已经是第四天,莉莲她得要带着卫队马上回去处理这棘手的问题,不然恐怕要饿出人命——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什么事都要由她亲自出马,就没有留守的人管一管,给她分担一下?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西研所是设有副职的啊。”

  琴斯苦涩地笑了笑,“其实西研所的全称是‘西部安全自治会及魔法研究所’,这类涉及到公共安全的问题,确实是归他们管的,只有他们有成编制的卫队和魔法师能进行正式的调查。至于留守的人是有的,要说某方面本事也挺大,我见过的人里面,谁都及不上。只是……这种事要由她管,只会越管越乱吧。”

  她突然想起梦里的情境来了,想起老管家和玲的哀求,竟似乎和她前天晚上去求赛特救人的样子,有那么几分相像。赛特帮了她的大忙,可是她自己,看着囚在无形牢笼里的两个人,虽然像模像样地应付过去了,可事实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她觉得有些后悔了。

巧遇

  该死的。

  米切尔心里大骂道。他被两个人死死架住,一步一挪地走出去。一旁莎菲亚的待遇稍微好些,只被绑住双手,默默地跟着。有两个魔法师负责垫后,眼神只朝着她身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肯定不是好主意。

  他刹那间有撞墙自尽的冲动。然而左右两人劲道实在太大,毫无转圜的余地。“喂,你们就不能轻一点么?”他开口骂道,没人理他,一会儿一块散发着臭味的破布就被深深地塞进了他的嘴里,痛得他呜呜乱叫。

  米切尔很想哭,鼻子酸,喉咙口发干。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落魄成这样。所有人都很客气,以赞许或是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的好话,羡慕他渊博的学识还有光明的前途。“等大哥你以后发达了,别忘记小弟我们啊。”许多人这样恭维他,好像自己的成功是注定的,没有悬念的命运一样。

  米切尔的眼泪掉下来了。他觉得他的前途完了,再也看不到恋慕者偷偷在书桌里塞着的鲜花,再也听不到邻居与父母闲聊时的惊叹了。以后要在监牢里度过余生,与发霉的面包,狱卒的非难为伴——父母供他上学已是极限,又怎有钱赎他出来,又怎有脸面带他回去呢?

  那个拿了银币的叛徒转眼间消声匿迹,回去养他的老婆孩子。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跪一跪,要是就能享得几年的安逸生活,又好像也就没什么——相比之下,自己实在是蠢得可以,蠢得可以啊。

  “喂,男人哭什么?怪只能怪你自己,谁让你犯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莫名其妙!”

  右边那人连声骂道,可好像又有些不忍,拿了块手绢扔给他,任由他自己擦掉眼泪。一行人把两个俘虏夹在中间,出了大战争纪念馆的门。

  头领海勒一身黑衣,高大挺拔,站在出口,他悠然点起一支烟,提了提神。行动比预想中要顺利得多,没花几个银币就很容易地掌握了两人的行踪。之后,不过就是把他们带回都城,用特殊的魔法洗掉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就好了。他私下认为这样的处罚过重了,几个孩子能惹起什么样的风浪?让他们玩去好了,玩出事来再作处置也不迟。可是上头竟然对这事极为看重,还专程派了小分队过来抓人。对此,自己的态度只能是认真执行,至于这个新开发出来的魔法是不是会对大脑有副作用,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了。

  虽是盛夏,但晨风仍然让人直打哆嗦。这里毕竟是北方,早晚太阳不在中天,还是冷的。

  “啊,是海勒啊,好久不见。”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海勒一惊,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一位女士正站在他身后,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彬彬有礼,脸上抹了淡妆,正微笑着看着他。她的笑很纯很温和,让人油然而有心醉的感觉。

  可是海勒刹那间定在原地。

  “你,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只是碰巧看见你,打个招呼而已。”

  所有人都惊觉起来了。大街上并没有人,商店也大多关着门,居民们都在蒙头大睡,偏偏就有这个人孤身站立,在海勒的身后悄悄出现,谁也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怎么接近的。米切尔低垂着的头抬起来,看着来人,充满了吃惊的神色;身后的莎菲亚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雅玫,救我们!”

  领队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人全都掏出武器对着面前可疑的女人。“全都给我放下!”海勒回头吼道,而后陪起笑脸,连忙解释道:“雅玫……这,误会了。这两个人是通缉犯,我们奉命追捕的——我们一时大意,让他们逃到峡谷以西来了,唉呀,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雅玫,你知道的,你认识我们的!我们什么事都没做,我们只是来旅游的!”莎菲亚完全和他唱反调,“他们乱抓人……”

  海勒的手下一拳把她砸晕了。

  “你干什么?”海勒几乎要气疯了,恨不得要把这个冲动的副手当场杀掉。这下麻烦大了,本来还有的一点点谈判余地,就这样消失了。在西研所管辖范围内,未经许可出现大队中央魔法协会的人已经很难解释;还被当场抓到打人——况且副所长恰恰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出现,并且亲眼目睹……

  海勒叹了口气。想到可能出现的无数后招,不禁背心发寒;然而上头的命令又不得不执行。这要怎么办才好?他于是只好陪着笑说道:“雅玫,我们去旅店解释吧,被你看见这样的状况,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头一定好好处置这个打人的家伙,对一个弱女子下此重手,实在是没有人性啊,管教不严,管教不严……”

  ——-

  旅店。

  四人桌。雅玫端端正正地坐下;海勒坐在对面,一旁是他的两个副手。

  气氛有些紧张,空气浓稠得似乎把嘴唇都粘住了。一个副手有些不耐烦,刚想点起烟,就被海勒一个眼神定在原地。直到有位老人赶来,在海勒耳边低语了几句,谈话才正式开始。

  “这是中央魔法协会的授权书。”海勒把一份文件交给雅玫。上面三条红杠,是极为紧急的命令。他清了清喉咙,正式地说道:“上面有米切尔的名字和画像;这次抓捕的正是他,名字和面容都正确无误,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雅玫副所长,这次越界抓捕多有冒犯,可是彩虹大桥突然被毁,我们一时无措,没来得及掌握疑犯行踪,相信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他顿了一顿,翻起手上的案宗,道,“五年前,你们也有越界抓捕的先例,对此我们是持积极配合的态度的。”

  雅玫扫过米切尔的名字及照片,问道:“能请问一下么,他犯了什么过错?”

  “哦,授权书上有写,散布对中央魔法协会不利的虚假诽谤言论,情节特别严重。”他指着文件的头几行说道,“我们需要把他及与他有关的所有人带回去进行处理……”

  “我想这样吧。”雅玫打断他的话,她的声音很软很轻,听起来很舒服,但是意思则是寸步不让:“在法理上这件事情完全正确……不过,诚如你所言,最近发生了大桥被毁事件,而他们是大桥事件重要幸存者和见证人,我需要等到所长莉莲回来向他们问完话,才能允许你们把他们带走。”

  两个副手的脸色,霎时间就变得不怎么好看了。

  “莉莲现在正外出调查,要几天后才能赶回。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带这两个人回西研所本部暂行拘留——这在以前也有先例。”

  海勒低头沉默不语。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完全正当的理由,西部几乎已经快进入紧急状态了,物资中断,很多商店因为缺货而关门,有些以商贸为主业的城镇已经出现了哄抢。所长莉莲正在到处救火,她要是发起飚来,直接罗织一个紧急状态下扰乱治安的罪名,那包括自己的整个小队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事后装模作样地道歉放人,再简单不过,至于他们要找的人去了哪里,有谁会关心?

  还好没有遇上莉莲,她可是出了名的难对付;相比之下,雅玫提出的条件倒是不错。并且她既然答应了自己,那么以后所长莉莲想要反悔,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唯一要提防的,只是——

  海勒想到此处,便说:“那就这样吧,我们可以整队驻扎在西研所本部,等待结果……”

  “不用,你一个人就行了。因为大桥被毁,作为桥头中转城市的菲林斯特现在急需人手救灾,我想剩下的人与其呆在西研所无所事事,不如赶回去帮忙。等事件过去了,人我们帮你送回都城,如何?”

  两个副官相互对视,脸上都露出遏制不住的欣喜来。毕竟呆在西研所这个荒凉的地方,被人天天看在眼皮底下,又没有乐子,谁都不愿去;菲林斯特是个大城市要什么有什么,又顶着救灾的名义,还能得双倍奖金——而且堂堂西研所副所长已经公开答应协助,难道还能撕破脸皮对她表示明确的不信任?——再退一步,就算出了乱子,也不过只是让海勒顶着而已。

  海勒的眉头微微皱起,雅玫朝他一笑,是那种调皮却不失庄重的笑容。

  “好吧。”他无法拒绝,拒绝意味着得罪他所有的手下,只得说,“我一个人和你回去吧。”

  —————————————

  人心已经散了。

  海勒明显感觉到这一点,所有人都厌倦了枯燥的行军,都在讨论如何去菲林斯特,用即将到手的双倍工钱花天酒地。

  他无奈地承认他已经中了雅玫的计了,而且这计根植于人心,根本无法可破——然而海勒并不慌张,他也有自己的计划。

  晚上这支千里追捕队伍呼啦一声正式解散。海勒和雅玫带着两人,各自祭起风术出发。米切尔和莎菲亚似乎都被人砸晕了,一直昏睡着,呼吸悠长,任凭外界如何嘈杂,都没有动静。

  “他们可睡得真沉。”雅玫在背起莎菲亚起飞的时候,小声地抱怨道。

  “他们不老实,就只好让他们老实点。”海勒说道,“放心,都是标准配方。”

  海勒可是期望他们永远不会醒过来,最好把知道的秘密,永远地烂在心里。

叙旧

  第二天早晨。

  雅玫坐在一楼会客厅里的一角,她的脸稍微有些苍白,有一点点的黑眼圈,似乎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好。桌子的对面,年轻英俊的海勒刚刚坐下。会客厅有很多大圆桌,都比这张桌子端正,气派和考究得多,然而雅玫偏偏选了这里。因为把手伸出窗户,能摘取到窗外大树上葱绿的树叶。

  阳光射了进来,把柔和的光影打在她的半边脸上,长发熠熠生光,好像细腻丝滑的锦缎。

  “早上好呢。”雅玫笑着,招呼道,“昨晚在这里睡,还习惯么?”

  “早上好。”海勒回应以一个符合标准定义的笑容,不过或多或少有些勉强——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很重,本来英俊的脸不知道怎么,总是有些部位会扭在一起,给人一种不自然不协调的感觉,“嗯,称得上宾至如归。雅玫,今天早上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啊,不可以先聊聊以前的同学们么?”雅玫笑了,眼神里仿佛有种埋怨,“已经两年了吧,可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呢,莉莲和我在这里,离都城有千里远,消息不通,怪想念的。”

  海勒紧张着的脸稍微舒展开了些,“他们啊,我想都是老样子吧,我自从进了中央魔法协会以来,工作也一直很忙,你知道像我们这种新来的,少不了要受些欺负,老油条们把工作推给我们,自己逍遥自在,那是常有的事。所以说以前的同学们,渐渐地都不联系了,唉——啊,你是想问苏梅克的情况么?”

  看着海勒恍然大悟的表情,雅玫轻捂着嘴,含蓄地笑。

  “啊,他只是当了个魔法药剂师的学徒,天天闲着。堂堂中央学院的高材生却像这么不求上进的,还真是少见。”海勒终于开起玩笑来了,“好像嘴上说是要打工给妹妹挣学费吧,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整日玩些奇怪的东西。”

  听到这样露骨的负面评价,雅玫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眉宇间的神情反而更见欢快了些。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佝偻着身子,大半头白发的,财务处负责人。他夹着一份厚重的文件,递给雅玫道:“啊,可找到您了,这是上半年度的报表,请您过目。”

  “啊,辛苦你了,那么快就整理出来了啊。”雅玫双手接过报表,认真地看着,两三分钟之后,她指着一处数字说:“嗯,这一项总实验材料支出,好像有些不对。”

  “真的么?不可能吧……不可能吧。”负责人眼皮跳了下,似乎是难以置信地问道。他郑重地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检视着每一项账目,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要把财务处五六个人大半月以来的统计工作,重复一遍。

  雅玫作了手势打断了他,说道:“上周你处给我看过每个月的细帐,包括后来递给我的增补表,全部加起来似乎比这个数字小一些。嗯,我想想,应该差了四十枚金币十枚银币。”

  “啊,这……这实在不好意思,这这不知是哪个环节搞错了……伊岚所长,请您原谅,我一定立即派人下去修订,如果查出来是谁又弄错,卑职一定换了他。”

  “没关系的,说不定是我记错了呢。回去再仔细核对一下好了。”雅玫温和地笑道,“晚上再拿给我签字吧。如果今晚太匆忙的话,明天也可以。”

  “好。伊岚所长您真是过目不忘,厉害厉害。我这就去办,不打扰您的公事。”负责人双手捧着文件,脸上都是敬畏和恭维的神色,缓缓退下。海勒坐在舒适的靠椅上,看着他远远地走开。雅玫才笑道:“每次报上来的支出只多不少,而收入只少不多,他倒是不脸红呢。”

  “这样的人,何苦还留着。”海勒问道,“如果我是你,早就把他开除了。”

  “莉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不过他在西研所干了二三十年,算是三朝元老,快退休了吧。眼看着就要荣归故里,清闲养老,我不忍心。”雅玫回答道,“再说也没关系,毕竟我还能把关,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哈,水开了呢,来,喝一口我亲自泡的早茶吧。”说完,她站起身,端起茶壶,弯下腰,亲自给海勒斟满。

  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雅玫的茶,清雅淡丽,没有过多的修饰,然而细细品尝,却回味无穷。就算是有满腹心事的海勒,也不禁由衷地称赞道:“真不错。以前大家都说这里荒凉萧索,都不肯来;想不到认真打理的话,还真会过得很舒服。”

  “过奖了呢。”她浅浅一笑,等着海勒品完茶,她把茶具收走,又坐回原位,仿佛完全不顾海勒大清早起来的目的,又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了,“唉,小苏天性不愿意寄人篱下,要不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妹妹,怎会甘愿给人打工呢。都城的学费都死贵死贵,可能对于你我还行,可一般的家庭绝对承受不起,何况是他们那样无父无母的——”

  “是啊。”海勒附和道,“我说今天……”

  “干药剂师一定很辛苦吧,一步都不能有差错。”雅玫打断了他,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以前我们做实验的时候,都得熬通宵。像‘五份火,一份地,十三份风,六份水,另加微量的绿和紫。’这种配方,没有十几次失败,不可能成功呢。”

  哐当!

  海勒心头剧震,本来稍许放松的脸,刹那间都挤在了一起:“你……你怎么知道的……”

  雅玫的脸色黯了一黯,回答道:“啊,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而已。”

  中计了!海勒露出悲惨的表情来了,整个人都摔进靠椅里,半天回不过神。本来万无一失的配方,为什么这么快就被破解了?地火水风是四种药剂的代号,它们之前的每个数字都能取零至二十,只要有任何一个数字错误,对应得到的解药都毫无作用,中毒者都不会有任何起色,相反会增加体内脏器的负担;而绿和紫是十多种以彩虹颜色命名的配药里的两种,缺了它们,同样无法解毒。

  是的,这些就是所谓标准配方,至于各成分的有无和之间的配比,只有海勒自己清楚。在不知道配方的情况下,西研所插手这件事是非常麻烦的,甚至会闹出人命;另外大桥事件不会只有这两个人看见,莉莲大可以去向其它目击者或幸存者询问——这样算来,她们多半就会放弃。

  不过现在局势完全不一样了……要怎么办?

  “莉莲什么时候回来?”海勒试探地问道。一般来说,解药需要一两天才能起作用,如果她回来得早,或许还有办法挽回。

  “啊,他弟弟也是火车上的幸存者,和你抓的那两位一起出去旅行的。不过最近听说在跨越沙漠的时候失踪了,莉莲急得要命,现在正忙着去找。”雅玫说道,“该不会是和你们有关系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早些和我说明,我好去通知莉莲,让她别操心了。”

  “……我,我们可没有去抓他。”海勒急忙辩解道,“上头给我的通缉令上只有米切尔一个人而已。”

  “这样,那你们为什么要把莎菲亚一并抓起来呢?”雅玫追问道。

  海勒呆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掉进了雅玫的陷阱。既然自己这一队人会把莎菲亚一并抓住,那就难保不会把莉莲的弟弟也抓住,那如果莉莲找不到她的弟弟,自己可是洗不脱这个嫌疑了——他突然间模糊地记得上头给自己的情报里面确实有两男两女同时坐火车,并且另一个男的也姓“维斯特”……

  我这个白痴,那是所长莉莲的姓!

  “她是相关人员,抓她是以防万一。米切尔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他很会蛊惑别人相信自己的观点。”海勒只得含糊地应道,“不过我们确实没有见过另两位乘客——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弄清楚标准配方的?”

  “我没问你,怎么知道呢。”雅玫说,她的脸色渐渐忧郁起来了,“不过,昨天晚上我发现莎菲亚的身上沾了些奇怪的粉末——你的这些手下啊,还是让他们尽快去菲林斯特放松放松的好,免得憋出病来。我是说真的,小苏……小苏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他要是听到了,一定会来找你算帐的。你知道的,他要是发起飚来,到时候整个中央魔法协会,恐怕没人能挡得住。”

  “什么?莎菲亚是他妹妹?”

  雅玫点点头,一副“众人皆知你怎么就不知道呢”的表情。海勒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天天关在办公室里为老板没日没夜地卖力干活,结果什么也不知道。他开始坐立不安了,雅玫说什么话都是轻风拂面,软语温言,就算是责备也一点不凶不狠,甚至给人“她不过只是个无害的木偶”这样的感觉。可是只要是聪明人都听得出她话里的分量。

  简直是一群饭桶!

  如果莉莲在这里,得悉情况之后早就把自己抓起来了,这分明是有组织的流氓团伙当街拘押,殴斗还有猥亵少女——他不知道究竟应该用“猥亵”还是“强暴”,不过这已经够让自己被雷电殛成一团烂肉。

  ——————

  当天下午,海勒便推托有事,离开了西研所。雅玫一直送他到几公里之外,说了很多挽留的话,末了表示:“这几天就让米切尔住在这里好了。等到这里的局势平静下来了,一定亲自把他送到都城来。”

  海勒只是不语,苦笑着离开了。他知道雅玫还顾念着同学情谊,自始至终,都给他留足了面子;但傻子都知道,这事情非常棘手,那群饭桶可都是知道底细的,要是在酒醉之后信口乱言给别人听到,那自己的麻烦就大了。菲林斯特人多嘴杂,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他思前想后,看雅玫的口气,或许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他急急向菲林斯特的方向过去了。

  雅玫回到西研所的办公室里,关上门。

  她原本并不期望能破解标准配方——这并不重要。她宁愿莎菲亚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报出配方,只是为了确认是不是他们干的。事已至此,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苏梅克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到大,他干了多少份无法令人想像的苦工,受了多少屈辱与痛苦,都只是因为她。如果他听说了这件事,发起飚来把海勒大卸八块,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样亲切细致事事周道的小苏,会变了脸杀人……雅玫觉得喉咙里一阵难受,眼泪好像就要冒出来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还有办公桌上那一封一周前送到的信,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呢。

  “琴斯姐姐啊,怎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副正经口气,催我回家呢。”雅玫叹了口气。

  弟弟又做疯狂的事情了,看起来情况越来越糟糕,奸淫,偷盗,赌博,除了杀人,他几乎所有的坏事都干全了——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这个已经快要崩坏的家——自己不能选择出生,可总能选择要走的路吧。琴斯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为什么我要把花园的围墙凿坏跑出来,是因为我不喜欢呆在里面,那压抑郁闷的空气,和虚伪谄笑的脸皮,是能闷死人的啊。

  “副所长!不好了,外面聚了很多的人,说是要给大桥事情讨个说法!”有一位工作人员冲进雅玫的办公室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然而雅玫只是淡淡地微笑,说声没关系。

  “对不起,啊,可是您说要怎么办才好?好多人啊,都是一副死了爹娘只剩半条命的表情,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冲进来杀人!”

  “这个,”雅玫懒散地支着脸颊,向窗外凝视了半天,终于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暴民

  聚集在西研所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了。米切尔站在窗边,借着天边的一点点残阳,小心翼翼地拉起窗帘看着窗外,又赶快放下了。前天晚上雅玫亲自出门,好言好语劝了他们回去,人群当时是散了,可是不知是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又有人集结在大门前,而且来的数量是上一次的四五倍不止。

  若不是看着他们杂乱无章的队形,米切尔真以为是某支军队赶来攻城了。西研所从从二楼到六楼的全部玻璃几乎没一块完好,只要有人从房间里向外探头张望,就会有几块石头从不同方向飞来,把窗户砸烂,好几个人都流了血,幸好不过是皮肉小伤。

  至于一楼的玻璃,没人敢砸。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常识,所有魔法研究所的一楼里面,天知道关了哪些穷凶极恶的怪兽,要是激怒了它们可就不妙。

  西研所里一团乱麻,雅玫离开了两天,临时把事务交给她的助理,然而助理是个没主意的人,更怕随便下命令承担不起责任,因此只是让所有人躲在所里,对外没有任何表示,也不询问缘由,也不采取行动——然而助理已经隐约着急起来了,西研所百来号人,往日都有专人负责日常采购,现在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再这样困下去,水粮都要断了。

  米切尔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他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可以随便出门,一日三餐都由专人送来,吃完了,残羹冷炙由人收去。西研所并没有亏待他,饭菜确是丰盛,不仅量足还天天换花样,不过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能吃完一小半,已经不错了。

  西部昼夜温差极大,他觉得有些冷了,把毯子盖在身上,又睡不着,翻来覆去,脑里只有一个等字。这两天两夜,长得像是一个世纪,把他的心都等枯干了。曾经有一次,米切尔脑中闪过自杀的念头,从床上蹦起,睁着血红的眼睛,猛地拉开窗,就要往下跳——可是偏偏一块花岗岩迎面飞来,将他硬生生地砸了回去。

  花岗岩只是让他擦破了点皮,可是——此后他再没有勇气了。

  “孬种,连自杀都不会……”他低低地吼着,自嘲,自怜而又自卑。他想笑,大笑,疯狂地笑,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炙烤着五脏六腑,七情六欲都要吐出来了。要是有个人在他面前他可以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刀杀了他,不,拿拳头揍死他都可以,一拳一拳地,把骨头打得粉碎,把血肉打得模糊一团。

  反正自己是个罪人,又怎么样,老天还能怎么样?折磨我吧,把我撕裂吧,我这一生不过都是浪费时间!

  “米切尔……你在干什么?”

  米切尔回过头,毯子滑落在地,歪曲的门框里,约莫有一个人影,看不真切。

  “我是雅玫,你究竟在干什么?我先出去,你快……快把衣服穿上。”

  “雅玫”这两个字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米切尔刹那间便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剥光了衣服,只抱住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大喊大叫,神情可怖之极。他脸色通红,连忙穿戴整齐,坐在床沿上,心扑通乱跳,茫然不知所措。

  房门打开,雅玫进来了。看着他,一时沉默。

  “抱……抱歉。我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的。”副所长轻轻地回答道,口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不过在这惯常的温柔里,是感觉不到真正的情感的。

  “您把莎菲亚送回家了?”米切尔定了定神,问道,“真快,从都城到这里打个来回竟然只花了两天。”

  “是的,一路上她的心情一直很糟,不过总算到家了。小苏看到了,心疼得不得了。那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了——唉,实在太操心了。”

  “哦……那他还是知道了?”米切尔睁大了眼睛,小心地问道。

  雅玫脸一红,苦笑道:“我在他面前,可瞒不住,就把我所知的都说了——他,哦,你放心,他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天有不测风云,菲能平安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米切尔嗯了一声,重重地吁了口气,身体一沉,压得床发出吱吱的响声。就算自己可以预料到答案,可是只有在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几乎狂乱的心,才能平静下来——然而米切尔又不相信起来了。

  “伊岚副所长,您真会安慰人。”米切尔只是摇着头,“他不把我大卸八块,又怎么可能解恨呢。您骗得了别人,可是骗不了我的。”

  “你倒了解他。”雅玫调皮地笑了笑,点点头,“以前见过苏梅克?”

  “我走之前还去她哥那里发过誓的,他上上下下问了我几十个问题,才肯放人。老实说,他虽然年轻,可举止看起来不像哥哥,却像父亲——菲在他心里的份量,像我这样浅薄、单纯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没办法体会,知却是知道的。”

  “是啊,他一向这样,把妹妹放在手心里捧着的。”

  米切尔默然。他又问道:“维斯特所长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目前还没有,这两天来,自从她接到我的消息,已经派了六路人马进行地毯式搜索,不过现在都只行进到沙漠的边缘地带,正在向深处推进。从你们和他们失散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有七八天,他们又没有带罗盘,因此他们俩可能会在沙漠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出现,所以……搜索难度相当地大。”

  “不能用风术么?飞应该会快得多吧。”

  雅玫摇头道:“会风术的魔法师都去负责峡谷两岸的运输事务,及调去各城镇维持治安了。本来西部的物资全靠大桥交通线维持着,现在大桥被毁,他们可算是中流砥柱,绝对动不得的。找她弟弟路宾毕竟是莉莲自己的私事,上不得台面,她能拉西研所直属卫队出去以救灾名义找人,已是极限了——等到这次事件平息,如果被人揭发出来大作文章,她就会有麻烦。”

  听到这个消息,米切尔一言不发。琴斯不会飞他是知道的,整整一周过去了,两个人多半已经……

  “我相信路宾他们两人还活着,只要有琴斯在,就有办法的,她不是个只会束手待毙的人物。”雅玫安慰道。

  米切尔点点头,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了。现在他宁愿被路宾骂上一百遍,都要期待他平安归来。这小子虽然说吊儿郎当不成大器,可是待人还是不错的,朋友也有好多——自己平日里孤僻高傲惯了,很多小事却要托他帮忙,不仅如此,事情办完更是挑三拣四斜眼看他。

  “好了。”雅玫起身告辞,“我还有西研所的事务要处理,外面那么多人闹事,真是让人头大。”

  “我知道了。”米切尔点头道。眼前的女士,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显然是用尽全力了。她本可以在都城休息几天,可是顾及到这边的紧急事务,还是匆匆赶回来主持。

  要不是她回来及时,自己刚才可能已经崩溃了。

  “伊岚副所长,实在……太辛苦你了。这祸说到根源,都在我头上。我不应该带她和其它两个人一起去冒险,当初,当初一个人去就好了。现在路宾和琴斯下落不明,累得维斯特所长出外到处寻找,菲又受到这样的侵害,我……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别那么客气,叫我雅玫吧。”雅玫温言说道,“好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不用再道歉了。那个时候,每一次抉择都是很艰难的,你们自保都不易,又哪有办法救别人呢?人生啊,总是有很多遗憾的。”

  “嗯。”

  “那我走了……”她把门打开,刚跨出一步,忽然停下,又问道:“对了,你喜欢菲么?还是说,你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想要在别人的眼里,望见自己高高在上的影子?”

  雅玫并没有看着他,只是背过身去,静静地等着米切尔的答案。

  “我……实在对不起。”身后,传来扑通跪地的声音。

  “呃,其实没关系。”副所长沉默良久,带些失望却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你还活着呢。”

  门渐渐地关上了。

  “雅玫!请等一等!”

  “怎么?”

  “让我去劝说那些暴民吧!我自信自己还有些口才,能做点事情,不用在这里白吃白喝浪费宝贵的食物,像个废人一样地活着!您,您要是把门关上了,我真的会闷死在里面的。”

  雅玫转过身,望见米切尔通红的眼睛和渴求的目光。他还跪在地上,脸颊抽动着,手向前伸,仿佛要隔过空气,把雅玫死死地抓住,好让他不要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再孤独地呆上一晚。

  雅玫的嘴角,终于闪过一丝笑意。

  “嗯,来吧。”

  于是米切尔迅速地换了一身衣服,跟着她出门。窗外最后一缕阳光,在远方稀疏的树木和绵延低矮的群山之后,沉入了地平线。

  —————————

  月上中天。

  米切尔带着三名刚委派给他的随从,走出西研所的门,门外聚集着的人们已等了几天了,终于见到有人来,纷纷提起神把几人围在中间,有人高声嚷起来,有人大哭大闹,有人冲上去揪住米切尔的领子,挥拳就要打。

  米切尔恍然觉得,这场景以前在哪里见过。

  “各位住手!”他清了清嗓子,想着刚才匆忙准备的草稿,大声喊道,“西研所对各人的遭遇非常同情,然而这是天灾,大家都知道人力有时而穷,现在两位所长正在四处奔忙处理大桥事务,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请你们体谅一下……诸位啊,你们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绕不开的弯,大家只要再努力克制几天,再等一等,只要耐心一些,只要莉莲所长一回来……”

  “我们破产了!我们要赔偿!没有钱我们活不下去!我下面还有几十号人等着吃饭呢!”

  “我送向都城的几十吨货物都已经在仓库里发霉了,天啊,谁能救救我!”

  人群越嚷越凶,没有人管西研所两位女士是死是活。这两周如天崩地裂,一辈子挣来的血汗付诸东流,很多人耷拉着眼皮,一夜白头,正是绝望痛苦之时,此时见了米切尔,正好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有一个商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就是一巴掌。众人见状,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群拥而上,三个随从反应过来,死死抵住,把米切尔保护在中间。米切尔脸色惨白。他有些惊恐地向四周望去,密密麻麻地全是人,根本没有溜回去的可能——三名随从已经竭尽全力推开人群,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下一秒,他大概就会被愤怒的暴民给吃掉吧。

  “废话少说!赔偿!我们要赔偿!”

  “今天不把你这种拿着工资只会说空话的狗官大卸八块,老子就不是男人!”

  月夜下暴民睁着凶厉的眼睛,挥舞着凶器,唾沫不时喷到米切尔的脸上。刹那间,这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天是阴沉不语的,地是冷漠无言的,纵然人间鲜血流尽,都不会眨上一眼。那三名随从还在帮他挡住人群,同时不约而同地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在他们的眼里,从都城来的很英俊很有学究气,说话高深谈吐自如的这位高材生,一定是天上星辰下凡,一定会想出解决方案的。

  可惜的是,他们没有等到。“啊呀!”有一个随从终于挺不住,被人群撞开了,暴民从缺口涌了进来,个个带着冲天的火气,朝着米切尔的拳头像雨点一般地落下,把他当成仇人一样往死里打。高材生天天钻研玄奥的理论,哪有什么临敌机变,于是拳拳落在实处,招招都痛入骨髓。还没过两分钟,就已经是惨叫的声弱,喘息的声多了。

  远处的一个小窗户里,有谁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大家住手!”

  雅玫的声音。西研所的大门开了,雅玫站在那里。人群看到这位副所长,稍许安静了下来。乘这个间隙,米切尔被随从们扶起,他浑身上下都是青紫伤痕,七窍全在流血,已经不省人事了。雅玫身后一队人抬着担架,小心地把米切尔放上去,抬回所里医治。留下地面上一摊鲜血和弥漫的腥气,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闹事的人们看到这一幕,都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本来挥起的拳头,不自觉地放了下去。暴怒中的人们,由着自己的情绪,把横在面前的一切阻挡都打得粉碎——只有让他们看到后果,才能唤醒残存的理智。

  雅玫看着担架进了门,才开口说道:“诸位,前两日我有公务在身,没能及时赶回,以致事态扩大。”说罢,她盈盈弯腰,先向大家鞠了一躬,“雅玫在此,向大家表示真诚的歉意!”

  “这位小先生是我的新任秘书,近日见我一直未归,眼见局势不可收拾,所以擅自出门,想要好言安抚大家,免得诸位徒然焦躁,有伤身体。他一番好意,不意竟遭此厄运!我知道诸位的诉求迟迟得不到回应,积怨已久,可是事件并不能通过暴力解决。诸位都是有教养的成功人士,为什么要做这种流氓勾当呢?”

  人群悚然无声,有几个为首的,知道理亏,也不由得低下头去。

  “现在伤者已送去急救,对动手者的处罚,过几日再行宣布。在这之前,各位都有打人的嫌疑,就不妨在这里先住下吧,西研所会提供简单的食宿,我相信现在要劝你们回家,也是劝不动的。”雅玫继续说道,“赔偿之事,西研所高层正在讨论,所长莉莲有紧急公务,具体数额要等她来最后拍板,但我雅玫以名誉向你们保证,赔偿是一定会有的!不仅如此,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恢复东西部的交通,让诸位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人群的脸色都缓和了些。虽然没有最后解决,然而身为副职的雅玫,赌上自己一向不错的口碑,已把话说到这样的份上。他们也不好再要求什么了。所内工作人员鱼贯而出,立时搬出许多帐篷,帮他们在广场内搭起,以便过夜。

  雅玫自己则亲自看望,嘘寒问暖。不知不觉间,帐篷里竟响起了笑声。

  ——————-

  半夜。

  雅玫来了,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米切尔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不规则地呼吸着。他的嘴被打得歪在一旁,眼眶崩裂,鼻梁明显是断了。两条手臂上全是淤青,胸口上有两道极深的伤口,不知道是哪个暴徒竟动用了凶器,幸好没有捅到脏器和动脉,只是划伤了肋骨,在所内几位魔法师的帮助下已经止住流血。

  难以想像,面前这个被痛打成乞丐模样的人,几小时前还是衣冠楚楚的高材生,本该呆在学校里,接受女生们的尖叫和朝拜的。

  雅玫双手支着头,安坐着,沉思良久。米切尔被生生痛醒,呲牙裂嘴地叫唤。这一夜铁定是睡不着了。他睁开眼,恨恨地看着这个言辞温和,待人可亲的漂亮女人,一言不发。

  “我上当了。”米切尔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我是个白痴。”

  “我们谈谈吧。”雅玫说道。

夜谈

  “谈什么?”米切尔眼睛看着天花板,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问道,“我承认我上当了,我承认我蠢得可以,我甘拜下风,好心没好报,还有什么好谈的。”

  “是啊,你确是好心,我也确是恶意。听到你主动要求出门谈判,我就动了利用你的心思了。”

  米切尔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听到这句话,也免不了要跳起来,然后又因为身上的伤哎呦一声坐倒下去。

  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这算什么意思?这算什么意思?”他低沉地吼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期待我解决问题,而是让我去引出和承担已经在广场上久等的人们,他们心中积蓄着的怒火,让他们向我泄愤,向我开炮。等到他们的子弹打完了,怒气宣泄得差不多了,然后你才上场,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平息他们的情绪。这样你便积累了好名声,而我却背上‘年轻人不免毛躁’的骂名,是不是这样?啊?是不是这样?”

  “是。”雅玫点头,“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你这个无耻的女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啊?为什么?”然而随即他就闭口了,嘴唇翕动,两颊通红,勉强把心里冲天的愤怒压下去。他想起来,自己不仅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所心仪的人,所以遭点报复,恐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或者这干脆就是苏梅克的主意,自己妹妹吃了那么大的亏,自然要借些小事,出口恶气。

  “小苏可不是那样的人。”雅玫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回答道,“对你,他可没说过什么。”

  “那到底是为什么?”米切尔问。

  “我看重你啊。”雅玫微笑道,“从好几个人口里听说过你的名声,瞧见过崇拜的眼神,所以给你一个机会,看一看你的表现呢,看看是不是真有传言中舌灿莲花,倒转黑白,力挽乾坤的能力。”

  米切尔听得目瞪口呆,这女人居然能把“利用”说成是“看重”,把明明白白地去送死说成是机会,要说倒转黑白,她恐怕才是自己见过的世间第一个高手。“结果呢?”他从鼻孔里哼着气,反而顺势问道。

  “稍微有点小小失望,不过还行吧。”雅玫调皮地回答道,“能吐字清晰言语分明,没当场吓得尿裤子,已经很厉害了,好好历练一阵子的话,可以过合格线的。”

  “哼,多谢夸奖。”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雅玫站起,把窗帘拉开,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我是发自真心的。你想一想,以后毕业了要养家糊口,还不是一样得要在别人面前卖弄,直到过了合格线为止么?谁会平白无故施舍于你?你这种个性,别人施舍你一定不屑,别人高调你一定不肯屈就,别人平等待你,你又现出冷淡的神情来了,还有谁家要你呢?最后不过饿死街头罢了。”

  米切尔不语。

  雅玫继续说道:“若是琴斯在这个位置上,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吧。她一贯怀着侠义心肠,要帮助所有见到的人呢。可是我并不是这样。世界上那么多可怜的人,他们的遭遇惹人同情,他们的悲惨令人落泪,可是若真施以援手,获取一时的感激之后,便会看到他们眼里渐渐浮现起来的,贪婪的光。是啊,如果只要装可怜便能获得想要的东西,那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呢?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编些故事向别人诉苦,恰到好处地落下几滴眼泪就行了——琴斯可吃过不知多少次亏了。所以说,帮你或不帮你,是要考虑是不是值得的。若是像你这种坏脾气,想帮你的人那一点自尊自信,都要被你剥光了呢。”

  “哼,你这种行为,算什么帮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么?”

  “没在火坑里滚过,你打算怎么服众呢?”雅玫反问道,“一个从都城刚毕业的嫩小伙子,谁会买你的帐?若是明天我把副所长的位置辞了,换你来上,多少臭鸡蛋会砸到你的头?这局面怕是莉莲也收拾不过来,所以只好先打预防针,安排你给大家露个脸。”

  米切尔听得一头雾水。雅玫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不可思议。难道说,她真是在为自己这个落魄的书生考虑么?——虽然这假设莫名其妙,但现在看起来竟也不是不可能了。

  雅玫笑道:“成就一件事情,要付出很多的牺牲的。就比如说你身在黑沉沉的谷底,洪水在你脚下,水位慢慢上升。为了活命,你想要爬到顶峰去,可是通向顶峰有一条低矮的隧道,不低下头,便过不去。你是打算在谷底昂着头直到被淹死,还是暂时低头钻进隧道里去呢?——我想,大家其实都知道答案,可是只要和‘面子’或是‘尊严’挂钩,就有人死也不愿意低下头。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敬佩他们,还是应该嘲笑他们。”

  “人和人不一样。”米切尔咕哝着说,“你认为傻的事情,别人可以拿命去赌;你认为对的,别人偏偏觉得错得不能再错——喂,算计我就算计吧,何必又要拉我说那么多的话。”

  雅玫回答道:“唉,我问心有愧啊——不得不说,为了做成一件大事情,总有些肮脏龌龊的伎俩得要使用的,这些伎俩当时不能让你们知道,不然就失效了。可是每次把事情做完之后,我都想要和你们这样的,嗯,下属们,分享一下我心里想的东西,我当时的选择,希望你们能理解并且体谅。”

  “可惜的是,大部分情况下都不行。大部分人总是头脑简单,要么把你当成圣人捧上天去,要么把你当成坏人踩在脚底。他们心里的是与非,就像是黑与白那样干净利落的。所以我是绝不能向他们说出真相,不然只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只好装扮成他们理想中的‘雅玫小姐’,用欺骗得来的拥护和崇拜,来完成我想要做的事情。”

  “可是我想你不一样。虽然你会生气,可你一定能够理解这种心境这种立场的。早在我看到你们被抓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会成为西研所的助力了,因为我们能帮你,而你或许也能帮我们。第一次的合作,我想对你而言,不是很愉快吧。可是这大概是最现实的合作方式了……请你体谅。”

  “合作?我不知道你哪里需要我?我对你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啊。”

  “还不是为了这里。可惜啊,我不能再待了呢。”雅玫叹口气,有些迷茫地看着窗外。渐渐地,她表面上的温柔剥落了下来,米切尔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露出这样忧伤的神色——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雅玫?

  “你与莉莲所长不合?”

  “不是。她待人很好的。是我家里的事。”

  “你家……”米切尔浑然不解,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丧事?”

  “哼,我倒希望有丧事呢。唉,信一封接一封地来,这回连琴斯姐姐也专程来了,面子给得够大了,我不得不回去了呢。”

  米切尔惊异于雅玫对琴斯的称呼,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有人敲门。雅玫跑去应门。

  咔。

  三人站在门口。琴斯以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笑着说:“唉,难道我就那样可怕么?”

  “啊,其实……其实还行。琴斯姐姐待我可最好了。”雅玫作出抱歉的神态来,连连摇头。“天天盼着,你们终于回来了。”

  莉莲上前,认真地说道:“辛苦你了。”

  “没关系。只要你弟弟平安回来就好。”雅玫回以一个天真的笑容。

  莉莲侧身让开,路宾走了进来。米切尔看着他,一身粗布衣服打扮,像是农家子弟,明显瘦了,肤色黝黑了许多。

  他的脸抽动了起来——他在路宾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路宾走过琴斯身边,琴斯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被他避过了。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米切尔床前,停下。室内忽然间变得如此安静,身后的三位女子不约而同地闭上嘴,看着这一幕。

  路宾举起手,捏成拳头。他的眼睛盯着躺在床上,因为被打成重伤无法动弹的米切尔。高材生看着他,脸上显出恐惧的表情来了。

  “路宾!”琴斯叫了出来,随即静默了。雅玫拉住了她的手,眼看着路宾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拳头砸下去。米切尔的眼眶已经裂开,鼻梁骨已经断了,再挨上一记重拳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

  拳头带起劲风,擦过米切尔的颈项,狠狠地打在了床板上。床板虽不是金属制的,但硬木的质地同样会让血肉之躯受伤。路宾喘着粗气,像是方从噩梦里醒来一般。他抬起手,看着指背上的两根木头尖刺,丝丝鲜血从关节处流下,落在地板上,啪嗒啪嗒作响。

  “我原谅你。”他拔去尖刺,甩着手,说道,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原谅你。”

  米切尔呆然地看着他转身,低下头,走出门去,再没有说其它的话。莉莲搭住他的肩膀,陪他出去了,留下琴斯和雅玫两个。

  “我不懂,我不懂。”米切尔喃喃地说道。不知不觉间,他的泪水滚滚而下。

不想回家

  第二天早晨,西研所外已经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了,所长莉莲回来的消息迅速在焦急的抗议者里传开,几天漫长的等待,马上就要到尽头了。冤有头,债有主,终于等到管事的来了,他们怎肯放过?

  路宾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场景,不禁连连咋舌,暗想道:“莉,你打算怎么对付这群暴民?”

  老姐莉莲就躺在离窗口三步远的床上,还以千年不变的糟糕睡相蒙头神游。她前一阵子紧张忙碌,神经已经绷到了极点,至今天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好好休息。路宾歪着头仔细瞧着她,想找出蛛丝马迹来确认她与两年前的不同。然而五分钟后,他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切,仍是那副死相。”他想道。却在不经意间,一股温馨的感觉渐渐涌了上来,好像一个漂泊终日的旅人,终于见到了故乡——这一次离开家不过一个月,却像是十年那样漫长。

  不知道她离家两年多,又会有什么感想?

  莉莲和他,其实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交流,也不过天天争论诸如吃完饭谁刷碗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的长谈,都是莉莲骂弟弟没出息,既无大志又无恒心,靠不住。路宾对此不过一笑,心里却是埋怨:“若是我有个妹妹,一定好生待她,才不会像你这样句句不留余地。”

  现在想来,好像她说的,有那么一点点道理了。女人可以哄一辈子,可男人不能没有上进心。父亲早就不在了,家里两个女人,潜意识里已经把全部希望都放在自己身上,可是自己却没有丝毫的自觉,让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了。

  于是姐姐就代替了我吧——

  路宾脑里突然冒出这一句来,平日里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今天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米切尔可是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你要是出去说错了两句话真可能会被打死,我得护着你才行——哦,我这点不入流的剑技还是算了,让琴斯帮忙好了——唉,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路宾正自纠结间,琴斯敲门进来,看见地方治安最高长官还不省人事,叹道:“拜托,楼下都要吵翻天了,怎么还不起来啊。”

  “又不是都像你那样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的。”路宾抱怨道,“让她多睡会儿吧,她连日劳苦,怎么扛得住。外面的人闹让他们闹去,又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哦,对了,莉莲出门你能不能护送一下?你知道这群人要钱急红了眼,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虽说有卫队,但可架不住那么多乱民的怒火啊。”

  “呵呵,不需要。你也太小瞧她了。”琴斯微笑道,“她一个人就够了。”

  “啊?我可真看不出来——”路宾听得目瞪口呆,不禁回头又盯住莉莲看了五秒钟,“那现在是谁在主持?”

  “副所长雅玫在协调。本来让莉莲睡一整天都行,但是雅玫她今天看起来心情非常糟糕,和平日简直判若两人——有两次几乎要和谈判代表吵起来了,天啊,我第一次看见她骂人……所以说,我才特意过来麻烦莉莲,我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

  “唉,副所长就那么不顶用,什么事情都要压到我姐头上?……不如让她换个能干的上来,多省心。”

  琴斯正要辩解,便听见身后传来叹气的声音,“是啊,我真没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是辞职回家吧。”

  雅玫。

  她的脸色苍白,眼圈有些黑肿,一只手撑住门框,显是有些脱力了。琴斯看见了,抓住她的手,瞪了路宾一眼。

  路宾抓着头,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然而话既已出口,就绝无收回来的办法。

  “路宾你和雅玫不熟,就不要说风凉话了。”琴斯正色道,拉住雅玫出门,“我们走了,莉莲如果起床了,就让她快点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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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实在抱歉,他叫路宾,是和我、米切尔和莎菲亚一起出游的同学,他没搞清楚情况,随口乱说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琴斯安慰道。

  “我知道,莉莲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去沙漠里找了两个星期的,就是他。”雅玫一扫刚才的颓唐,回复了平日里的微笑,说道,“还好有你陪他在,不然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对莉莲的打击太大了。”

  “我当时也差点绝望了。还好,还好,老天没有抛弃我们呢,终于回来了。”

  两个人出了西研所的后门,小心地躲开喧闹得快要沸腾的人群,一路走,一路聊。雅玫问及米切尔和路宾两人的恩怨,琴斯便把一行四人在沙漠中的遭遇,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她。雅玫这才知道,为什么路宾刚一进门,就要恶狠狠地寻米切尔算帐。

  “总算你关键时刻拉住了路宾,让他们两个没有闹到决裂的境地。”雅玫感叹说,“如果真的一拳头揍下去了,伤痕只会更深,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相互原谅吧。”

  “是啊。”琴斯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昨天只有她作为当事人,能做一些事情来调停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矛盾。幸运的是,她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把恨意化成了原谅。

  “琴,你人太好了。”雅玫笑道。

  “是我该做的。”琴斯说。

  “你一定很高兴吧——可你知不知道,你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啊?为什么?”琴斯站住了,吃惊地问。

  雅玫折下路边的小花,看着它,说道:“这样一来,路宾就会疏远你了。你用‘他欠你的’作为要挟,要求他去原谅米切尔对他犯下的过错。你给他多大的压力?他是听你的话了,可是听得绝不轻松——这样一来,你让他将来如何去面对你呢?本来大家好不容易走出绝境,过去那些自私的事情,都可以当成忘记了的。”

  琴斯恍然大悟,刚才些许的高兴劲,全都不知去哪儿了。

  “你这个笨蛋,总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为别人做了那么多,也不考虑一下自己。”

  “让大家开心不好么?我自己没什么要考虑的,再好的朋友总是要离别,看着他们长大,为了前途奔波,然后成立自己的家庭,为了后代而忙碌,最后渐渐老去。我无法和他们同步,只好尽力帮忙,末了在他们的墓前,献一束花,写一封信,说些心暖的话罢了。若是觉得有我的存在压力太大,那就远离我好了,我一个人,又没有什么不能过的。”

  “你不觉得孤独么?”雅玫问。

  “什么才不是孤独呢?浅薄的问候能排遣孤独么?虚假的欢笑能排遣孤独么?如果只是这些,那我宁愿不要。”琴斯反驳道。

  雅玫叹了口气,两个人都没说话。

  “人是很复杂的啊。”良久,雅玫才开口说道,“你啊,太纯粹了。”

  “对了,你今天早晨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发生了?”琴斯问,她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

  雅玫苦笑:“没什么,只是收到了一封信而已……”

  “我知道,其实你完全也可以选择不回去,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这里的一草一木,你都是很喜欢的,对么?”

  “我会回去的。”雅玫说,“总要回去的,我生在这个被诅咒的家里,就得承受这样的命运。反正想开点就好,就算是一辈子的牢房,也好歹有饭吃有衣穿的是不是?不错啊,给我的待遇还更好,偶尔还能晒晒太阳,看一看在那个扭曲的地方上演一出又一出的丑剧,惹人笑话。”

  “雅玫……”

  琴斯看着她苍白的脸,轻轻地抱住她,听任她抓住自己肩膀,小声地哭泣起来。

  “琴,你要小心谨慎,要尽力伪装些才好。知道了你的底细,大家都只会敬畏你,疏远你,谁会和一个不需要吃饭,长生不死的怪物在一起谈天说地?自古以来人和非人之间只有契约,没有朋友,相互利用完了,便分道扬镳。这次救路宾是没有办法,下次千万别这样。”

  “嗯。”

  “还有还有——别对人太好,别干涉别人的选择,别给人太大的压力,顺其自然就行了。各人的命运是各人的因果,穷苦者总有穷苦的原因,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强要公平,反而是最大的不公;强要欢乐,就只能得到矫情和虚伪。把你的同情心收起来吧,你最多最多,只能当一个看客,别人的幸福,与己无缘的。”

  “我知道了。”琴斯点头道。

  “知道什么啊,我的琴斯姐姐,你什么也不知道——”雅玫突然间,泣不成声了,“这无法无天的家伙,这无法无天的家伙,赌得眼红,就能为了一颗蓝宝石而挥刀杀人!老管家,他已经不在了……”

  琴斯浑身一震。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幕,那一天路宾出院,自己去了雅玫的庄园,看见老管家和玲两人绝望而求助的目光,还有自己赠与他们的,为了赎回“天虹”的星光蓝宝石——本是自己的好意,如今竟然成了悲剧的动因。

  “天啊,那颗蓝宝石是我为了赎回‘天虹’而给老管家的啊……”琴斯急道。

  “女侍小玲在信里和我说了。唉,你怎么就不知道呢,老管家他自己的东西,甚至是庄园里的东西,交多少出去都心甘情愿,最多骂两句不争气不成器,又何必惹得那个混蛋动刀动枪,凶相毕露——可这是你给的,你给的心意,那他就算是拼上性命,都不能丢掉的!琴斯姐姐,求求你就不能不帮忙么?铁石心肠一点行不行,不帮忙会死啊……”

  雅玫滔滔不绝地说完,琴斯已经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

  “琴,不怪你,我不怪你,命运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我得要回去了呢,今天就得回去,没有办法的。理想也好,追求也好,什么东西也大不过现实。玲还在庄园里提心吊胆地等着,那个混蛋又花天酒地去了,过个两天把钱花完回来,怕是要轮到她遭荼毒了——唉。我走了,你保重。”

  雅玫放开抱住琴斯的手,掏出手帕,把自己的眼泪擦干。远处莉莲和路宾,一前一后地走来。

  “你要走?”莉莲问。

  “是的。”雅玫点头,“这次的事情比较麻烦……恐怕,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哈,不就是收拾个人么。对败家子要狠一点,不能手软,更不能心软。收拾完了,我把你拽回来。”莉莲说罢,做了个拉回来的手势。

  雅玫凄然一笑,方才空气里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因为莉莲的这一句话,好像一下子被冲淡了。她收拾表情,换了个话题道:“虽然说有很多毛病,不过米切尔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执著是不用提的,算是聪明,也比较认真,还有勇气有担当,你若是缺人手,可以考虑他。”

  “就不能考虑路宾?”莉莲反问道。

  “他有你当靠山,可是米切尔的背后谁都没有,所以我推一把,也不为过吧。”雅玫笑了笑,脸颊上仍残留着未擦干的泪水,调皮地回应道。

  莉莲微微点头,路宾则听得满脸通红,琴斯靠在墙上,抹干了泪,做出一个无奈而又欣慰的表情来。

  一众人看着雅玫挥手告别,腾空而去。

章六 劲风厉雨俏百合

新闻发布会

  雅玫已经走了半小时。

  一楼大厅里的几位谈判代表,都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了。两位服务生仍然殷勤倒茶,不时送些小点心,然而这惯用的缓兵伎俩,也渐渐地开始失去效用。

  “我们走吧!”有人终于忍耐不住,怒而起身,把手中的杯子摔成粉碎,“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剩下的几人也纷纷附和,服务生见状,苦苦哀求他们再等五分钟,却被他们推倒在地。

  “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五天,耐心已经够好了!走,叫大家一拥而上,把西研所全部拆光!”有人情急之下,放了狠话。

  正在几人要走的当口,大厅的门,慢慢地打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教人一时睁不开眼。几个人都愣住了,大厅里刹那间寂静无声。门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一步一步地走来。

  莉莲。

  “先生们,您们是来谈判的,还是来施暴的?这里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哦。”

  代表们被问得哑口无言,连连道歉。被推倒的服务生乘机站起来,瞅一个没人注意的当口溜走。那一边莉莲坐上谈判桌,却没有揪住这件小事不放,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有什么要求?”

  “我们要求西研所赔偿所有商人全部损失。”

  “可以。”

  莉莲淡淡地回答道,把代表们都吓住了,折腾了几天的谈判,今天副所长雅玫扯牛皮糖又扯了半天,莉莲一到,居然两分钟就结束了,而且答应全部要求。有人怕听错,试探地问了一句:“真的?没有条件?”

  “嗯,真的,没有任何条件。今天下午开新闻发布会吧。”莉莲灿然笑道,“你们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呢。”

  ————————

  新闻发布会。

  莉莲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中间,几位副手坐在两边,琴斯和路宾作为一般随从人员,站在一旁。路宾刚才才得知莉莲居然同意赔偿,大大地吃了一惊。赔偿全部商人的全部损失,这要多少钱才可以搞定?难道老姐想把西研所全部卖掉,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以自己过去对她的了解,她可不是这样不靠谱的人啊。

  还有一种可能,是西研所确实财力庞大,这点赔偿并不挂在心上——但真这样的话,只要雅玫在,就应该早把事情都弄完了。可事实上雅玫小姐纵然很有策略很有心计,也不过只能使一个拖字诀,一直拖到所长莉莲回来为止。

  老姐究竟在想什么呢?她有什么方案呢?

  路宾不明白,转头看了看琴斯。琴斯是个率直的人,花花肠子还没有路宾多,自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无奈地一笑,说道:“别问我,你知道,我们都不是这块料吧。”

  “莉应该也不是这块料才对。”路宾抓了抓头,自言自语道。回想过去二十多年的相处。从小到大,老姐莉莲从来没有耍过心眼,动过诡计,她说的话句句是实,简单地相信她就可以。

  可是现在要怎么相信她呢?

  奇怪的是,琴斯看起来倒不怎么担心。如果是一般人,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乐得当看热闹的看客,当然会摆出一副围观表情。可是琴斯从来就是不甘当看客的,看见她“粗暴”干涉别人内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像对莉莲,她一直抱以绝对的信任呢。路宾可以确定琴斯和老姐以前是见过一面的,但之后琴斯就一直在都城上学,而莉莲再也没有回过家,要说她们两个是老熟人,恐怕也不是。是什么样的见面,可以让一个人绝对相信另一个呢?

  不理解。

  高台下人头攒动,发布会开始了。

  米切尔坐在窗边,凝神听着。他伤势好转,但理论上说自己毕竟还是待罪之身,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要看着这场公开的发布会怎样把事情解决。

  “面对一群暴民,什么样的谈判技巧都没有用啊。你要用逻辑战胜他们,可他们从不和你讲逻辑。”他不服气地想道,“这位所长会有什么高招呢?我不相信。等一下要是出了丑,可没有斡旋余地了。”

  台上,莉莲盈盈站起。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西部安全自治会及魔法研究所所长莉莲·维斯特。我知道因为大桥垮塌事件,诸位都受了不小的损失,因此想要获取一定数额的补偿,这是完全理所应当的!经过我们的讨论,西研所决定,任何一位在场的商人,只要他愿意,可以当场提出申请,我们会当场给他赔偿!”

  莉莲第一段话说完,台下寂然无声。商人最是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掉下的馅饼是不能第一口尝的。因此竟没有人举手提申请。

  米切尔认真地看着,好像又嗅到了些许阴谋的气息,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两位所长都一样,表面上说得花好桃好,可都是笑里藏刀,接着便使出下作的伎俩,让人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上次雅玫骗了我一次,这次倒要看看,这位所长是否能骗倒气势汹汹的几百暴民呢?”

  再高明的骗局,都只能蒙蔽一时一刻,一旦真相水落石出,而众人卷土重来,其势必定更烈。他脑中重复着这句话。

  楼下,莉莲静静地等着,目光扫过众人,右手的笔杆敲着桌面,成为整个露天会场的唯一声响。五分钟之后,终于有个胆大的举了手到台前,所长的副手递给他申请材料,他当场将表格填好。莉莲看了看他申报的数目,毫无犹豫地大笔一挥,就将支票递到那人的面前。那人接过,翻来覆去地看清了金额,一分不差,于是面带微笑地走下去了。

  台下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幸运儿。这张支票所有商人都收到过,和每年退税的支票,长得完全一样,十成十不是假货。

  更多人开始举手了。还有一些老成持重的,仍在犹豫,不知道所长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二个,第三个人上台了。莉莲仍然潇洒大方,一张一张地在支票上写金额和签名,动作毫不犹豫,对方报多少就写多少,倒是看得一旁的路宾心里发寒——老姐,你疯了,你这是要败家败完啊?莉莲以前打点生活可省了,怎么现在和富家小姐一起待久了,竟成这样了?

  就在这时,楼上出现了轻微的响动,整个三楼的窗户,都同时打开了。每个窗户上都有一个数字,横着连成一串。众人一开始不明所以,照旧举手的举手,上台的上台,可是后来,所有人都发现了规律——每次莉莲签下一张支票,这三楼的一串数字都会变小。

  半个小时过去了,二十多人上台领取支票之后,数字已经变小了百分之三十,举手的人开始犹豫了,上台的人不再那样积极了,终于有人开始大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扣去各种长短期债务后,西部魔法研究所的总固定资产。”莉莲大声回答,“我每签下一张支票,这上面的数字,就会减少相应的金额。赔偿给你们的钱,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如果减到零或是负数会怎样?”那人继续问道。

  “那西研所就宣告破产。”莉莲平静地回答道,“我会去一次菲林斯特的银行,将西研所的账户全都注销掉,西研所全体成员重新找工作,原来种地的种地,上学的上学,教书的教书,行商的行商,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我么,也就回家,再不劳心劳力,只找一位体贴的丈夫,生儿育女,过平凡而省心的日子。大桥毁后,由我们所的魔法师们维系起来的东西临时运输线也就停止运行,各位的生意也免不了要受沿途盗贼的惊扰,还有菲林斯特关卡的盘剥。这些,都恕我们不能保障了。”

  全场无声。莉莲又把一张支票写好,递给一位商人,那位商人一脸肃穆,连连摆手,却说什么也不要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商人问道,“你是这里的首脑啊。”

  所长莉莲右手拂发,左手叉腰,尔后朗声回答:“西研所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受雇的经理人,为你们打理历年来以税收形式贡献出来的公共资产,谋求整个西部更好的发展的。这上面的数字,所里的一草一木,其实全是你们历数十年来积下的资产,你们今天因为些许的挫折,而吵嚷着要拿回去充实自己的腰包,我无权阻拦,也懒得阻拦。你们说不是么?”

  “当然,在西研所破产之前,作为所长的我,毕竟还有些话要说。六十年前由你们的父辈或祖辈掏钱,集资成立了西研所。为什么要建这一个用来约束他们自己的机构?为什么要没事找事盖一栋六层小楼,划一块几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出来,拿自己的钱去养一群只会玩危险把戏的疯子?你们有没有想过?”

  “六十年过去了,大家都很忙,只着眼于手头的工作而没有时间去回顾历史。久而久之,便忘记了这个机构存在的原因,却因为每年的税收摩擦而逐渐对立,终于到了今天,将矛盾摆上了台面。其实我们和你们,原本是站在一起的啊,只是因为一份郑重的契约,而担任着不同的角色。现在大桥已经断了,财路已经断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面对现实吧,不顾一切的发泄有什么意义?再多的赔偿又有什么意义?把钱充作部下的工资,厘清银行的债款,然后大家一拍两散,回家种地,再也不提当年的追求与梦想,走南闯北做生意了么?这里有谁愿意过从前的生活的呢?——

  她右手向前一指:“有谁?站出来吧!我莉莲·维斯特佩服你的勇气,愿意用我的私产,奉还你双倍的损失!”

  台下一片静默沉寂,没有人举手。众人头顶的乌云渐渐浓密,雨丝飘落,却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鼓掌声从几个零散的小点开始,渐渐扩散到台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莉莲深深地鞠一鞠躬,面带笑意,盈盈坐下。

  莉莲身后,路宾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也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雨。坐在窗边看着的米切尔,早已收起不屑的神情,一脸钦佩地拍起手来。这是高明的骗术么?不不,他们一定不会再来了,所长莉莲已经透过无序的表象,直接点中了这群商人们的要穴,她仿佛看见他们如何构思梦想,如何编织希望,她仿佛能描绘他们白手起家之时的单纯与信念,如日中天之际的虚荣与飘然,还有如今一无所有之日的绝望与疯狂。她看见了,他们之所以会有这一切举止,其背后的真正动因,与驱使他们的内心渴望。

  琴斯双手枕着头,微笑着,叹道:“她果然……是个大气的人呢。”

  这一场危机,终于被所长莉莲彻底化解。

下谷

  夕阳西下。

  新闻发布会结束的时候,路宾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站在高台上,木然地看着工作人员东奔西走,收拾各类物件。琴斯叫他一起帮忙,他一边点头,身体却像棵植物,一动也不动。

  “那便让你偷偷懒吧。”琴斯见状笑道,不再理会他了。莉莲走过来,想要拉他的手下台,但路宾像是触电一样,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

  只有这个举动让他有了一点点的活气。

  “所长女士,您……您好。”他低下头,胆怯地招呼道,“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在下一定……一定负责到底。”

  “我又不是怪物。”莉莲小声骂道,“自己的亲姐姐都不认得了……我有那么吓人么?”

  “哦。不好意思——我是想说,”路宾深呼了口气,终于恢复了正常,“以前从没见你那么大的气势,竟然能说得场下几千人心服口服……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莉莲微微一笑,一向威严而不失活泼的脸上,现出了稍许的温柔来:“秘密。”

  ——————–

  夜晚。

  所长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袭深蓝色的长发悄然洒下。

  “莉莲,你好。”琴斯进来,微微行礼。

  “别客气,来坐吧。”莉莲笑道,“最近一阵子事情实在是太多呢,都没有和你好好聊聊……两年了吧,在都城过得怎样?”

  “嗯,挺好的,可认识了很多朋友呢。”

  “是啊,看你,比以前开朗了很多——所以说嘛,还是要和大家在一起才会觉得快乐,要是一个人闷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算内心再坚强,也总会闷出病来的。”

  “嗯。”琴斯点点头,“确实不错啊,还是莉莲姐姐说的在理。”

  莉莲微笑,清亮明晰的眸子,一闪一闪。

  “琴斯你居然叫我姐姐,算是赞我还是损我啊——啊,对了,上次路宾同你比武受伤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那小子自己不成器,怪不得你的。他前一阵子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忙里忙外的,都没机会和你说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就好。”

  “也是我下手太重了。”琴斯点点头,道,“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我实在过于认真,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轻松些轻松些嘛,不要天天板起脸说大道理,可让听的人坐不住了呢。路宾这个没用的东西,也要让他吃点苦头才好,以后迟早家里有三个女人都要靠他,还这副吊儿郎当样,可不行呢。”

  琴斯笑道:“莉莲你别说笑了,你也要回家靠他么?”

  莉莲作了个无奈的表情:“那当然了,四年任期届满,就要卷铺盖走人喽。以后嫁人什么的,都得要吸这小子的血了。要是把他榨干了,可怨不得我啊。对了,琴斯,想不想到我家来长住啊,虽然说路宾窝囊了点自卑了点花心了点,但心是正的,情也是真的,要真对人好起来,还是会让人哗哗掉眼泪的啊。”

  琴斯捂嘴而笑:“就你弟最好。”

  “那当然。脾气可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说他两句好话,就高兴得飞到天上去了。比那些骄傲自负爱面子还没本事的男人好多了——啊,米切尔同学,可不是说你。”

  米切尔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原来琴斯进来并没关门,莉莲也忘了,刚才的对话,全传到外面去了。

  “哦……两位在忙?”他问道。

  “啊,没事,米切尔你进来吧。”

  米切尔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进来。办公室不大,只有一张普通的床和书桌,余下的则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大多是玄奥的理论,少数则是通俗读物。米切尔有些拘谨,琴斯便起身找了一张椅子让他就坐,他推辞了一番,还是坐下了。

  没人说话。莉莲梳理着头发,看着他。

  “我想要加入。”米切尔迟疑着,终于开口,“我可以从一个实习生做起。我知道我过去犯了很多的错误……不过,我还是请求维斯特所长给我一个机会。在学校里呆着,只能当井底之蛙。”

  莉莲微笑:“行啊——看在雅玫的面子上。”

  “你说她推荐了我?”米切尔惊喜道,“这……我还以为……她一定对我很不满意……”

  “嗯,她推荐了你。虽然她小心眼小花招多了点,可雅玫不是坏人啊。啊,有时候我在想啊,她是不是对帅哥没有抵抗力呢……啊啊,玩笑玩笑。米切尔啊,好好干吧。这里有一大叠的背景材料,先自己看去,三天之后我来验收,看你知道了多少,能提出些什么有趣的观点还有建议,好么?这可以算是面试,不过放松些就好。”

  米切尔点头,接过材料,就要离开。琴斯却叫住了他:“我有话要说。”

  “哦?”米切尔看着昔日共同旅行的同学,眼神游移,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地道歉道:“啊,我……那天,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的。”琴斯回以真诚的笑容,“不管怎么说,你有执著追求真相的勇气。光凭这一点,我就很欣慰了。”

  “欣慰?”米切尔奇道。

  琴斯站了起来,说道:“没错——我就是你要找的当事人,琴斯·弗兰德,七十年前大战争的见证者,维特敏镇惨案的幸存者。原本生活在西方边境的小村,无父无母,由一位有良知有侠名的老人抚养长大,只企望平静安宁地过完一生,从未想到会踏上波澜壮阔的旅程。是命运让我远涉千里,一路穿越战火,万幸躲过敌人的明枪,却难防友方的暗箭。魔法师中的败类,装作一副亲善关怀的面孔,却使阴谋诡计,将我们手中的珍宝夺去,据为己有,而留我们在绝境之中自生自灭。我虽然侥幸逃生,可也不再是人类,和山川日月一起,成为鲜活生命的陪衬和背景。七十年过去了,真实的历史被埋黄土,虚假的言辞甚嚣尘上,人人只记得名为英雄的败类,但你却以你的真诚、信念、执著和勇气,向大家证明了真相,并没有被人遗忘。”

  “原谅我并没有在旅行的一开始,就将一切都告诉你——我想只有自己奋斗和探索得来的,才会珍惜,才会视为自己的价值所在。我所能做的,只有遵从历史老师的遗愿,陪在你们的身旁。我为因这件事所带来的所有误解而表示歉意,也代表所有逝去的人们和他们的后代,谢谢你了。”

  说完,她深深地向米切尔,鞠了一躬。

  等琴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米切尔已是泪眼迷蒙——大家全都以为这不过只是小孩子的游戏而已,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为自己做出的努力而表示由衷的感激。米切尔自认为听惯了老师们的赞扬和女生们的尖叫,脸皮已经够厚,想不到就这一躬,让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决口。

  “嗯,琴斯太认真了啦,别放在心上。”莉莲推了他一把,笑道,把方才严肃而感人的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你快回去吧,严格来说,你现在还是中央魔法学院挂名的罪犯,还是不要到处招摇的好——不过这罪名,我想琴斯和雅玫可是深恶痛绝的呢。”

  ————————–

  米切尔走了。临走时他抹干眼泪,想给琴斯一个拥抱,却被琴斯一把推开:“要抱回头抱你的菲去。”高材生只得抱着材料,羞惭无比地走开了。

  莉莲道:“何必呢,他只是想表达感激之情而已——”

  “不能抱,就是不能抱。”琴斯摇着头坐下来,好像这是绝不能碰的底线一样,“对了,今天找我来,不是只为了聊天吧。看你这里很缺人手,是要我帮忙么?”

  莉莲微笑道,“猜中了。你知道,虽说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劝服回家了,可是毕竟还有几个商人代表,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桥为何而断,真是陨石天灾还是有人蓄意策划,责任在谁。这些大家心里是非常模糊的。因此西研所会组织一支小分队去寻找真相。你不是西研所的成员,所以我并没有办法下命令,只是觉得这件事你会是个很好的帮手,所以征询你的意见。”

  “可以。”琴斯点头,“这桥与我有渊源,另外,我也想去看一看……谷底的情形。”

  “哈哈,随你去哪儿都行。当然,因为你不是我们的雇员,所以我的助理会当领队,而你只是参谋的角色,可以么? 这样你的行动也会自由一点。”

  “行。”琴斯以一贯同意的表情点头道。

  “嗯,那再合适不过了呢。其实赛特和林格——如果我没记错他的名字的话——他们已经陈述了大桥被毁的原因,并已经向我们郑重致歉。我倾向于相信他们的说法。这次去探查,不过是让商人代表们亲眼目睹,让他们信服。啊,当然了,在让他们看见飞船之前,想个办法和飞船联系一下,务必要弄一个天衣无缝的伪装出来。飞船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事别人不能做,就只好靠琴斯姐姐你啦。”

  “好的。那明天我们准备一下,后天一早就出发吧。”琴斯道。

  “嗯——你做事最让人放心了。雅玫说过,琴斯姐姐一诺千金,这世上的人啊,大都做不到的。另外,你也可以去见一见——你的——赛特。”莉莲故意顿了一顿,琴斯脸一红,“试探性问一下他们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上一次见面,他们只是说过来考察,可是我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那个……大桥的损失和人员的伤亡需不需要他们赔偿?”琴斯问道。

  莉莲笑道:“唉哟,若是别人闯下这般大祸,琴斯姐姐早就二话不说把他们的皮都扒了——现在连这种问题都要来问我哩。我想,现金赔偿什么的不必,留下一些有意思又不引人注目的小玩意儿就好,比如说上次我们见到的飞行滑板,就比一座大桥要值钱多了。我们这边,毕竟已经按照天灾处理了,要是突然多出一堆金币来,可不好交代。”

  “好,我记下了。”

  “不过,这也正是我的担心所在。”莉莲一贯的笑容收敛了,“两边的发展水准差得太多。我们其实,是只能任由他们摆布的。”

决斗

  第二天下午,莉莲的助理带着琴斯和另两位商人代表,从西研所启程下谷。助理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不苟言笑,与谈笑风生的莉莲成鲜明对比;然而做事却很有效率,本来计划要花一天的整备,有他安排,半天就完成了。

  男子对琴斯的身份颇为在意,琴斯对自己的介绍是“莉莲的朋友”,可助理似乎不怎么相信,又不便多问,一副细细揣测小心对付的模样。而两位想要下谷底查看的商人代表,本就抱着对西研所不信任的态度,现在更是疑窦丛生,寻思为什么会派遣一位看起来刚成年的少女随队出发执行这一颇有危险性的任务——要琴斯合理而不露底牌地解释这一切,实在是太难了。

  于是四人都选择公事公办的策略,除此之外不多一言。莉莲亲自送他们出发,见此情景,回来便有些后悔——若是雅玫在这里,会不会选一个更好的搭配呢?她一向在这方面极有天赋的。

  反正自己是想不出了。琴斯是必定要去的,只有她能当翻译官,两位商人也必定是要去的,而助理是莉莲能派出去的最高代表,换了其它人都不适合。

  莉莲回到西研所,发现一楼的大厅里,多了几位不速之客,有一个还是以前的老同学。令人惊奇的是,路宾正在和他们交涉,而不是惯常的几位接待人员。路宾见到莉莲回来,急忙凑到她耳边报告道:“他们……他们要把米切尔带走。”

  “哦。”莉莲点头,显然这事已在意料之中,随即换上一副最真诚的笑容,“啊,是托利同学,你不是在中央魔法学院任职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位名叫托利的男人面冷如霜,也不客套,只是说道:“莉莲,我是海勒的上级,麻烦你依照约定,把罪犯米切尔交出来,我们好回去复命。上头催得紧,我没有什么办法。”

  莉莲笑道:“哦,米切尔啊,他现在已经在我手下供职了,要带回去的话,能不能等到年底?另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可从来没有听说啊。”

  路宾听着莉莲的回答,心头一紧。看来这次要妥协,是不太可能的了。老姐究竟在想什么呢——

  “海勒说得清清楚楚,请你不要装糊涂。”托利将逮捕令拿出,正色道,“米切尔‘散布对中央魔法协会不利的虚假诽谤言论,且情节特别严重’,我们需要将米切尔带回都城审讯,在此要请求西研所必要的援助。”

  “哦,那请问海勒在这里么?”莉莲问道,“我不记得他向我说过这些话。”

  “海勒?他在菲林斯特,并没有随我而来。”托利回答道,嘴角已经有些抽筋了。是啊,海勒确实和西研所的人接触过,不过是雅玫而非莉莲,可雅玫并不在这里。莉莲纵然知道这事,也可以来个死不承认。

  “是的,那并无证人,你们未经通知就过来要人,又是什么意思呢?”莉莲逼问道,刚才的笑容不知去了哪里,“何况,雅玫还曾和我说过,海勒对部属管教不严,在西研所的管辖范围内竟犯下‘强暴民女’这种不可饶恕的罪行。如果说‘西研所同意海勒带米切尔回去’这事还只是凭你们的一面之辞的话,海勒的部属犯的事可是留下了确凿的证据的,包括雅玫,也是证人之一。身为所长,我正要四处找他问罪呢,不然辖区内怎有安全感可言?”

  其时大厅里还有很多商人,虽说赔偿是绝口不提了,甚至有人心知有愧,还把莉莲发的支票原原本本地还回来,但损失仍然需要记录在案,那些实在赔得倾家荡产的还要给以适当的补助。一众人本来各自做事,听到两人刚才的对话,纷纷抬头倾听,还有人低语议论。

  商人们本来就饱受中央魔法学院下辖菲林斯特关卡的盘剥,纵然有西研所为他们争取福利,每宗货物依然要征收其价值百分之十五的税,奢侈品税更是高达百分之五十。因此整个西部对中央魔法学院并无好感,此时听到他们竟然在这里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都瞪大了眼睛,有几个不耐烦的,甚至站了起来。

  只要莉莲一声令下,恐怕这几位不速之客,就要被当场撕成碎片。

  托利已觉气氛不对,这是在对方的主场,要杀要剐由不得自己的。而且莉莲已经设好了局,海勒不来,她便死不认帐;海勒一来,便扣上纵容强奸犯的帽子马上拿下,这样他说的话,便全都打了折扣了——这就是民众的逻辑,一个定了罪的罪人,纵然说的句句是真理,也没有人信了。

  然而他仍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因为这一次,他不仅仅只是想带个人回去而已——

  “哈哈哈哈哈……”托利一阵狂笑,笑得所有人心里发寒。然后他猛然举起手臂,怒目圆睁指着莉莲大骂道:“莉莲·维斯特,你算什么东西,当年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名不正言不顺坐上这个位置,居然还能当得那么趾高气昂,简直无耻,无耻到了极点!诸位,诸位!众所周知,西研所所长一职,是要由极有能力极优秀的人担任的,你们去查一查当年的资料,便可以知道面前这位所长,成绩不过刚刚及格,和‘优秀’两字完全沾不上边!这样的人,能在这里坐着么?”

  莉莲站在原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到点子上了?是不是你心里有愧没办法辩解了?嗯?雅玫的水准那是没话说,谁都打心眼里佩服,那时若是选上她当所长,我托利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可是她居然选了你,天理昭昭,你算什么东西!”

  “程序上这是正确的……”莉莲辩解道,“让副所长选一个能与其共事的所长,或者让所长选一个副手,这都是合理的方式。成绩的好坏并不代表合适的人选。如果两个人不能共事,那么各自能力再强,也毫无意义——”

  气氛非常沉闷,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莉莲似乎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又补了一句:

  “——当初她没有选你,我很遗憾,实在是,不好意思……”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

  “遗憾……你以为这两个字就想打发我?我讨厌在中央学院的那帮朽木般的老人手下干活,西部是多么自由的地方,我可以白手起家,做我想做的任何事业,让这曾被诅咒过的土地脱胎换骨!可是你,可是你……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的一生都被你给毁了!今天……”他顿了一顿,将手上的白手套脱下,丢在莉莲的身前。

  大厅里一阵惊呼。

  “我要和你决斗。”

  在众人的注目中,莉莲咽了口口水。一旦同意,就是一对一,大厅里再多的人,都无法帮忙了;若是拒绝,那她两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严和信任,便会丧失殆尽;而她,也没有必要在这个职位上再干下去了。

  “好。”

  她吐出这个字来。所长的脸上不露一丝一毫的畏惧,只是平静无波。

  ———————

  路宾抓狂了。刚才的十五分钟里,他以自己有史以来最快的语速劝老姐不要做那么冒险的事情,可是莉莲完全不听,收拾了点东西,扭头就向外走。

  “你疯了是不是!”他拦住卧室的门,大声吼道。

  “我没疯……要是我死了,你给我收尸,回去帮我和母亲说,女儿对不住了。”

  路宾心都凉了。他知道莉莲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旦下了决定,十匹马都拉她不住。偏偏雅玫,琴斯还有她的助理都不在,又有谁能劝得动她?这个叫托利的家伙,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我知道你想,但你没这个能力。你想不想先被我打趴下?”

  “我不想。”

  莉莲叹了口气,紧紧拉住他的手,说道:“那就让我出去,好么?唉,这一关总是要过,逃也逃不走的。你姐本就天资平庸,活该一辈子默默无闻,却心比天高,想着当天上的星辰呢。现在好了,坐上了不该坐的位置,惹来多少羡慕嫉妒恨,这就是报应,就是宿命。路宾,活得像个男人些,找个好女孩娶了,照顾好妈妈,我就心满意足了。忘记你还有个不成器的姐姐。”

  路宾拼命地摇头:“莉,你就不能放弃么?你想想,这里的职位有你性命重要么?”

  莉莲凄然一笑,眼神里竟露出些温柔了,她伸出手,摸着路宾的头,“你知道的,我们两个相处那么多年了,我的字典里,哪里有‘放弃’这个词啊……”

  路宾无言,他无法拒绝,只得把门放开了,看着莉莲大步踏出去,一点留恋也无。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你是男的啊!”

  ———————–

  决斗。

  日头正健,托利和莉莲两人站在广场上,远隔相望,谁也没有说话。托利脱去了外衣,露出一声健壮结实的肌肉来。莉莲将公务装换下,换上了一身短袖和平底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是方才处理公务的商人们,还有许多西研所的成员,都放下手头工作,奔出来看。按惯例和现行法律条文,一旦同意了决斗,签下了决死状,那么双方都自愿将性命交出,或死或伤,皆由天定,怨不得对手的。决斗的结局,要么是一方投降,要么是一方昏迷甚至死亡,绝没有握手言和的先例。

  因此历来遇上两人决斗,没有人不会加入围观的行列,去亲眼目睹人性的悲壮和惨烈。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决斗关系到所长的生死荣辱,甚至是将来的政治风向。

  “莉莲要是败了,以她的个性,大概就会立即辞职吧。”米切尔还是躲在三楼,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才和她表过忠心呢,唉呀,是不是动作太快站错队了呢?——维斯特女士,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他不由得苦笑一阵。原本目中无人的高材生,现在也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前途了。学校里的那些荣耀头衔,不过是镜花水月,只能供人意淫,不能当作倚靠的——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但愿还不晚吧。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凭心而论,米切尔很喜欢莉莲前天的演讲风范,说话平实朴素,却句句切中要害。她确实说到做到,坦诚无欺,是商人们权衡利弊,自己放弃了赔偿的权力,反过来对西研所死心踏地。相比之下,雅玫那一套利用人心的小欺骗小伎俩,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纵然瞒得过一时一刻,总有一天要穿帮露馅,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当然了,她是个好人,只是动不动耍些小诡计,总会让实心眼的人,下意识地远避。

  这是不是因为自己被雅玫整了,所以才导致的偏心呢?然则能让自己在感性上对两人产生这样激烈的评判,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想到此处,米切尔不禁对当年的职务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

  “相比之下,学校里的辩论,只是玩正方反方的逻辑游戏,其实完全脱离实际啊。”

  他静静地躺在房间一角,端详着自己双臂上还没有全好的淤青,还有胸前那一道嫩红色刚愈合的伤口。一刹那间,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还活着呢。

  ———————

  楼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迎着日头站了起来,宣读了各人的决死状,宣告决斗开始。

  微风吹拂,莉莲没有动。托利双手平举,掌心相对,瞬间暴出狂乱的魔法火焰,各自从不同方向向西研所现任所长劲射而来。莉莲见状,后退着闪身而过,托利微微一笑,打了一个响指。

  一条粗大的火柱毫无征兆地平地窜起,将莉莲整个包在了里面。围观人群发出“啊”的惊呼,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人人都又震惊又忌惮,此人才开始决斗几秒钟,竟然就下如此的杀手!而且能瞬发出这样的高温火柱,在当世魔法师排行里,已稳入前十。

  广场上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火柱渐渐止熄。有人不忍心看了,闭上眼去。可是就在此时,火柱里竟闪动炽烈的蓝光,几束冰蓝色的闪电,向托利铺天盖地狂奔而来。托利急忙用双手阻挡,汹涌的闪电砸在刚刚形成的结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他整个人生生撞出数米之外。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大部分围观者只见眼前一闪,托利竟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只有些许蓝紫电火,还在他身周围绕着;却有少数眼尖的,瞥见那火柱中的挺拔身形,都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凛。

  火柱渐渐褪下去了,留一个毫发无伤的莉莲站在那里。左手前伸,右手拈箭,一束灿紫光箭,在双手间若隐若见。

  “你好狠的手。”她小声骂道。

  托利抹去唇边流下的鲜血,回击道:“这是决斗,何需保留?想不到你倒比两年前,大有长进。”

  莉莲一笑,又一发光箭激射而出,托利预判及时,连忙闪身而过,再也不敢硬接。刹那间,光箭破空而去,撞上百米之外隆起的土丘,激起巨大的爆炸声响,烟尘过后,土丘竟荡然无存,只留一个浅坑。

  “雅玫对你,可真是尽心竭力。”托利冷哼一声,“对我,竟是冷淡如冰。”

  “缘份不能强求。”莉莲回道,“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又何必执意取要。你在中央魔法学院,受众多前辈指点,一心向学寻求至理,不用管这里杂七杂八的烦心琐事,又有什么不好的。”

  “你不明白的。”托利恨恨地回道,“你不明白的。”

  “你的野心太大了。”莉莲说道,“人一辈子能把一件小事情做好,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改天换地,不是人力所能成就的,靠的是天助。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历史老人的棋子,以为自己举足轻重,其实……”

  “别废话,决斗便要你死我活,闭上你的嘴!”托利大吼一声,右手一放一收,已抽出腰间匕首,尔后身形一矮,足不点地如豹子般冲刺而来!虽然不明白原因为何,但他已知自己最得意的火焰魔法对莉莲无效,那唯一能战而胜之的方法,只有肉搏——而他也正是中央魔法学院里魔武双修的顶尖高手。

  莉莲·维斯特算什么东西,两年前她哪一项技艺能拿得出手?她能躲得过我这一击么?

  所长女士接连射出多发光箭,都被他一一闪开,这一招虽然威力绝伦,但灵活性则只能排在倒数。刹那间托利已欺近她身旁三米之内,看着她露出些许惊惶的表情来了,身体也下意识地后退,知道再过几秒,便要胜利,他双腿一蹬,凌空跃起。

  “给我滚到地狱里去吧!”

  面前的莉莲甚至连防御或是躲闪的姿势都没有做出,仿佛是愣在那里,听任托利一刀扎进她的胸口,切进肉里。血汩汩地冒出来了,托利极度讶异地看着这触目惊心的红色,却毫无兴奋之情。太顺利了……他几乎可以肯定地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迫近,但他的脑筋还没有想出这是什么,只来得及抬起头,望着莉莲,像是在征询般说出半句咕哝不清的话来:

  “你……”

  莉莲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刀锋,下一刻,广场上充斥着托利惊天动地凄惨绝伦的嚎叫。男人全身上下的肌肉全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和扭曲着,双手痉挛着扣住凶器的把柄无法松脱,脸上现出痛苦至极的表情。他的眼神里先是愤怒,再是不甘,然后渐渐涣散,终于变得茫然而无神,整个人像块死肉一般瘫倒了下去。

  决斗场里,只有一个人还站着。

  莉莲,胜。

照料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啊。”

  莉莲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坐在身旁,她伸出手想揉眼睛看个清楚,可是胸口处立即传来刺骨钻心的疼痛。

  “别动!”那个人影连忙说道,“还没全好呢。”

  “是你啊。”她终于辨认出来了,“我……我睡了多久?”

  路宾并没回答,拿起一杯水,扶着她慢慢坐起身,让她抿了几口润唇,然后才说道:“三天了。”

  “啊,可真长。”莉莲苍白的脸上起了歉意,“真是好睡啊……多谢你了。”

  “要谢就谢几位西研所的实习法师吧,正式魔法师们都出外公务去了。当时你流了一地的血,是他们救的你。”路宾说道,“那一天决斗完,我冲上去就要拔掉你胸口插上的匕首,还好他们及时阻止了我。”

  “原来我差点死在你手里。”莉莲嗔道,“这可太冤了。”

  路宾叹道:“那时我冲昏了头了,视野里一片红光,根本就没办法思考,只想把你抱回来。唉,莉啊,你怎么就不想想,要是刀上喂了毒怎么办,要是托利再狠心点,这刺下去的一刀,就要你的命的!”

  “他不会的,他不会的。”莉莲回以一个虚弱的微笑,道:“要是面对一个从没有动过刀的莽汉,我才没有勇气挺起胸膛任他刺下去呢。是的,他是魔武双修,以前受过严格的训练,知道刺多少见血,多少是伤,多少是亡。可他真杀过人没有?第一次将刀刺进别人的胸膛,见到流出的鲜血,听到别人的惨叫,然后冷静地亲手摧毁一个脆弱的生命,我不相信他不会犹豫啊——路宾啊,拼魔法我还能顶一阵,要是肉搏,我可一点信心也没有呢,要堂堂正正地获胜,就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

  路宾听着,叹道:“你这个红了眼的赌徒……那好,既然你醒了,我先走了,事情还很多呢。”

  “那个……这三天你一直陪着?”莉莲问道。

  路宾道:“切,谁有闲工夫一直陪着你,你当我是保姆啊。出了这样的事,西研所群龙无首,大小事务谁肯帮忙?米切尔名义上是雅玫的助理,这事又是由他而起,于是大家便把责任推给他了,我是你的亲弟弟,总不能放着姐姐丢下的烂摊子不管,也只好帮他一把。这下子,我们两个倒成了免费劳工了——你们平日的事情可真多,我们两个又是生手,每天从睁眼赶到闭眼,还忙不过来。”

  “是啊,你现在知道了,都是些批条子的琐事。大事一年也不一定有一次。你们两个,竟没吵起来?”

  “没空吵架,那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的无病呻吟。一叠文件放在桌上,分成一半一半,各自看去,想吵架的话,晚上就得加班。米切尔不肯,我也不肯——其实我刚见到他,还是有气,可是想不到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居然就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男人之间么,有时候就是那么简单。”

  莉莲笑道:“想不到,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么?我自己倒不觉得。以前天天受你闲气,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要是真斤斤计较起来,哼,我早就被你气死了。不说了,我得去帮你干活啊,堂堂一个所长躺在这里屁事不干,要两个实习生当中枢首脑呢。”

  路宾说完,站起身就要走。莉莲说道:“你把文件拿过来好了,把米切尔也一起叫来,这三天不知道你们在瞎折腾些什么,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东西运输干线断了,一件事情搞错,整个西部就乱套了。”

  路宾惊道:“啊,有那么严重?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比如说某某地物资紧缺,居民都快要饿死了,需要调配若干,我觉得情况紧急,就批了——有什么不对的么?”

  莉莲苦笑,胸前的伤口一阵抽筋:“很好啊,你老姐先是命差点断送在你的手里,现在是职位要断送在你手里了。快给我拿来!今天你们的工作,我要一条一条看过。”

  路宾抓抓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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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两人各抱着一些文件回来了。米切尔微微行礼,带些歉意地说道:“维斯特所长,不好意思,您那时昏迷不醒,这是由几位助理牵头,和我们讨论后临时下的决定,有些越权,这个……”

  “没关系的。”莉莲摆手答道,“是我不好,一时头脑发热要和他拼得你死我活的,都没有想过后果。”

  当然不会想后果,她要是输了拍拍屁股走人就行,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呐。副所长雅玫当时居然会选她,

  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雅玫难道是受虐狂,还是说有特别的性取向,看上莉了?她今天冲动一次,明天

  头脑发热一次,闹得全所甚至是全西部鸡飞狗跳,最后都省不了要雅玫给她善后。

  路宾揉了揉通红的双眼,不无恨意地想道。

  “这是今天的一些要求审批的材料。”米切尔把材料递给她,被路宾中途截下。“你现在没办法看,还是乖乖躺着,我们给你读吧。”路宾解释道,然后便读了起来。

  这些文件大多是各地要求救急的报告,两三周前大桥被毁的影响,此时才纷纷呈现出来。西部本就不及东部繁荣,大战争期间又因为费利萌入侵时动用了新式武器而产生了严重的黄雾污染,许多稍大些的城镇,竟一度成为无人区。大战争之后,随着清扫工作的进行和东部人口拥挤的严重化,才陆续有人定居,经过七十年的发展,才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规模。

  现在大桥被毁,犹如五六岁的小孩猝然间被人关在屋里断水断粮,不知道会对将来的发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莉莲半躺着,向两人细细解释道:“商人们自然是最敏感的,因此才会在断桥后的一周内聚集在西研所广场上要求赔偿;接下来,就是因为物流线路断裂,各地的食品和日常用品储备枯竭,物价飞涨,引来居民的抱怨和不满,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报告只是开头,汹涌的巨浪还没有来。”

  “为什么这样说呢?”米切尔问道。

  “听他们的措辞就知道了。说物资紧缺,十万火急,居民快要饿死的,其实是说还能坚持一周;说已经有小规模哄抢的,其实是相安无事,只是大家看着日渐减少的米缸,忧心忡忡,需要让我们知道;说商店全部关门,街上盗贼横行,需要西研所派人维持秩序的,那就要稍微引起注意,派人安抚并且探查情况;要是真正有大麻烦了,就不会有报告送上来,而是先听到各种奇怪的小道消息,因为整个报告体系,已经无法正常运行了。”

  莉莲顿一顿,又说道:“听你们读的,大多是第一类,因此现在还不能轻易出手救援,不然过一阵子出了大乱子,手上就没有牌可以周旋了。很多时候,是要鉴别‘大喊大叫快死了’和‘真要死喊不动了’的区别的,宁愿大家都叫得震天响,也不能让一两个地方出事——唉,接下来就不是一场演讲能解决的问题了,雅玫又不在,我得要一个人走钢丝啊。”

  “请问西部有粮食产区么?”米切尔问道。

  莉莲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以前有,现在少多了,产的东西也大多不是给人吃的。正值盛夏,那些给人吃的,也要再过两个月才有收成。本来西部向东部的输出,多是原材料和制造品,比如说矿产、手工艺品、武器、魔法制品等等,粮食什么的,都要靠大桥交通线运输的,以前是马车,现在开始用火车,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不过反过来,也让许多本来从事农业的改投赚钱多的商业和制造业,加剧了西部对东部的粮食依赖——这也是这一次问题那么严重的原因。”

  “哦,真是生命线啊。”米切尔点头道。

  “是啊,路宾,这些你都懂了没。”莉莲问道。

  路宾摸着头,眼睛一眨一眨:“哦,这和粮食产区有什么关系?”

  莉莲伸出手想抱头,然后又呲牙裂嘴地缩回被窝里去了,“天啊……粮食产区千万不能闹饥荒,要多照顾点,作为稳定人心的底牌,不然人心浮动,流言止也止不住,到那时候一起闹起来,就不止是西研所能控制住的了……你说老实话,是不是老爸的私生子……”

  “为什么不是老妈的?”路宾委屈道。

  “天下谁还有你老爸那么笨,为救个陌生人跳进刚化冻的冰冷河水里!人倒是救上来,可自己却沉下去了!”莉莲骂道,“留个那么笨的弟弟,让我怎么办,怎么办——扶也扶不起,教也教不会,想帮他找个好媳妇管管,可人家好媳妇心里已经有人了啊。”

  “啊?”路宾和米切尔,两个人一齐听得傻了,问道:“谁啊?”

  “哦,没什么……话说琴斯他们有消息了么?”莉莲情知说岔了嘴,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

  “好像没有,才三天,他们不会那么快回来的吧。”路宾分析道,“当然,下谷是有点风险。”

  “也是。”莉莲点点头,“我多心了点。话说琴斯在,有担待,何必操心过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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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

  米切尔还在一份一份地看文件。路宾则趴在桌上睡大觉。

  莉莲教给他们审批的大体精神之后,就再也不管了。路宾虽然没明白粮食产区是什么,却知道老姐的意思,就是一个“拖”字,现在还不紧急,不如不要行动为好,等到汹涌的大浪来了,再作统筹安排,把物资用在刀口上。可米切尔总还是不放心,生怕见到了什么真正十万火急的报告,误了救援的时间,只好一份一份详细看来,末了还要对照名册,看哪个镇哪个村没有上交。

  路宾这两天还要分出心来照顾莉莲,早是倦困已极,可又不好意思回去休息,只得陪着。“啊,米切尔。”他突然心里有个主意,向米切尔招呼道。

  “怎么?”米切尔抬起头问。

  “我记得资料室里放着一叠发黄的文件,三天前我们抬被电晕的托利进房里关着,整理他的物品的时候,从他的提包里掉出来的。你记得么?”

  “哦,是啊。怎么了?”

  “我当时看了几眼,挺有意思的。”路宾说,“好像是花名册,我们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吧。”

  “这是不是机密文件?至少要请示维斯特女士。”米切尔迟疑了一阵,还是说道,“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去看看又不要紧。”路宾不顾同伴的反对,站起来往资料室里走。不一会儿,他便把东西拿了过来。米切尔终于抑制不住,放下手里的材料,和路宾一起翻看。

  果然是花名册,抬头上写着“中央魔法学院制”,之下就是学员名单。除去头几页的总纲和评分准则,其它的部分,都是对每位学生的综合评定和评语。路宾好奇心大起,三下五除二找到莉莲的那一页,确认了名字和画像都没有错,就仔细看起来。片刻后,一脸的失望。

  “怎么?”米切尔问。

  “老姐果然很烂。”路宾叹道,“那个托利,倒说得一点也不错。你看这综合成绩评定居然是B-,评语是‘水准过线,勉强可用’,差点不及格呢。我想她从来不是优等生的样子,当年能进魔法学院,还要亏得老爸舍命救人,学院开恩的——唉,这两年,她一定很辛苦吧。”

  “可我觉得她很厉害。”米切尔回答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演讲,这样的决斗,和这样的赢法。我可以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喜欢,真的爱,有勇气有魄力,为了自己的想要的,抛却一切都不惜,也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唉,她活得很洒脱很开心,相比之下,我却是被各式各样的外物牵扰着,总想超过谁,压服谁,其实,不过是求自己心安。”

  “米切尔……这次旅行,难道不是为了能和莎菲亚在一起么?”路宾问。

  米切尔苦笑道:“我……说来你也不信,我其实,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有多厉害而已,我从来没考虑过让一个女孩子去经历这么多,她是不是能承受得住。唉,我这个自私而无耻的混蛋,结果把她害成这样,我……我真的对不起她。”

  说到这里,昔日的高材生喉咙哽噎,再也说不下去了。路宾默然。这一场旅行以如此的结局收场,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何苦再提,反正都还活着呢。”路宾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不管是雅玫还是我姐都挺欣赏你的,加油干吧,以后要是能在这里任职也不错,有的是创造辉煌的机会。再说这里远离都城,省得以后再遇上莎菲亚,见面尴尬。”

  听着路宾东道主般的口气,米切尔笑了笑。

  “我们接下去看吧。嗯,托利·史密斯,魔武双修,主修火系,副修刀术,哇,综合成绩评定竟是A+,还有‘能力均衡,可当一面’的评语。海勒·西蒙,主修风系,副修魔药学,评定也是A+,评语是‘基础扎实,耐心细致’。这两个人其实都相当厉害,是魔法学院里的翘楚,翻遍全册,几年来没有几个能拿A+的,有两三年一个A+都没有。”

  路宾合上花名册,想起三天前莉莲单挑托利的场景,又是庆幸,又是自豪,又是羞愧。B-对上A+,实力差得那么远,老姐还有勇气一战,还有办法战而胜之——自己可能要佩服她一辈子了。

  “对了,你没找到琴斯和雅玫么?”米切尔忽然想起来,问道。

  “哦,琴斯的名字,里面应该没有,她还没毕业,不会有评语的。至于雅玫……对啊,奇怪了,怎么漏了。我们再看看。”

  两人又翻找起来。寻人八卦,可是谁都喜欢做的事情。

  “啊,这里有。”路宾翻到那一页,照着文字读道:“雅玫·伊岚,主修结界防御和各类辅助魔法,综合成绩评定是……”

  “是什么?”米切尔问道。

  “这一栏没写。”路宾奇道,“空着。”

  “评语呢?”米切尔凑过头来看。片刻后,两人都呆住了。米切尔瞪大了眼睛,路宾合上花名册,一屁股坐实在椅子上,喃喃道:“我的神啊。”

  其它人都有八个字的评语,唯独雅玫那里,只有四个字:

  天下无双。

探查

  鹰威得号飞船的病房里。

  昏暗的灯光下,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坐在靠椅上,咬着一支笔,对着面前的草稿纸发呆,偶尔瞥一眼身旁躺着的总机师佩妮。佩妮双眼微闭,微微扭动着身体,好像睡着了,又好像醒着。

  “怎么赛特这小子还不来顶班?”床单勾出她的曲线,费米斯坦不禁多看了睡美人两眼,心里骂道,“真麻烦,在这鬼地方完全不能集中精神啊,纯然是浪费时间。”

  他狠狠地抓着蓬乱的头发,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一周了,佩妮的病迟迟不见好转,让所有人都心烦意乱。一周之前她被人发现在办公室里晕倒,按理说不过是劳累过度,休息个一两天应无大碍,至少能躺着继续干活;可是到现在为止还只见过她胡言乱语,却一点也没有清醒的迹象。飞船上的专职医生都觉得症状奇怪,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却没有意识,只得嘱咐再多休息几天。

  费米斯坦急得要跳起来,当然不是因为爱情什么的只会令智商降到负数的东西,而是因为他想要在热核反应堆上做的实验无法完成了。现在的代理总机师是列维任命的,与佩妮对他的态度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仅驳回他提交的所有实验请求,还直接取消他反应堆控制中心的准入权限,理由是“反应堆已正常运行,折腾无益。”

  还好他还能通过网络察看反应堆的运行数据,不然费米斯坦一定会操起刀奔向代理总机师的办公室里杀人的。这年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数据可是科学家的生命啊。

  “去你的正常运行!输出功率只有五成不到,燃料消耗却是正常的三倍,这叫狗屁正常运行!”

  “老同学啊,想不到你这样的天才,也有抓狂的时候啊。”身后有人接话道。费米斯坦回头一看,却是脸庞清瘦,风度优雅的语言大师林格。

  “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费米斯坦略有吃惊地问道。在他的印象里,除了与极熟的人或是重要的人见面,不然林格基本不会外出,万事皆由他的秘书兼情人梅来处理。十年以来皆是如此,上次他带着梅亲自面见赛特,已足够说明他对这个学生和他掌握的知识及经验的极度重视。

  而这次,他竟连梅也没有带来。

  费米斯坦脸色肃然,收起草稿纸,理了理头发,找了张椅子让林格就坐,自己端端正正地听着。似乎是出于默契,两人都没有在意身边还有一位美貌的女士,正在半睡半醒间,极有可能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知道早晨枪击的事件了么?”林格问道。

  “嗯。知道,官方说法是调试飞船火控系统的时候走火了。”费米斯坦答道,“当然,我是从来不会相信这种胡扯的说法的。今早事件发生后,我和赛特设法将录像调出来看过,三千米的距离之外,走火能打中悬崖上的一根绳子,这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林格,你的意思是?”

  林格脸色凝重了些,说道:“你猜得没错——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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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

  虽是正午,但峡谷里却极为昏暗。头上是灰蒙蒙的云,地上是嶙峋的岩石,还有火车的残骸。助理和一位商人代表,小心翼翼地在谷里穿行,两人都面容肃穆,毫无表情。

  “罗杰先生,找不到他们两个人的尸体,还是放弃吧。”代表四处张望着,自语道。

  “算了,雷恩代表,”助理罗杰叹了口气,“等我们回去,再向莉莲所长报告吧。”

  就在三个小时以前,他们四人沿绳攀下峡谷,中途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有一位代表手中的绳子立即断成两截,惨叫着摔下,而在他身旁的琴斯,似乎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忧,一刹那间也松了手,散着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掉落下去。余下两个人悬在峡谷的岩壁上,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

  罗杰只有粗浅的魔法修为,而雷恩则纯粹与魔法绝缘,要两人电光火石之间想出救人的方案,完全不可能。转眼间两个下落的小点消失不见,机会已然错过,他们愣在半空中,花了十几分钟平定了心神,稍作讨论,终于还是决定下谷,先把任务完成了再说。这一半是因为使命感所驱动,另一半却是因为向上爬的心理负担只会越来越重,而向下爬至少会离地面近些。

  现在到了地面了,眼前的景象,比预想的还要萧瑟惊悚。

  谷底黑沉沉的没有声息,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照明魔法的光芒,罗杰和雷恩四处摸索,看见间杂在火车残片里的,一地焦黑的尸体。

  火车便是坠落在这里的。

  助理罗杰试着挖出一具尸体来看,见早已死去多时,四肢上爬满蛆虫,惨不忍睹。两人向着尸体更密集的方向前行,看见有相互抱着的,有厉声惨叫的,有抱头痛哭的。有两具尸体特别引人注目。一男一女,男的佩着列车员的标徽,单膝跪地,行着标准的骑士礼,女的一手掩泪,一手伸向他,似乎是想要将他扶起。一根从地上翘起的钢梁,将两人残忍地刺个对穿,可也因此保留了临死前的模样。

  或是列车员对女子一见倾心?或是两位久已分手的爱人有缘再见?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已经永远不可能知晓了。两人见了,都微微停下脚步,行礼致敬。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而臭味也越重,直到忍无可忍,两人才折返而回。

  “奇怪,说是陨石撞击,可为何没有陨石坑存在?”雷恩代表忽然想起此事,奇怪地问道,“这里的所有残骸,全是散在平地上的。西研所作出此般解释,有什么依据没有。”

  “有多位火车最后一节车厢里的幸存者,目击了陨星从天而降,然而他们确实无法证明是这陨石将大桥摧毁。不幸的是,当时也没有地面上的目击者。”罗杰翻着笔记本,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雷恩代表听了他的解释,摇着头,严肃的脸上挂着一副不屑的表情:“为什么你们没有早派人下去调查清楚?西研所在没有完全确立事实的真相之前,就发布这样的消息,我认为这是不负责任的。”

  “是,是。”罗杰脸色恭敬地连连点头,“这次的原因发布较为仓促,猜测多过实证,确实是我们的过错,然而事态紧急,眼下如何处理后果,防止出现二次灾难更重要,请您见谅……”

  “我这次回去,要提交对西研所所长的不信任案。”雷恩打断他的话,说道。

  罗杰一脸尴尬,这几天和这样一个严肃而苛刻的中年人在一起,已经快要让他抓狂了。琴斯虽然不善言辞,但做事稳当待人和气,在第一天的沉默与试探之后,已然相处融洽;另一位代表则是个年轻人,好奇心很重,想要借这个机会下谷看看没见过的东西,说是要查明真相,其实对真相却并不在意。

  只有这个雷恩,让人极为不爽。诚然西研所有草率的一面,雷恩身为代表,有问到底的勇气和决心无可厚非,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是这种询问,却全然不顾大局,是以极为傲慢和目中无人的方式进行。

  远远地,似乎有人赶过来了。年轻人霍姆,那个从半空中摔下的居然毫发无伤地活着回来了。

  “谢天谢地,老天保佑。”他大老远就拼命挥舞着双手,“几百米的高空啊,先是摔在树枝上,接着又是滚进死人堆。太惊险了太刺激了,没白来没白来,我这一辈子从来没那样爽过!”

  罗杰看着这个脸上完全没有惊恐之色的年轻人,开始认真地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把绳子割断的。

  “琴斯呢?”他问,“她和你一起掉下去的。”

  年轻人一下子懵了,好像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没见过她,摔下来就我一个人。”他不知所以地辩解道,“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附近乱晃了一阵,就撞上你们了。”

  “你运气可真好。”罗杰意味深长地说道,嘴角竟露出一丝笑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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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

  琴斯沿着峡谷,向深处走去;她脸色惨白,嘴边还留着鲜血的印痕,右手明显受伤垂下,无法动作,左手费力地拨开前方的障碍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地上的废墟残骸。在漆黑色的夜里,隐约出现飞船的轮廓了。飞船外,有人正站在那里。

  琴斯见了那人影,咬一咬牙,脚步变得快了些,随后在那人的面前停住。

  赛特。

  “果然,你知道我来了。”她低声地说道,语气里,有些藏不住的欢喜。

  “痛么?”赛特看着她,似乎是满不在乎地问道,“哼,我全看见了,半空中垂直掉下还要一路拼命加速,利用绝壁上生长的树干借力救人,化下坠之势为平移,自己倒是狠狠地撞死在地上,右手整条手臂筋断骨折,惨不忍睹,想必内出血也是极为严重……我真服了你了,简直是惊天动地的绝技啊……”

  琴斯答道:“我……我没事,不论伤成什么样,就痛两天罢了;可别人掉下去摔惨了,二十年的青春归于尘土,那些梦想,那些希望,那些鲜活的喜怒哀乐,便全都消散了。相比之下……”

  赛特打断她的话:“我可不在乎别人,死就死了,伤就伤了,咎由自取,谁管得着。”

  他用手拨过蓝色长发,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小女孩刹那间,眼睛红了。

  拥抱。

  6.6 谈心   又是三天过去。西研所在那次决斗过后,一直不见莉莲出现,所里人心浮动,流言纷传,说所长伤势过重,恐怕无力再处理日常事务,直到今天莉莲本人亲自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还和以前一样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受过重伤的迹象,这样的流言才不攻自破,局面也就平静下来。

  米切尔生性聪明,仅仅几天,处理事务也驾轻就熟起来。每日三人开会,莉莲随意看报,两人则拼命忙碌,不时有疑难问题呈上,所长寥寥几句话点明要害,轻松摆平,把个米切尔佩服得五体投地,路宾在一旁,则只好尴尬地抓头陪笑。

  “唉,你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下午趁米切尔不在,莉莲便不无失望地说道。路宾听完了,借口要去厕所,神色黯然地离开,可是过了几分钟,又坐回来,继续看成堆的文件。

  莉莲便把自己的脸用报纸挡住,不再说话了。有人进了会议室,向所长通报了一声。莉莲站起来,跟着他下楼,一路来到地下室里。随从完成任务,立即告辞离开。

  那个决斗败北的倒霉蛋托利,隔着铁栅栏见了莉莲,连忙从稻草堆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还活着?”莉莲从上往下细细打量了他一遍,问道,“没落个残疾吧,查过各项功能没有?出了问题早点报告。我出手稍微重了些,请见谅。”

  “所长女士,您这样说我可真不好意思啊,是在下不识抬举,先挑起的事端。”托利连连摆手,满脸堆笑地回答道,“您身子可好?我那一刀,实在是太过分了。”

  莉莲笑道:“留一道小伤口当纪念吧。刀尖已经穿过肋骨的缝隙,再下去一指宽,就到心脏了。你这几年,可没有白混呢,手上功夫更是利害了。过一阵子等你完全恢复,我亲自送你回都城去。”

  “都城,我是没脸回去了。”托利听到回家两字,颓然道。

  “嗯?中央魔法学院那些老家伙,这点气度都没有么?我可不相信呢。”莉莲笑道。

  托利没回答她的问题,双手抓住栅栏,眼神游离着犹豫了几秒钟,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说道:“所长女士,我倒觉得,这次大桥被毁,却是一个极好的契机。您看这次救灾全由西研所出工出力,都城那边可连个屁都不放一个,您的威信,可是大大地提高了啊。”

  “然后呢?”莉莲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是问道。

  “大灾过后,本地居民可是对您更为崇敬。而都城的影响力,却大大下降了。东边,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苛捐杂税的代名词;因此,您不如乘此机会,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莉莲看见他的眼睛发亮。

  “你的意思是?”她试探道。

  托利脸颊通红,盯着她说道:“自古东西两部受大峡谷阻隔,就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各自的文明也不全相通,有一度都曾使用过不同的文字,只是在百年前大桥建成之后,交流畅通,才终于成为一体。现在大桥一夜间被陨星撞毁,东西两部,回复百年前的状态,这可说是天灾,却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您在西部两年经营,已颇有人缘人望,各界头脑无不拜服,因此,不才觉得,不如趁此机会,登基成为女王……”

  莉莲看着他的表演,嘴角抽动。听到“女王”这两个字,手中一抖,一不留神将笔掉落在地。

  托利见情势微妙,似是大有可为,连忙又说道:“都城对此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大批的军队无法派来镇压,少量的法师部队,则由不才在下为您搞定,您手下还有那么多精英,还有雅玫小姐这样神一般的人物为您效劳,您要一统西部,可毫不费力啊,到时候书上定会留下您的名字,而家家户户,也会将‘维斯特王’的事迹,口口相传下去……”

  所长深吸了一口气。

  “莉,米切尔找你。有个文件需要你看一下……”

  她回头,见自己的弟弟路宾穿着仆从的衣服,冲下楼梯,奔入地下室叫道。路宾看着老姐竟和几天前的死敌聊得欢畅,有些呆住了,茫然无措地抓着头。

  “多谢你的建议,可我没兴趣。”莉莲一笑,脸上细微的表情顿时平静了下去,回答道。

  托利眼里的狂热,一下子便暗淡了。他闭上眼,一头撞在栅栏上,整个地下室发出哐的一声响。

  “把头撞坏了,我可不好对中央魔法学院的那些人交代。”莉莲道。

  “那……那您究竟是为什么?”托利重又睁眼,眼里全是不甘和无奈,还有浓重的失望。这一次本就是自己不顾上头的命令,私下作的决断,是人生中极大的赌博,赌输了回去,便再也没有出头的希望了。

  “挣到嫁妆便走人吧。”莉莲笑道,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头要走,又停住了把话说完,“这里的东西,我很喜欢,却不是我的呢。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托利同学,长那么大了,这一句话,总不至于不懂吧。”

  她朝着煽动分子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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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门关上。”

  路宾刚进门,莉莲就说道。他微微一愣,把门关上了。莉莲走过去,拉着他,姐弟两人并肩坐到床边。静静地,谁也没有说话。窗打开了,窗外的月,斜斜西沉,最后一缕月光,自两人的脸上划过。

  只有微风吹进屋子里的细细声响。

  路宾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和莉莲这样并肩坐着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十五年以前父亲过世的时候,或许是十年以前她第一次失恋的时候,或许是五年以前她拿着糟糕的成绩单,几乎想着要从魔法学院退学的时候,不知道——反正两年前她出远门来到这个陌生的土地时,好像已经把这个弟弟忘记了,一句招呼也没有打呢。

  或许只有她想要安慰的时候,才想得到这个弟弟吧。

  “琴斯他们,还没有回来么?”路宾问道。

  “是的,都快一周了,”莉莲向后仰倒,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回答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担忧,“其它三个人由他们野去,我可不管,但琴斯竟也没有回来……所以我打算亲自去看一看,说实话,这一回我有不好的预感。”

  “会有什么事发生呢?”路宾问道,“上次在沙漠边缘见到的赛特和林格,都不像是坏人。赛特自然不用提,林格这个人举手投足的气度,也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他们的语言我听不懂,但他们的眼神里面,能看得出是善意。”

  “是的,他们不是坏人——可是路宾啊,他们或者其它的船员手里,有着伤害别人的巨大能力,这一点是不能不防的。”莉莲抬头望着窗外,手指在空中,无意义地划动着。

  路宾咽了口口水。

  “莉你何必多心,只要他们不伤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问。

  “你觉得雅玫这个人怎么样?”莉莲没回答他的问题,突然反问道。

  “啊,雅玫——记得上次翻看中央魔法学院的花名册,见到她的毕业评语是‘天下无双’,莉你竟能和这样的人一起共事,我实在是太羡慕了。”

  莉莲洒然一笑:“那方面她是个天才,学院里再厉害的学生,见了她都没脾气,连比试的勇气都没有……不过,你觉得她人怎么样呢?”

  “我和她并不是很熟,只记得她临走时诚心诚意地推荐过米切尔,应该是个待人和气,擅于发现别人优点的人吧。我听琴斯说过,她是贵族大小姐出身,待人接物,也一定是很让人舒服的。”

  “是啊,不论怎么样,她都是看起来无害的那种人呢。可是……”

  路宾嗯了声,问道:“可是什么?”

  “她啊,平时对人都微笑和气,但是什么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清清楚楚的。她是贵族大小姐,家里勾心斗角的事多了,她不想掺和才跑到这里来,但是要论上勾心斗角的本事,她比一般人强太多了。确实,她对我不坏,可是有她在,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剥光了一样地难受。”

  路宾听得呆住了。

  “她不像是有心计的人啊。”

  莉莲坐起来,叹着说:“我没说她有心计,我相信当年她选择了我,也是真诚的。我是很感谢她的,不然以我这种水准,可能连一个普通的工作都找不到,又怎奢望这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呢……可是她虽然可以不算计你,但她有算计你的能力,她太细致太有洞察太滴水不漏,你知道么?她只要略施小计,随时随地可以卖了你,到时你还浑然不觉甚至帮她数钱……这样的心情,你能理解么?”

  “老姐,你……”

  莉莲扑哧一笑,重又躺倒在床上:“算了,何必说这个呢,原谅你姐姐的好胜心吧,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还是不说的好。你姐就这个命,还是认命吧。”

  “我能理解。你不能对别人说,便只好对我说了吧。”路宾眼角瞥过她的侧脸,说道,“想不到你那样的辛苦。原来我一直都没有真正理解你。”

  “还好吧,就算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彼此能有这样的谈话,已经很不容易了。许多人一起过一辈子,却从头到尾只是误解罢了。”莉莲微微一笑,又接回原来的话题,“所以回过头来,即便是赛特和林格是天大的好人,我们也不能过于天真了。他们能从天外飞来再回去,我们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准?恐怕要以百年千年来计算。又殷勤,又戒备,心里警觉却面带微笑地送他们回家,才是理智的决定吧。这事相当棘手,我已经发了封加急的信给雅玫,让她尽早赶回来,在这之前,我想要去一次峡谷谷底看个究竟,观察他们的动向,弄明白他们的来意。”

  “有没有可能我们是太紧张了。事实的真相是,琴斯被赛特那个小白脸骗走不回来,然后让其它三人苦等呢?”路宾想到这一种可能,脱口问道。

  莉莲稍一犹豫,随即释然地笑道:“她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玩笑归玩笑,可她应该知道,正如人鬼殊途,不同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可以无忧无虑地开心过几天,可是玩得尽兴了回来,还要面对各自的现实的。所以说,最多做个朋友,互道珍重就可以了。”

  “可这是你的逻辑啊。”路宾回答道,“我说莉啊,你有时候实在太理性了,上次你的男友就是这样被你气走……不是所有人都能从长远大局上考虑问题的啊。”

  莉莲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琴斯比我还理性得多——她比我们见过的事情多多了,我们或许还对未来有些幻想,可她恐怕早就死心了吧。可怜啊,她从头到尾,只能当所有人的客人,见面时热情接待,离开时也就洒然告别。”

  两人都是沉默。

  “你在利用她。”路宾扬起头,似是恍然大悟一般,突然说道。

  莉莲毫不掩饰地点头:“她愿意的。让别人快乐开心,这是她心中还存在的唯一的价值啊。她早已没有自己的东西了,若是连别人对她的信任都失去,那该是多么悲惨,多么令人绝望。这次风波过去之后,你要好好对待她,温柔一点,善解人意一点,让她开心快乐。我是不知道沙漠里你们两个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她一句话就能让盛怒之下的你住手;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要知道她是性格宽厚的人,只记得别人的好,却不记得别人的坏的。相比之下,你虽不算太小心眼,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两句。”

  “莉,想不到你也有细致的时候。”

  “哈哈,你姐什么时候不细致了,”莉莲伸出手,刮着他鼻子笑道,“二十年来伺候你这个小皇帝伺候惯了,你身在福中不觉得了是吧。好了,时候不早了,明天我就要动身,唉,这件麻烦事情,总要把它处理掉的。”

  路宾点了点头,从床上坐起来,站直了刚向着门口走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说道:“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莉莲问,“乖乖和米切尔在这里待着,雅玫要过一阵才能来,在这之前,有得你们忙的。”

  “本来就是米切尔干得多些,动作也快。我在这里只是个碍手碍脚的,不如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

  “啊,哈哈哈,难道你想念琴斯了,要和赛特同学竞争一下?可惜啊,她不喜欢你呢。”莉莲笑骂道。

  “不要取笑我了。这一件从未经历过的大事,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怎么可以错过呢?”路宾回答道。

  他的背挺得笔直,眼睛变得明亮了些,也温柔了些,有些不以为然却隐藏不住的担心、关心和毫不动摇的决心。莉莲看着他,刹那间便明白了路宾的用意——若是连雅玫都不能百分百相信,莉究竟能靠什么坚强地活着呢?

  “好了好了,别给我添乱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

  青草遍地,星辰满天,伴随着噼啪响声,莹莹点点的火光边上,依偎着两人的身影。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天空。”

  “我也是——再往左一点,啊,轻一点。”

  琴斯靠在赛特的肩膀上,懒洋洋地笑道。赛特抚弄着她的长发,听着她的指点,一点一点地为她的右手断臂接骨,有时力道重了,琴斯吃痛,就小声地娇吟两声——也不知道他是不小心,还是有意的呢。

  琴斯望着无垠无尽的天空和大地,任由自己的思绪播散开去。赛特和路宾年龄仿佛,一双眼眸里却充满着关爱和怜惜,不知怎么的,一见便让人觉得温馨和安宁,好像在大海行驶的孤帆,终于看见了灯塔。

  “我来给你讲小妹的故事吧。”赛特说道,“小妹叫艾琳,和你一般年纪,可比你调皮多了。万事要是不随她的意,她就会扯你的耳朵,那力气大得几乎能把耳朵扯下来;而要是随她的意呢,马上就千娇百媚,每一句话都听得人都要酥掉。于是这么多年下来,就把她给宠坏了。十四岁那年,她居然带了个男生回来过夜,把我和我哥吓得半死。你知道后来怎么了……”

  “啊,后来怎么了?”琴斯问道。

  赛特笑道:“父母常年在外,按理说我们两个当哥的,得好好教训她一顿。可我们俩的第一反应不是责骂她不正经,而是连忙打电话订宾馆,马上卷铺盖躲得远远的,钱么当然是自己付喽。等到我们第二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哈,今天的月亮好亮啊,记得那时也是这样的圆月呢。”

  “拜托,不要说说停停的——啊,好痛。”

  赛特连忙摸着她的头,直到她抬起头向他微笑,才接着说下去:“第二天晚上回家,发现客厅里的地毯上全是斑斑点点的红色痕迹,小妹又不在,完全无法联系上,我们两个吓得六神无主,直接叫了警察过来——一番调查之后,得出结论是番茄酱。”

  琴斯捂嘴而笑。

  “且慢,事情还没完呢。管它是不是番茄酱,小妹和她男友可是失踪了。连着一个星期都杳无音讯。我们都急疯了,差一点要通知父母,可就在我们几乎要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呵呵,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啊,哪儿?”

  “今天很晚了,我们明天再说好了。”

  “又卖关子了……”琴斯生气地说道。赛特微微一笑,自顾自走到火堆另一旁,枕着一棵老树的树根睡下去了,不一会儿,又抬起头眨着眼称赞道:“还是琴斯妹妹好啊,要是艾琳小妹听到这里戛然而止,非把我的耳朵拧下来当凉菜嚼不可。”

  “我又不是不敢。”琴斯笑着说,也走过来,拿完好的左手捏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

  三天。

  两人带着两块飞行滑板,以时速三百公里弹指间饱览这个世界的千山万水。赛特久居科技高度发达的城市,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原生的自然,不由得又是感叹又是羡慕。琴斯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悠长的时间,开始对此并不惊讶,可待到飞过了常人能踏足的区域,来到酷热的火山口、冰寒的极地区或是浓密的热带雨林,也不由得脸露兴奋之色。

  第一天,两人来到极北之地,在荒茫的冰原上打洞钓鱼。琴斯的右手还没有好,可竟是她玩得最凶,一团团冰雪球砸将过去,把企鹅们吓得四散而逃,引来白熊们纷纷围观,有几个胆大的扑过来,被琴斯灵活的左手单剑连刺几十下后,便落荒而逃。赛特却不理会琴斯美妙的剑术表演,只专心打洞,找到一根大鱼脊骨当成钓竿,以随身携带的干粮作饵,不知不觉间身旁钓起的鱼,竟已成堆。晚上两人燃起篝火,烤鱼尝鲜,天边亮起绚丽的七色极光,层层叠叠如锦如缎,不知有几多重。琴斯赛特见了都大呼过瘾,赛特忙架起三角架,将这一世间奇景尽数摄下。

  “这下回去,可对小妹有交代了。”他拍完,抹去额头的汗,对身旁的琴斯眨了眨眼说道。琴斯笑而不言,伸手拧他耳朵,于是在无垠的冰原上,响起一声惨叫。

  第二天,两人又来到火山酷热之地探险。在地壳断层边缓缓而行,俯身向下望,见一条岩浆红练在深谷里流动,红练上石块浮动,撞上两侧悬崖,绽开出朵朵灿然红莲。赛特有心要探个究竟,拉琴斯迎向扑面热浪和呛人硫磺,踩着龟裂的地面一路下谷,直奔那大团红色之前才住脚。两人见到空气蒸腾,景色尽皆扭曲变形,远处岩浆不停翻滚,间或溅出星点火光,落于两人三步之前。赛特试着投出一小纸团,眼见它飘扬而落,在半空中便化作火焰,无影无踪。赛特惊叹不已。琴斯见状,轻轻一笑,突然间挣脱开赛特的手,一路冲向湖面,将手伸进岩浆,掏出一小团暗红来。在赛特的惊呼声中,她上臂衣服猛地燃烧,火光灭后,手上留下的,赫然是一颗闪闪发亮的石戒。

  “我做的,想不想戴上?”她撕去臂膀上烧得焦黑的布料,擦了擦有些熏黑的脸,笑吟吟地走到赛特面前,说道。赛特笑着答应了,伸手接过,戒指上还留有余温,却不灼人。他端详了许久,把戒指戴在右手中指。琴斯见了,笑而不答,下一刻赛特的耳朵,便遭了热与力的双重荼毒了。

  第三天,两人远赴一处城镇,于镇里简陋的客栈落脚。白日里琴斯赛特扮作流浪乞丐,穿着褴褛,沿街乞讨,不知不觉间便分道扬镳。琴斯披着一袭破布,面前放一只破碗,于一处街角坐下,见来往行人匆匆,目光中有鄙视,有同情,有讥讽,有嘲弄,却无人肯弯下腰来施舍一分一厘。直到破碗叮当响起,她抬起头,忽然间便迎上同样的褴褛装束,还有赛特温暖的目光。

  “不是说比赛谁更能惹得同情的么?”琴斯道。

  “是啊,比完了,我看不下去,于是把所有讨来的钱都给你了。”赛特笑道,听着钱币哗啦哗啦地响,从一只碗倒进另一只碗里去,“因为我觉得,同是乞丐,我还能挣得几分几厘,你却一点也没有,比我更值得同情啊。”

  琴斯抿嘴而笑。赛特拉起她,两人丢下破碗,在街道上飞奔,你追我赶,一路上山,眼看着夕阳西下,西下,终于沉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天空亮起灿烂的晚霞,似一团火在烧,赛特跑得气喘吁吁,琴斯却是神定气闲,两人手拉着手,他们脚下,是宁静的村落和升起的炊烟。

  每一缕炊烟之下,都有一个温暖的家。

  ———————————-

  第四天早晨。

  赛特揉着眼,从地板上起身。窗外的天空,已经不再晴朗了,乌云密布,恐怕就要有一场大雨降临。

  这三天恍然如梦,至今才醒。

  赛特心头突然涌起这样的感觉。他想起来费米斯坦的任务,想起飞船上那勾心斗角的计算,和一触即发的危机来了。他心头一紧,斜眼看睡在床上的琴斯,女孩子已经醒了,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他看见——她在流泪。

  赛特心一沉,无言以对,想起这一天之后,两人恐怕就要陌路,甚至相互敌对,平日里嬉嬉哈哈仿佛无忧无虑,可临到分别,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

  在飞船旁的拥抱后,他们勾过小指,以三天为期,忘记世上所有的烦恼和责任,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他们曾天真地相信,这三天是如此漫长,是和一辈子那样长的。

  赛特木然了,看着她起床,把眼泪抹干,一件一件衣服穿上,打扮好,拿起飞行滑板,回头说道:

  “我要回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感谢你,这三天,玩得很开心。”

  她做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需要我送么?”赛特禁不住问道,他心底的火,似乎又要燃起来了。

  “啊,不需要。按约定,作为将大桥撞毁的赔偿,我带一块滑板回去,是这样的吧?”琴斯回道。她的脸色看起来像冰。

  “琴斯……”

  赛特呢喃着,可她却不为所动,整好行装,就要出门。

  “琴斯!”

  他突然喊住了她。

  “嗯?怎么了?”

  “何必,何必那么辛苦呢……”他嗫嚅着,说道,“你为这个世界做了那么多,它却什么都没有给你。”

  琴斯无言。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赛特站起来,拉住她说,“走吧,有什么不可以的,有什么值得你去留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来来往往的人们,谁注意过你了?哭泣的时候,谁给你温暖了?你做的那些事,帮的那些人,有谁真正感谢过你了?——这个无情的地方,是把你当成理性的机器和可靠的物品一样地使用的!”

  “那又怎样?这就是我的宿命罢了!”

  琴斯恨恨地说了句,还是往外走。赛特一把拉住她。

  “我喜欢你,不管你去哪里,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他吼道。

  飞行滑板掉落在地上。

  门外,飘起了滂沱大雨。

章七 进军内宇何所望

决断

  午夜十二点。

  单调的电子报时音在十二平方米的小隔间内响起,又归于沉寂。

  舰长列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吸尽的烟头掐灭,丢进一旁的垃圾筒里。

  “哼,第二十支了……”他喃喃道,平时在众人面前显得冰冷无情的脸,此刻满是自嘲,“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桌上放着一份不算太厚的资料,上面写有墨迹未干的签名。

  拜洛。

  这位生物学家,的的确确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呢,埋头于学术研究,对上头的命令无条件地遵行,却把所有的压力都扔给自己。

  或许这是他多年来所养成的生存本能,对于研究的目的,他从来不问。

  舰长习惯性地夹起第二十一支烟,拿出打火机想要点燃,却又犹豫了。

  他将手上的烟丢掉,站了起来,狠狠踩了几脚。一天不能超过二十支,那是他和妻子自从结婚以来一直有的约定。尽管这里没有摄像头,他仍然不想有任何的背叛。

  列维来回踱步,突然间抓起桌上的佩枪,瞄准,射击,房间另一头的吊饰应声而落。从军三十年,从列兵一路升到将军,官越做越大,统率的士兵越来越多,可这手快准枪法,依然不减当年。

  他轻轻吹去枪口的青烟,放下佩枪,穿过舰长室,来到另一头的书架前。

  大凡读文科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喜欢历史,列维也不例外。书架上,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类在过去的几千年中走过的灰色足迹。近五十年了,他一直作为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些发生在过去的,或悲或喜的故事;他也一直以为会这么看下去,多少辉煌多少凝重,都于掩卷之后,付诸一笑,就此散去。

  最多最多,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和人谈笑,论及史上诸般无伦惨事,都是摇头叹息,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说是要行仁义。

  哼……

  惨白的灯光下,拜洛递上的材料仍静静地躺在那里;生物学家的签名之下,有着一行触目惊心的空白。

  今天是个例外。

  舰长定定地看着它。

  他脑中想的,却是千军万马屠戮过的村庄,和哀号惨呼尸横遍野的土著民;昔日埋满怨魂浸满鲜血的土地,今日却垒起大厦,建起公路,筑起游乐场。明媚的阳光下,孩子们天真地笑着跳着,脸上写满幸福与和谐;居民们毕业有工作,老年有保障,人人有车,处处有房,就算是无职业的流浪汉,都绝无冻饿而死的忧虑,他们甚至还有相濡以沫的妻子,和朝思暮想的情人。

  然而这些从小生长在这里的人中间,没有真正的本地人,甚至没有一丝一缕本地人的血脉。

  那是他的祖国,没有战争没有内乱没有纷争的祖国。双手紧握屠刀的祖先们,浑身上下带着浓重的腥味与污秽,受人感激,被人崇拜。他们中有强盗,有杀手,有暴徒,有嫖客,有唯利是图的奸商,有撒谎成性的政客,但是现在,在历史的教科书上,他们都有一个统一而尊贵的称呼——

  英雄。

  “人类要开拓前所未有的疆界,我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

  他默念着以往所有残忍暴虐的发起人所用的一贯借口,重重地叹了口气,抓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黑色的血,沿着笔尖流成小溪,汇于最后的句点。

  为了那些,为了将来子孙们的幸福,今天,他宁愿选择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会议

  第二天中午。

  费米斯坦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文件,一支钢笔在他灵巧的右手操纵之下翻飞着,却始终不离掌心。偶尔,他的眼神扫过圆桌上的其它几个人,在零点一秒之内捕捉到他们各自的表情,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立即将头低了下去。

  费米举起手,背后立即传来刺人的目光,“请允许我去一次厕所。”他说道。

  副舰长李希一脸木然地点头。舰长列维瞪了李希一眼,仿佛在骂他拙劣的表演,他身旁的护卫官卡尔,身着正装,面无表情,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物理学家身后的几名佩枪士兵让开一条路。费米斯坦忙把钢笔收好,随意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理了理头发,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一手扶着座椅,迈步向右,按次序,一路走过总机师佩妮空着的座位,五大三粗的代总机师,语言学家林格,助手梅,生物学家拜洛,低头向出口走去。他的左手在这些人的座椅靠背上划过,划到林格的座位时,分明感觉到整个座椅,都在颤抖。

  老朋友,千万要忍住!

  他默默地念着,眼角瞥见身后有一名士兵起步跟随,他回头做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招呼道:“嘿,伙计,你也去?”

  那士兵脸色冷峻,只是点点头,握紧了枪把,不远不近地跟着。

  费米斯坦收起笑容,哼着歌拐进了厕所。看他的脸色,似乎刚从赌场回来,小小地输了点却不以为然;可是他脑子里,却在作飞速运算。

  列维下了血本了,居然能藏那么多人在飞船里面——自己太大意了,原来小酒馆里的那些招待,还有维护飞船的机师,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全不是吃素的。还有货仓里的那些箱子,竟然全是武器。他隐约记得赛特提醒过他,然而当时只认为是用来对付飞船外怪异生物的而已。他还曾小小炫耀了自己在枪械上的深厚造诣,拍着胸脯说一个人灭掉两只变异巨兽没问题。

  想不到,变异巨兽还是史前暴龙,都不如自己人危险。

  物理学家用冷水洗了把脸,在胸前划了十字,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去。士兵看着他,默不作声,像一具机器人。他的脸很稚嫩,然而表情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冰川。

  “伙计,不进去休息休息?这气氛可真紧张……”

  “我奉命行事。”士兵回答道。

  “哦,你也辛苦了,没办法,各有职责么,回头咱们去酒吧间喝一杯轻松轻松。我记得你是酒吧招待,单数天晚上轮值的那个,对吧?看我的记忆力多不错。”

  士兵摇摇头,不再与他交谈。费米斯坦知道这群人的心是铁做的,便放弃努力,径直走回会议室。

  看今天开会这架势,列维手下至少有二十人,不,三十人。三十个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军人,鉴于此次任务事关重大,这些人极可能是从特种部队和情报部门抽调,以在场任何一人的能力,绝对无法对付——先不用提他们一对一的格斗技能,想想他们曾负责打扫房间,或是在酒把间送茶端酒,或是参与繁琐的日常整修工作,可每日与他们擦肩而过,而自己却还毫无察觉。

  他们可以在咖啡杯里下药,在饮用水里做手脚,在马桶座上放置几根毒刺,甚至只要在键盘上轻轻抹一层毒质……如果他们愿意,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无数次了。费米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照这样的推理下去,总机师佩妮为什么会一直昏睡,其谜底也就揭开了。

  费米暗自点了点头,走回自己的座位,却听到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反对。”

  沉寂无言的会议室里,终于响起一声干脆而决绝的回答。物理学家脚步踉跄,差点没站稳。他扶住墙,看着自己的老朋友霍地站起,将签好字的文件推向圆桌中央。

  “反对者将以叛国罪论处。”舰长列维沉声道,亮起手头有总统和最高司令签名的文件,“这是有法律效力的命令。林格先生,我奉劝你一句,您现在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做出这样的行为,是极不理智的……”

  “我们在上舰之时,无人告诉我们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林格指着舰长,宏声反驳道,“这是赤裸裸的欺骗。我们是实实在在地上了贼船,何罪之有?!”

  “军部认为此次行动的目的是最高机密,而保密的最好方法是让所有参与者完全不知情。”列维应道:“如果您还记得的话,上鹰号之前,我们每人都签署过一份协议,协议要求所有人完全服从舰长的命令。而我,就是舰长。”

  “这种协议一直被看作是惯例,舰长乃舰上之王,但这并不意味着……”

  “正是如此,舰上之王。”列维打断他的话,“如果您现在收回您的反对意见,您还是我们的朋友……”

  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响,林格挥起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不要和我提这个词,我没有违背基本人类道义的朋友。我的道德准则不允许我这样做。重申一遍,我反对。这是最后的回答。”林格高声重复了一遍,“我别无选择,同意这份文件,不如让我去死。”

  “很好,很好。”列维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费米斯坦交织着无奈、遗憾还有愤恨的眼神里,林格离席,梅也站起身,挽着他的手臂,向会议室出口走去。两个士兵站在他们身后,一路跟随。

  护卫官卡尔,摇了摇头。

  费米斯坦坐回自己的位置。所有与会者们都没有说话,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渐行渐轻,一声咿呀的开门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声息。

  “诸位,你们的决定呢?”列维又问道。

  代总机师第一个在文件上签署同意,仿佛早已排练过。接下来是拜洛,不紧不慢地递上文件,又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继续敲打着,仿佛这事他漠不关心。李希是第三个,脸色铁青。最后费米斯坦也胡乱签了字,把文件推到舰长面前,抬起头来,面带抽筋的微笑,看着他,说道:“你赢了。”

  那表情像在众人面前吃下一只苍蝇。

  列维也笑着,冷笑,看着让人心里发寒:“你是个聪明人,不过别太自作聪明。有时候傻瓜和天才,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拜洛的键盘敲打声骤然停下,他似乎是按下了回车键等待运算结果,或者是天才的大脑被某个疑难困住了。仿佛想要为刚才的话做注脚。

  列维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

  “我有个条件。”

  小小的办公室坐着三个人,费米翘起二郎腿,答道。列维点点头。

  一旁的护卫官卡尔面无表情,仿佛一座雕像放置在舰长身旁。

  直到与这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费米才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脸色有些发白,梳着再普通不过的小分头,双目低垂,似乎没有什么神气,右脸颊有条小伤疤,四肢都不显粗壮,看起来像是最底层的银行职员。是的,是的,费米记得他曾经身着陋服打扫过自己的房间。当时费米递给过他一支烟以示慰劳,却被他婉拒,然后默默退下。

  原来他就是整个特卫队的队长卡尔。现在他身着挺括的军装,肩上横杠表明着他的中将军衔,而列维只是少将——这意味着什么?

  扫地舰长。

  “什么条件?”列维问道。卡尔看着他,脸上没有喜怒哀乐。

  费米低头沉思:“要让我真正把聚变发动机的病因找到,提高功率输出至能进行星际飞行,我得要求原总机师佩妮和我协作。”

  列维道:“佩妮目前病假无法工作……”

  费米冷哼一声:“代总机师只做些日常维护,至于聚变发动机他碰都不敢碰,你让我靠着他这个吃干饭没本事的,恐怕一万年也回不去。至于佩妮的病,我相信我们伟大的生物学家有的是办法治好,都到生死关头了,总不能留一手吧。”

  列维和卡尔交换了一下眼色,列维便点点头,“好。我这就让拜洛去办。”

  果然如此,佩妮的事情,是他们搞的鬼,靠他们这三十个人,这飞船上唯一无法控制的,就是飞船自己。然而他们得要回去,回去才能享受荣耀,为此他们得要对我,对佩妮好些——所以,他们在这里不能无法无天。

  这是自己目前为止的唯一筹码。

  仿佛是看穿了费米的心事,列维又说道:“既然签署了军令状,那就请费米斯坦先生您和我们军方好好合作。在平安返回后,您将被授予一等功,南部的别墅任您挑选,另外,您还没有结婚吧?”

  “哦,是。”费米点了点头。

  “嗯,事业顺利,爱情也要丰收。只要您一开口……”

  费米像被踩住尾巴那样跳起来:“舰长先生,对于我的私事,您不必过问。”

  列维仿佛早就料到这样的回答,轻轻一笑,换了个坐势,说道:“真遗憾费米先生对这事不感兴趣。不过军部目前有一笔亿元级别的拨款,用于星际飞船设计,当然若是拨给您这位理论学家并不是很对口,因为您从事的是理论研究,嗯……”

  列维顿了顿,头向上仰,眼睛看着天老板,仿佛正在思考什么备用人选。

  “舰长……”费米说道。

  “嗯?”列维低下头,眯起眼问道。

  “嗯,其实也有关系……飞船设计的某些参数,是有理论限界的,若是没有意识到这些,工程设计上会遇到相当多的麻烦。像这样的问题,许多工程师都没有意识到,以我在这舰上的经验,就连佩妮那样的顶尖工程师,都只使用经验公式而从不追究其背后的假设。”

  “这样啊。”

  列维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他站起来,“好了,我先说这些,身为舰长事务繁忙,就此告辞,我衷心希望我们的鹰号能重回家园。对了,您工作一定需要帮手,我看赛特这小子不是很靠谱,现在还没有回来,不如给您再派两个吧。”

  他身后,两位荷枪实弹的士兵向科学家敬礼。

申诉

  赛特穿过阴沉单调的过道,快步向着物理学家的办公室走去。

  他单手夹着一块滑板,浑身上下全是风尘的颜色,本来明快的服饰全染上了灰,失却了色彩。尽管如此,神情中却有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笑意。

  办公室门口,两位士兵站立着,一左一右,他们的腰间佩着钢枪,见了赛特,敬了个礼,却没有让位开门的意思。“请出示证件。”右手边那个,神情古板地说道。

  “哦,证件。”赛特下意识地重复他的话,伸右手摸向口袋,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尴尬,仿佛灵魂又回到了身体,“哦,我是赛特,我要找费米斯坦先生,他认识我的。”

  前两天和琴斯一起出游的时候,证件掉进火山口里去了,他想起来。

  “没有证件,我们不能让你进入。”回答冰冷。

  “哦。”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了,仿佛现在才回到现实,“你们是?”

  “费米斯坦先生的护卫和助手。”

  助手?助手不是我么?赛特打量着他们,努力在过去的记忆里搜寻。他依稀见过其中一个,是酒吧间的招待,沉默寡言,低眉顺眼,赛特只在昏黄的灯光和微妙的酒气里见过他的面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佩着枪?

  无法解释。

  “哦,我……我也是费米斯坦先生的助手。”赛特说道,“我叫赛特。”

  “证件,请出示证件。”那人重复了一遍。

  门开了,他看见灰白头发的物理学家招呼他进来。两位卫兵于是向着两侧退开,踏着机械般精准的步伐,脸上并无不服气或是任何其它的情感波动。赛特前行了几步,进了房间,费米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有一刹那间,年轻人使劲揉着眼睛。面前的这位费米斯坦,似乎与上次遇见的老了十岁,灰色的头发上布满白丝,眼窝深陷,眼神有些茫然,他看见他关门的手,皮肤粗糙,指甲似乎也不再红润。

  我是不是与琴斯躲入了仙境,不知不觉间已消磨了凡间十年的时光——赛特生发出这样的思绪来。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端详着,又似乎全无改变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

  “你小子野到哪儿去了?”费米抬起疲惫的眼皮,言语中有责备的口气,但脸上掩饰不住欣慰的表情,“我们在这里忙得焦头烂额,你却出去和女的私会,什么也不管了。”

  赛特抓了把椅子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知道,这是我登船的全部目的啊——不然我也不会来了。”

  费米哈哈大笑——年轻人松了口气,至少坐在对面的物理学家,还是原来那个——随后问道:“怎么样,搞定了没?时间紧,任务重啊。”

  赛特报以一笑,并不说话。两人交流着只有单身汉才懂得的神色。

  “怎么没带回来?”

  “她先回去了,要和以前的朋友们道别。”

  物理学家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带些羡慕地说道,“好小子,这水准,可以写书了。”

  赛特被称赞得不好意思,虽然费米一贯是个嘴皮油滑的人物:“只是……机缘巧合。像您那样的天才,一定有很多人追才是。”

  “天才么,就是属于另一类人。”费米居然不作任何的谦虚,默认了赛特的恭维,“被大部分人看不顺眼的,一辈子孤独零落的,关在小屋里做自己想做事情的那类人。”他顿了顿,神情又委顿下去了,眼神里竟透出些孤寂来,“唉,真要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我还是人,还是他妈要钱要女人!”

  赛特坐直了身,他不能对这糟糕的气氛置之不理,物理学家从来就是笑嘻嘻的乐天派,今天的表现却大异寻常,“飞船上最近如何了?佩妮身体好些了么?”

  “佩妮还没好,不过林格因叛国罪被捕。”

  林格!?

  赛特愣在当场,他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了。

  “喂……你不是开玩笑?!”他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我们开了会,舰长大人摊了牌,把真实目的说了,军部要……”费米再不说话,只做了个砍杀的手势,“你那相好,早点让她上舰了好,免得遭了牵累。我们这舰上的人员全加起来也不过五十,要做到那样的目的,恐怕只有一种办法了,为此无法不牵涉无辜。”

  赛特思考了十秒钟,似乎是全明白了一般,脸上露出极端嫌恶的神色,然后他点点头,又问道:“全部?”

  “嗯,这东西谁都控制不了。”费米点头,“林格拒绝签字,于是被带走,现在关在飞船底层。唉,老朋友终究还是改不了自己的脾气,这种事虽惨无人道,可事不关己,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

  看着费米的懊恼神情,回忆起自己和林格走访村落时,林格说的话,年轻人忽然有些理解他的行为举止——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吧,他们究竟是值得尊敬,还是该受责骂?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算是为了梅也好,为何就不能变得圆滑?

  “老天。”赛特痛苦地吼了一声,捶手落桌,“疯子!”

  费米默不作声:“唉,我们不过都是寻常人,吃点小米填饱肚子就行了的,翻江倒海的事业,是做不来的。”

  “可我答应她的。”赛特双手捂头。

  “你答应了什么了?”

  赛特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已经无法隐藏自己的懊恼和不安:“那一天的夜晚,还下着雨,我们在树林里,数着天上的星星。她只是说,她只是说,很柔很柔的,像是恳求,又像开玩笑那样地寻求保证:‘火车大桥事件就算了,但如果让人们再受伤害,我可饶不了你们啊。’——这种简单要求,我……我想总不至于闹出毛病吧?我们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平平静静生活就好了。军部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啊,就算他们看上了两个世界之间的时间比率,找一块无人区搞个秘密基地也就够了,何苦呢!”

  费米摇着头,分析道:“你太幼稚。军部这个项目要做大量的准备,以我们的时间计算,光起步就得两三年,彻底完成更是要十年的时光,因为一对二十四的时间比率,对应于这里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与其等着让这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发生技术爆炸,产生超越我们的力量,不如乘其羽翼未丰时直接剿灭。这就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战争的最高境界啊,对于军部而言,也是最为正确的战略。”

  “斩草除根。”

  “是的,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可他们并不是敌人。”

  费米摇头。赛特颓然坐下。一句简单的话,听起来轻若鸿毛,实则重逾千钧。

  “唉,笨蛋,全都是笨蛋。”费米叹道,“林格也是,你也是!在和平时代活得久了,以为大声说出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别人就会一边鼓掌一边让路了,呸,全他妈的胡扯!你那个女孩子,她回哪儿去了?”

  “她说自己本有任务在身,现在大概是回去复命了吧,顺便和她的朋友们告别,我想他们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见面,一定很伤感吧。作为大桥被毁的赔偿,我给了她一块飞行滑板,路途上应当顺利,登上峡谷也不是问题。”

  “呵呵,这买卖倒十分便宜。你们的儿女私情,倒拿来草菅几千人的性命了。”

  赛特红了脸,道:“她说这是当地最高长官的意思,她只是代为传达而已。当地已将此事作为天灾处理,要是真把我们都揪出来,在本地民前面排个队真诚道歉,可就要闹翻天了——天外来客,这会是什么档次的新闻?我估计,也有他们的私心在里面吧。”

  “嗯,这确实可以理解。对了,你说你给了他们一副飞行滑板,是么?”费米若有所思,转身走向电脑屏幕,快速地敲打了起来:“……果然……”

  “果然什么?”

  屏幕上显示出一副地形图,还有几个闪烁的光点。费米把空气屏幕推到两人中间,用手点了几下,地图放大,现出几个人来。赛特分明看见熟悉的面庞了,莉莲、路宾,还有琴斯,还有十几个不熟悉的面孔。赛特将头凑过去看,左上角的距离显示离飞船一百公里,若是平地的话两三天足够了,但这么大一队人,一路攀援而下,深入谷底不毛,还得花更多的时间。

  “今天早晨雷达上就有这一队人到来的消息,现在更加证实了。他们还是来了,当时林格与他们第一次见面,只说过来查看风土人情,想必他们不信,要亲自调查一下。”费米想着,解释道。

  赛特倾听着,看着。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在交谈,忽然间言语激烈起来,不多久又沉静了下去,余下笑声。屏幕上的图象一晃一晃,大约是因为摄像头装在滑板上,并不处于绝对固定的位置吧。年轻人隐约见到星点散布的营帐,见到琴斯欢快的面容,见到莉莲作出弯弓射箭的姿势,见到路宾满面红光地拍着手,在一旁充满崇拜的表情,还有几位不认识的面容窃窃私语着,抱怨着繁琐的俗世,谈论着田里的庄稼,还有家中的儿女。

  他们是无辜的。

  赛特咬紧嘴唇,似要垂下泪来,突然间便要夺门而出,被费米一把抓住,因为冲力太猛,此刻失去平衡,扑地倒下,撞翻了门旁装饰用的仙人掌,花盆里的培土撒了一地。

  “我要通告他们,莉莲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统管峡谷以西的广大区域,她有办法。”

  “没用的。”费米说道,“你进了这艘船,眼下就出不去了。佩妮还没醒……等她醒了,她一定会醒的……”

  赛特只得点点头,没留意费米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他拍拍裤子,把仙人掌扶好。正要起身,物理学家却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脸色凝重地看着地面,伸出手,拾起一粒毫不起眼的黑色泥粒,端详了三秒,随后脸色变得苍白。

  “这是什么?”

  “混蛋……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去找列维这个混蛋。”费米骂道。

  —————-

  “滚开,都滚开!”

  一脸怒容的费米冲进列维的办公室,推开一路阻止他的两名护卫,把窃听器扔在桌上。

  “这就是你对待为你工作的科学家们的态度?”他一拍桌子,脸颊上的肌肉在剧烈颤动。

  端坐在舰长室的列维,一副淡淡的神情。

  “一定是卡尔干的。”他漫不经心地辩解道,仿佛这是无法让人提起兴趣的鸡毛小事,“他是情报部门出身,做这些司空见惯。我们军部平日办公,也不免找到些窃听器,就算申诉一般也毫无结果。”

  “我不管你们的惯例,我需要一个解释。我办公室里居然有这种东西,我无法接受。”

  “我会让卡尔给你一个解释的。”列维将手头的文件扔下,睁着惺松的睡眼说道,“我和你同样无法理解,但卡尔的军衔比我高,他分管舰上情报工作,我不能阻止他的举动。费米斯坦先生,我已事先声明,这艘舰已归军部管辖,为了安全考虑,军部有军部的规矩,虽然我们保证私人场所的私密性,但一切公共场合均可被窃听。这一条,您虽是科学家,但也得遵守,请见谅。”

  “若是我不愿遵守呢?”费米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

  “军部的纪律是很严厉的。”列维回答道,“我正在审阅叛国罪的有关条例,你的老同学可不妙啊。为国家安全考虑,他会被冻结一切公众出镜可能,所有刊物无法出版,没有版税,也无法为任何公司工作。要是我,恐怕只剩下远走异国一条路了吧。可惜,一位公众明星就这样毁了。”

  舰长抬起头来看他,眼神里是那种高人一等的劝诫,余下的便只有让人战栗的冰冷感。

  “费米斯坦先生,我想,你也不愿如此吧。”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费米的身后,身着军装的卡尔走了进来,在费米身后停下。室内的气温霎时间降低了几度。物理学家回过身,看着这个人,手竟有些发抖。他低下头,忙不迭地出了办公室。两位护卫如影随形,一路跟去。

  炽烈的火在燃烧,可只一小会儿,就毫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知道他摆脱不了,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

  门缓缓地关上。

  列维挥挥手,卡尔点点头,把住门,无声无息地离开。

  舰长靠在座椅上,看着卡尔的背影渐渐消失。

  他从来是只做,不说。任何的任务,他都能干脆利落地完成,如果现在要杀掉费米斯坦这个不听话的,他不到五分钟便一定能解决,任何方式都可以,枪击,下毒,或是任其溺死在自家澡堂,或是撞死在墙上——并且他什么也不会问。

  他是纯粹的血与火的后代,特务机关的佼佼者和王牌。

  “这个人动不得。”

  现在不是卡尔展现实力的地方,这是个特殊的战场,尽管绝对实力遥遥领先,却不能用强。就在刚才,列维做了这个决定,卡尔已心领神会地去了。要是在军部,如此赤裸裸地冒犯高级将领的人,不死也得褪半层皮,好让他的后半辈子用身体记住这个教训。

  费米,算你走运。

  舰长恨恨地想,他一向记仇,尤其讨厌自己的权威被同一个人数次当众挑战,更讨厌不能亲手将其痛快整治——不管如何,能否平安回去,还得着落在他的身上。

  列维点上一支烟,踱步一圈后又回到电脑桌前,打开代总机师呈上的报告审阅。

  “飞船二期修复已完成,内墙漏水已经停止,远程雷达恢复正常,以下是传回的照片……”

  “整舰密码系统已经更新,安全性得到提高……”

  “聚变发动机出力仍为不足百分之五十,目前还无法进行星际飞行,我们正继续努力……”

  代总机师忠诚可嘉,然而水准只能说是中上。从目前的表现来看,他更像是个勤奋的工兵,早请示晚汇报,却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反过来说,如果他像费米那样理论过硬机智过人,或像佩妮那样经验丰富条理井然,恐怕也不用对军部如此忠诚。

  这两个人的组合,再艰难的局面也能应付,极有可能修复聚变发动机,让飞船重回宇宙。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实在难以控制。

  所谓自由和博爱的头脑,在看见淋漓的鲜血之后,是完全可能做出不可预测的行为的。

  比如说林格。

  列维无奈地摇头。平心而论,他做梦也想不到林格会公然反对,在他眼里,林格是所有的专家里公众出镜最多的人。作为一个商业化的学者,比之埋头书本的其它人,自然应该对利益算计了然于胸,于妥协一道更为精通。更何况,论名声他已家喻户晓,论家产则以十亿计,他自己又有健康问题不可大喜大怒,按理自当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才对。

  想不到,居然他的骨头最硬。

  也许只有等到名利双收,才能真正视名利如浮云;而像费米斯坦那样的,纵然天赋帅才,还是难过财这一关。列维想到这一节,不得不暗叹自己失算。林格虽是费米推荐,可是最后决定让他上舰,多半还是因为要电视直播的收视率,让一群屁都不懂的粉丝们见到自己的偶像,心甘情愿地掏钱。

  分明是一场严肃的军事行动,谁决定把它做成商业节目的!

  事已至此,若任由其发展,回去之后军部必然名声扫地——可行的方案,大概只有抢在他掌握话语权之前先秘密做掉,然后当成意外事故高调哀悼才可行。

  只有这样了。

  列维略有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从头到尾都秘密化就好了,全是自己人,没有胡思乱想和私自上船的家伙。然而这项任务并非常规任务,若没有像佩妮和费米那样的尖端人才,则完全无法快速分析及解决传感器不工作和发动机故障这样的问题;没有拜洛这样的,就无法根据生命的具体形式,快速制定清洗的具体方针并切实执行。

  若是通常的星际飞行,比如说去往月球,那么飞船满可以待在谷地慢慢修理,而军部的一众研究员也可以多开几次不着边际的会议,去思考研究解决方案,而用不着一群不可控制也不可理喻的天才们出马。可在这个任务中,时间是关键的因素——老实说,已经落后于预订的返航时刻了,再过若干天,连接两个宇宙的通道就会因无法稳定维持而关闭,而我们这一群人,也就得要被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知何时才能返航。

  列维深思本质,还是因为想将考察和清洗合二为一的急切思路,和抢占先机屈人之兵的战略方针,让鹰号的旅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混乱。完全两个世界,其基本物理规律都有可能不同,生命的存在形式更是千奇百怪,只凭李希的一句“我把地球生命放进去了”,就不顾它百万年的独立演化,把它当成第二个地球,匆匆忙忙地想要摘取胜利果实,怕是没那么容易。

  从林格举手反对开始,他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虽然说计划看起来并没有明显漏洞,但这个不同的世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匪夷所思的东西,把自己打入无可准备的局面,而飞船纵然能勉强返回,也将会是伤痕累累的状态。

  算了,不能去想。

  舰长将烟头丢进烟灰缸,思绪又回到代总机师的报告里。除去繁杂琐碎的流水帐,和冗长无聊的状态报道,有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队本地民正靠近飞船,正在监视中,请求舰长指示……”

  这与使用窃听器获取的信息一致。据此可估计他们的目的,是要来搜索失踪的三名调查员,及调查大桥被毁的真正原因。除此之外,窃听器还提供了一条更重要的信息,这一带的最高长官也在队伍里,据林格上次的报告,名叫莉莲·维斯特。

  莉莲。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既然主动来找麻烦,那就不客气了。

病毒

  “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拜洛那青白色的脸在房里有些刺眼。他将双手间的空气屏幕放在桌上,坐到列维的面前。

  “请介绍一下你的详细计划。”列维放下笔。

  拜洛清清嗓子,可能由于长期不和人说话的关系,嗓音有些怪异:“大意是制造一种烈性病毒以减缓内宇宙的文明进程。我们并没有足够人手去‘清除’这个星球的智慧生物,因此传染病是唯一选择。”

  “听起来像是卑鄙的小人作风。”列维道。

  “这是最彻底的方案。要完成这个目标,我们确实需要一场黑死病。”

  列维点头,随即问道:“问题是,当年的黑死病在中世纪这样落后的环境下也只杀死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对我们来说,大举移民需要至少五至十年的准备期,以目前的时间比率计算,相当于这里的二百多年。你的病毒,能否在百年量级上控制这个即将产生技术爆炸的文明,让他们退回毫无反抗能力的原始社会?我需要你做出详细论证。”

  拜洛淡然一笑,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些问题:“正在研发的这种病毒,与黑死病不可同日而语。据我的模型估计,在最差情况下,它能在五百至一千年内将人口控制在十万以下,并且零散分布,无法形成有效的力量与我们对抗。注意这只是最差情况,事实上有很大的概率,这个文明将在一两代内完全灭绝。”

  列维露出怀疑的神色,显是很不相信如此夸张的数据:“林格曾与他们接触过,他呈上的报告显示,这片土地上,有三亿人生息繁衍,平均卫生条件相当不错,并已有初步的生物学理论,知道隔离灭菌,科学精神正被人追捧,社会管理也初见雏形,对尸体的处理也没有宗教禁忌。从这些情报估计,再烈性的传染病,也无法席卷全大陆,顶多造成局部流行。”

  他喝下水,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还有极其重要的一条,你的病毒是否会祸害到自己人?李奇将地球上的生命带到这个星球,因此这里并无独立的进化链条,在基因上我们和他们是极其相似的。如果有如此烈性的病毒,对我们自己也是非常可怕的威胁,这一点上,虽然进行具体定量的实验不太可行,但你至少需要给我足够有说服力的言辞。”

  拜洛微笑,仿佛这一问,正问到他最为得意的地方:“对本地人的DNA测序已经完成,与我们的DNA相比,两者有3%的差异。虽然外表上我们和他们极其相似,但3%已相当于人和大猩猩的区别,很容易在基因层面上区分,并编码进病毒里。作为急救手段,也有适用于两类人的免疫和治疗针剂。更关键的,是我们早已掌握了血液检测技术,能够准确地区分病患与正常人,之后只要隔离彼此,慢慢施与治疗就好了,而不必采取什么紧急措施。”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一种烈性病毒?”列维奇道。提起病毒武器,他脑中反映出的,是死尸遍地千里无人的悲惨景象,以往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惨痛记忆的,全是这样的烈性传染病。

  拜洛点点头。

  “舰长先生,现在研发的,并不是自然界自发产生的烈性病毒,而是我的设计。自然界产生的疾病,以自身生存为唯一任务,危害宿主是其客观结果而非主观意愿,因此无法产生专为残害宿主,却无利自身繁衍的行为。而病毒设计者可以突破这个天然屏障,利用人类社会,而非人类本身的弱点。”

  拜洛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舰长。列维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说下去。”

  “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病毒设计不仅利用人类新陈代谢的分子生物学机制,还利用人类的社会行为,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人类的社会行为,这是什么意思?”

  拜洛笑而不答,只是说道:“舰长,您想想。”

  人类的社会行为,这是什么意思?

  等列维细细消化了拜洛说的每个字,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魔鬼,你这个魔鬼。他在心里骂道,嘴上却说:“这个主意不错。若大获成功,回去您将得到嘉奖。军部一向对此非常感兴趣,您将为您的祖国奉上一份无比珍贵的财富。”

  “谢谢。”拜洛向舰长鞠躬致意,随后离开。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列维犹豫着,将报告翻开。

  每一行字都触目惊心。拜洛的病毒,通过任何接触都可传播,飞沫、皮肤、血液、母婴、性,在体外存活可长达一周,直接但缓慢地攻击中枢神经系统,致大脑退行性病变,病者逐渐丧失神智如行尸走肉,最终因小脑受损,呼吸功能丧失而窒息死去。病程很长,从感染至一年到十年才发病,由各人DNA不同及感染时外界因素而定,完全随机不可捉摸,让依症状而实施的隔离失去可行性。它还有流感病毒的变种特性,让免疫系统无法适应。

  然而更可怕的是,按照设计目标,这是一种在男人身上发病死亡,却在女人身上潜伏携带的病毒。没有一个女性会发病,她们不会有任何症状,也不会提前死亡,她们将活到终老,在与闺密的幽会中散播死神,去祸害她们身边所有的男性,包括亲属,朋友,爱人,及所有的男性后代。

  可想而知,整个社会将会产生多大的混乱。整本报告,只有前四分之一讨论了涉及到的分子生物学技术,后四分之三,则是对由此病毒所产生社会学现象的预测分析,读来更像是一部末世小说。巫女、火刑、猜疑、屠杀、为了后代而自相残杀,直至最后文明解体,无人幸存。每一章节,拜洛都巨细无遗地作了描述。

  列维从头翻阅了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巫女,与她结婚的男人们无一不发狂而死,于是在某一天,他们将她绑上火刑柱活活烧死。这之后,事情似乎平静了下来,但疫病仍在传染,不时有人发狂,可为什么发狂却无踪可寻。大家开始相信这个村被诅咒,于是纷纷出走,将这种疾病传染给另一个村里的人。”

  “……在城市,疾病通过供水系统和空气传染,通过人与人间的接触传染。它也通过妓院谋杀寻欢的男人们。人们马上会意识到隔离的重要,但隔离会造成更大恐慌,也无多大效果;人们会马上意识到死的全是男人,毫无症状的女人会成为受迫害的对象,累及无辜,从而将更多的人拖入纷争与猜忌的漩涡。由于病人丧失神志,发作与否与最近发生的事件也无明显的因果关系,发作时的症状又具有巨大的群体恐吓性,从而能大量制造恐慌和神秘主义,扼杀理性的萌芽,这一唯一迷宫里的出口。”

  “在最后阶段,或是男人将所有的女人无差别杀死以自保;或是男人们相继死去,女人们为了仅存的男人相互争夺。由携带者生下的男婴活不过十岁,女婴则会成为祸害。一言以蔽之,这种疾病因其长潜伏期和典型的性别差异症状,会惩罚正常的社会伦理道德,导致人和人相互猜忌,相互怀疑,制造敌对,让整个人类种群陷入极端混乱的境地。”

  “精英们可能有办法寻求自保,并努力寻找解决方案,然而整个社会机器一旦停转,他们发挥的力量相当有限。从林格的报告看来,这个社会正在从君主专制走向开放,从一元走向多元,政府的力量正在削弱,民间的力量在增长,然而相应的管理、运输和动员手段仍然落后,遭到大规模的突发事件,既无法动用铁血手腕,又无法施展科技力量。除非科技发展到能检测和分离病原体的程度,不然无解。但以‘内宇宙’相当于地球上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发展水平,到这一步还需要至少百年多的时间。因此,病毒一旦在这里扩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拜洛最后下了如此的结论。

  列维看完,将报告合上,擦去头上汗水,仿佛已与本地民一起,经历了那番末世炼狱,到现在方才醒来。四周的陈设依旧完好,他还安坐在舰长办公室里,时钟只走过了三个小时。

  他把这份报告丢开,依然觉得有些后怕。

  比这更令人害怕的是,拜洛那津津乐道的口吻。长久以来,他一直困惑身为独立科学家的拜洛,为何如此愿意与军部合作,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人的动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多疯狂都可以想像。

  而他,想当死神。不是个体的死神,而是全人类的死神。

  —————

  在之后的三个小时里,报告已发给舰上所有重要成员,副舰长李希和护卫官卡尔都在很短时间内回复签字同意,但李希终于还是带了一句评语:

  “胡闹,毫无人性。不如投核弹干脆些,这种漫长而残忍的杀戮,你觉得你能睡得着?”

  对这样的质问,列维不知如何回答。他毕竟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要当着他的面推倒它,不管是情感上还是面子上都挂不住。虽然所有细节都由他的学生们负责,他自己未必有多少感情。

  算了,由他去。李希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口头上言之凿凿,却没有丝毫行动力。若他真的想退出,在先前的会议上大可以声援林格——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两个女儿还天天坐地铁上学呢。

  这样一来,包括自己和拜洛,已经有四个人签字,除去失去资格的林格,剩下还有两人,费米及总机师佩妮。不管他们的意见如何,四对二,已达到了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执行已成定局。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执行的问题。拜洛的计划看似无可挑剔,其实问题多多。

  首先他需要活人当试验品去验证他的理论,病程长意味着试验周期也长,当然拜洛可以通过加强毒性使得病程缩短至二十四小时以内,但如此一来其长期的社会效应就无法看清,也无从评估及验证报告书中的那些大胆预测——因为时间的约束,只能如此,最终,我们不过是投下测试版的病毒,并且祈祷它能起到应用的效用罢了。

  其次,最好还要破坏当地的社会管理系统,让局部区域陷入混乱,以制造疫病流行的最佳条件。列维搜索着地图,它由雷达生成,并由林格和赛特的报告标定,在每个重镇下都有详细注释。他思考着手上这三十个士兵,应该投到哪个地方制造事端,才能物尽其用。以他们的战术素养和手中握有的先进武器,以一当十应该不成问题。

  五分钟后,舰长的眼睛盯在一个点上。

  西部公共安全与魔法研究所。

  一旁写有林格的注释,难以想像他竟能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调查得如此详尽:“简称西研所,看名字是类似警察局的机构,大战争之后成立,成立之始是作为商人仲裁机构而存在,处理商务纠纷,但现在实力比以前有巨大增长,实际管辖峡谷以西广大土地的所有日常事务,包括内政和外交,实质是泛行政部门,或者说‘被限制的皇宫’更确切些,因为立法及司法也被部分包括在内,副所长经常担任法官,而魔法师即军队,西研所所长有权直接调动,但若是当地集会联名抗议,则所长会被撤换,这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已有两次先例。”

  一个还不完善的政府吧,可能转成真正的皇宫,或是转变成分权制度,走哪条路,就看在位的所长是谁,有多大的野心,不过目前为止看起来是开了个好头。对付他们,“魔法师”可能是个麻烦的问题,据林格的描述,他们是一群“能利用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家伙们,比如能御风飞行,手掌里能蹦出火来,或是召唤天上的雷电。”

  林格之后补了一句:“当然在我们眼中的超自然,对他们而言可能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就是如此不同。”列维略去之后大段的细节描述,开始思考这类能力的战术价值。看起来这像是某种能随身携带的,以自身的能源作为子弹的武器,可以进行慢射速的短程或长程攻击,或个体的快速移动。然而以己方的科技能力,一个魔法师,不过相当于一个佩带手枪及个人飞行设备的士兵这样的水准。

  魔法从某种意义来说,只是未知原理的科技而已。

  虽然说林格在最后注明了“魔法的种类不限于此”,说明自己所得资料的局限性,以作为某种间接的免责声明。不过即便存在更厉害的招式,列维仍然觉得,总的来说,魔法这一项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东西,也不会真正影响大的战局,为了谨慎起见,他发信给卡尔,征询他的意见,在战术上他的经验更为丰富。

  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战略上说,西研所是峡谷以西真正的枢纽所在,是必攻之地。奔袭都城或许会有更好收益,但距离太远,城市规模也太大,而西研所这一栋五六层的小楼,看起是那样弱不禁风。

  更重要的,是它的主要人员全在路上,正长途跋涉而来。

  列维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长谈

  费米斯坦推开门,室内昏暗的灯光让他有些不适应。显然,这里并没有安装为人类照明所设的灯具,它本来的目的,只是一门贮藏室。他不禁咳嗽了两声,用手在眼前挥舞着,想要徒劳地赶去四处飞舞着的灰尘。随后他见到了老朋友,坐在一张满是瘢痕的木椅上,抽着烟,眼神茫然,一言不发。

  梅呢?她应该从来是形影不离才对。

  “伙计,从来没见你抽烟。”他评论道。若是梅在场,绝不容许他抽一星半点。

  “费米,你没见到的事多着呢。来,我这里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连茶水都没有,坐吧。”

  费米斯坦拉起一张小凳子坐下,吱呀吱呀,他感觉到有一条木腿似乎短了些,坐着颇不舒服:“梅怎样了?”

  林格并没有说话,只是抽着,烟雾缭绕。

  “伙计,你得说话。”费米追问道。

  林格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地捶着木桌,他突然站起来伸出手抓住费米斯坦的肩膀,吼道:

  “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她的右肩中弹,肩胛骨碎裂,哼,谁会相信这是走火……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费米斯坦吓了一跳,看着老朋友通红的脸,慌道:“快坐下,坐下,别激动,小心,小心。要是在这时候倒下可就糟透了。”

  林格依言坐下,深深呼了口气,渐渐平复了呼吸。两个中年人相互对视着,林格明显是想说话,可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嘴唇翕动无言,眼泪却在不知不觉间,滑下脸颊。

  一阵悲凉,从费米斯坦的心底一闪而过。老友啊,我为什么要让你上这条贼船!

  他将要喷涌而出的痛苦一口咽下,率先打破静默:“他们太可恶。可我们无能为力,能平安回去已是万幸,军部不是你我能惹的,现在不能,一辈子都不能。相信我,梅不会有事的。我们被承诺过保障人身安全,这是底线。”

  “你真相信他们会遵守底线?”

  “我别无选择,虽然问题多多,这还算是个司法独立的国家。到时候会有人接我们的起诉,要取消你的叛国罪名,也并非不可能。你得要撑到那时候啊,伙计,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说你现在还是做些别的事好,平静一下。啊,其实何苦要我提醒,你一定是有打算了,听说你招了一名学徒?”

  林格又点上一支烟,脸色稍许平静了些,说道:“我这将死之人还能干什么,不就是钻进文字堆里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是的,我已经申请调一个本地民过来进行交流,继续我有关内宇宙文明的调查工作。哼,他们至少在这点上还比较慷慨。”

  林格,你还是太天真了,他们反正要成为活体试验的祭品,不如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再把你当活的工具,挖出些情报来。

  费米这样想着,但这样的话不能出口,于是随口问道:“是之前抓获的三个俘虏之一吧?哦,应该是昨天突袭行动的战利品。”

  他观看了昨天突袭的全程录像,一队人乘坐小飞行器离开谷底,在深夜闯进西研所的小楼里,撬开侧门,把几乎所有文书人员全都抓走,另外还烧毁了目力可及的各类报表、报告、记录、账单,就差一把火把整栋楼烧干净了。整个行动耗时一小时,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队员受伤。

  我们得乖乖听话——这是看完录像之后,费米斯坦脑中的第一反应。

  “‘俘虏’或者‘战利品’都不是适当的用词。”林格正色道,“他们应当被释放。我是以他们自愿的条件为基础的,大部分人被突袭行动吓得不轻,只有一个看起来还比较能接受目前的状况——嘿,说起谁,谁就来了呢。”

  话未说完,房门又一次被打开,一个年轻人手捧一张纸,出现在两人的面前,他的麻布衣服显得破旧,多处地方磨破,两臂裸露在外,不少地方还有刚愈合的伤口。

  “两位……先生好。”他见了房里的陌生人,神态恭敬,用不太熟练的语言开口道。

  “进来吧。”林格招呼道,他原本肃穆的脸色柔和起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费米斯坦先生,我的老朋友;费米斯坦,这位是我刚才提到的其中一位本地民,现在算是我的学生兼研究对象。”

  费米斯坦报以善意的笑容,这不经意的举动似乎让这位年轻人放松了些,主动地开口说话:

  “我叫米切尔,很高兴见到您。林格先生,我……那个……完成……”

  “哦,已经写完了是吧。”林格赞许道,“真快,你先放在这儿吧,这里有一本识字图集,你可以拿去看看,我相信在两个不通语言的文明间,使用图象来作交流是最快捷的方法。”

  米切尔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和笔放在桌上,仿佛交纳一张金箔和一根权杖,然后双手拿起图集离开。在费米斯坦看来,这不过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普通纸,还有一支地摊上随意可得的圆珠笔。

  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两样东西恐怕相当珍贵。

  “他学得很快,才两天就已经学会简单的会话,是这些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林格笑道,自从今天与他见面,这是费米斯坦第一次看见林格微笑,方才的不快似乎暂时遗忘了。

  飞船上全是些有教人癖好的家伙。费米斯坦想到——赛特,林格,还有自己。或许大家都在潜意识中明白了一点,即如果无法平等地交流,那平等地对待,便是奢望。

  “那是你教得好。林格,给他穿好些,你的学生看起来像个奴隶呢。”

  “他不愿意换。”林格答道,“他并非奴隶,这片土地上没有这类人。他是一个学生,在这个国家的首都求学,然后因为探险而来到西研所,担任文书工作,不巧遇上了我们。”

  “探险……他们可真有闲工夫。”费米说道,随手拿起米切尔递呈上的纸,看了几眼,“你要做本词典?”

  林格点点头。

  “我说啊,给一个即将要毁掉的文明做词典,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是我的工作。”

  费米耸耸肩膀:“我开玩笑呢。那好好加油,把你学生的作业认真读一读,说不定还能揪出几个错来。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他说罢离开。

  林格看着费米斯坦打开门,两位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向着老友回望了一眼,又把门关上。门外的世界,一闪而过。他回味着费米最后说的话,拿起那张纸,手上传来的触感告诉他,这是粘在一起的两张纸。

  这家伙真是天才的魔术师。

  他咳嗽了一声,坐直了些,小心地翻过米切尔字迹稚嫩的作业,看见第二张纸上,正是费米的手迹。

  —————————-

  这几天的工作十分顺利。

  费米哼着歌,在发动机室里调试模型,伸出手想要摸索罐头里的最后一颗花生,却怎么也碰不到。他一扬手,空罐子划出优美的曲线,准确地撞进垃圾箱。然后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又去柜子里取了一罐,打开,抓了几颗杏仁塞进嘴里。

  “这是聚变发动机的效率。”一旁的佩妮将一张空气屏幕传给他。

  费米伸手接过,点点头,他不需要看具体结果,只要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便行了。“不错,干得漂亮。”

  “小事一桩。”总机师佩妮回以浅浅一笑。

  百分之九十。

  三天前自己、佩妮和赛特从代总机师手中接手发动机事务,终于成功将效率从百分之四十不到提高到九十。模型基本正确,飞船可以上天,而我们可以回家。费米斯坦坐在靠背椅上,双手惬意地抱着头,享受着破解谜题的快感,又纠结着剩下的百分之十。和工程师们不同,理论物理学家们都是一群执著完美的生物,因为丝毫的偏差,往往就意味着本质的区别——不过今天晚上,可以先喝上一杯,庆祝一下。

  佩妮显得很高兴,她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发白,不过已行动如常,并能胜任日常的工作了——岂止是胜任,简直是得心应手。才三十多岁,却对任何大小设备的操作及可能出现的问题了如指掌,任何新的装置,不论是电子的还是机械的,只要看一眼摸一摸便能猜出它的内部构造和功能。她的才能,恐怕只能以天赋来形容。这种天赋让人想起了二十世纪的传奇人物特斯拉,据说他在设计任何机械之前,脑中都能构造出它运行时的影象。

  只是她从不肯喝酒,就算昨天自己抛出大胆的计划,让她颇为兴奋,说了很多话,出了很多主意,却也没能让她喝下一滴,不可理喻的女人。天才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充满挫败感地想——这女人是不是单身单太久了,失去了某种必要的能力了呢?

  “赛特,你那边如何?”费米问道。

  “啊,给我五分钟。”年轻人正紧盯着屏幕,拼命敲打着键盘,“程序有点小问题,不过马上能修好。”

  在这个三人小团队中,费米负责数学建模和大方向的把握,佩妮负责依据模型进行对发动机的实际操作,而赛特负责的是聚变发动机动力学的数值模拟。由于主机降频的关系,为了能及时出结果,模型只能建得很粗糙,并且只有定性结论,但对于初步验证理论还是相当有用。

  如果费米的直觉和数学推导百发百中,那这一步并不十分必要,不过就算是自诩为天才的他,对于如此复杂而不直观的动力学系统,也无十分的把握——至少赛特迄今为止,已经在他的模型里揪出十数个错误来了。有些只是小错,有些则会直接让发动机烧毁报废。

  这家伙还真有点用处——物理学家想到。

  “为了庆祝我们取得的进展,今天晚上喝酒?”费米站起来,对着佩妮说道,“我请客。”

  他吹着口哨,暂时忘记了时时被人盯梢和窃听的不快,稍许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情绪。这间屋子里,至少有四个摄像头和六个拾音器,动任何一个都会立即被舰长列维发现。下一刻,冷酷无情的护卫官卡尔便会出现在门口,瞅着谁不顺眼就给他一拳头——至少之前几个分子生物实验室的家伙们是捂着半边发青的脸,这样说的。

  我们简直是一群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正卖力地踩着转轮,给大佬们发电。他愤愤不平地想。但他们得知道,老鼠有时候也会罢工的——是时候了,明天就来不及。那几个生物实验室的人亲口说。

  “好。”倒是赛特先回答,“已经修好了,模拟实验的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二,提高两个百分点。”

  “喂,又没有问你。”

  “这个……我只是汇报实验结果而已。”赛特不服气地回道,“佩,对吧?”

  佩妮微微一笑,那笑此刻显得相当美丽。费米看着她,一时愣住了,手中的笔掉落在地。

  赛特把它捡起来,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费米才如做了梦一般清醒过来,“哦。谢谢。”一瞬间,物理学家脑中转过千般思绪,怎么了,难道自己会喜欢黑眼圈有眼袋的像火柴棍一般的骨感瘦冷淡女人么?不不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电话铃响了,打破了小小空间里的暂时平静。

  赛特看着来电显示,伸手摸到黑色的话机,拎起话筒,却被佩妮随手抢先。她拿起话筒说了两句,随后急急忙忙推开门就要走。那一边费米斯坦抬眉,朝回头的总机师轻轻点了点头,目送她消失在门后。

  “她去哪儿?”赛特不知所以地问道。

  “谁知道,她忙着呢,大概有个故障要修理。”费米答道,表情漫不经心,然而他的眼神闪烁,似有别样的意味,“看起来是挺麻烦的。”

牺牲

  “就是这些了。”

  在说完了最后一个词之后,林格如释重负地拍拍他的肩膀。米切尔点点头,呢喃道:“多……谢。”

  若是使用本地语,以他的口才,他满可以在片刻间编织出整整一个段落,声情并茂地表示感谢。但现在,不过只能说两个字罢了。满腔的情绪无法表达的郁闷,让高材生无奈地捂紧了头,而后站起身来,就要给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林格伸手把他架住了,轻轻摇了摇头。

  “祝一切顺利。”

  米切尔看见他鼓励的眼神,虽然言语不通,然而奇妙的是,同样生命的种子,虽相隔百万光年,竟还能彼此理解相互的表情,听懂语气中流露的喜悦与不幸。就如两个生在同乡而阔别多年的旅人,各自经历各自的风霜,本以为此生再不见面,却在一个陌生的土地偶然相逢,那样的欣慰与感动。

  兄弟,保重。

  米切尔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那样的心情,只有上次琴斯因为他远赴千里寻求真相,向他深深表示感谢时才有过,不不,比那时更激烈更无法让人抗拒——这一次,站在他面前,两鬓已经斑白的中年老师,将整个文明的命运,交在他的手中。

  米切尔默默点头,带着几张纸,如同往常一样,走出林格的软禁室。两名卫兵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每日进出不下十次,便不再注意,任由他消失在前方通道的拐角处。

  之后的路,要自己走。

  从软禁室到自己的居所,需要走过三个拐角。在第二个拐角处,他前后张望,确信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将右手边一扇不起眼的门打开。这门本是紧急通道的组成部分,推门便会让全舰响起警报,不知为何,今天却没有响。

  他走进黑沉沉的通道里,右手摸住冰冷的扶梯把手,一脚一脚地探下去,不轻得减慢速度,也不重得引出响声,直到底楼。那里有盏昏黄的灯,将室内照亮。这间屋子布满灰尘,到处是木箱,木箱里有各种堆放的杂物。米切尔匆匆瞥过几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放满了奇形怪状的铁疙瘩,一些绿色的,布满银斑点的半透明板,上面缠绕着各色线头,及黑乎乎有很多整齐金脚的矩形小方块。他走到灯的下方,看着头顶上矩形柔和的发光块,感叹飞船的神奇,科技的力量。

  他们竟然要杀了我们,要斩草除根。

  米切尔摸出口袋里的圆珠笔。笔的材质非金非木,光滑质轻而有韧性,也不需经常灌入墨水,便可流畅书写,写完即干,没有晾晒的麻烦——几百年后,或许我们也会享受同样便利的生活,同样造出可跨越星际的飞船,冲出祖先世世代代躬耕着的土地,探访比梦境更离奇的世界。

  然而有些东西,从不改变。

  他左右张望,然后向右走去,小心翼翼地避过地上的木箱,去往一扇小门前。把手满是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被使用过了。他靠在门边,深呼了口气。腰部用力,门无声而开,门轴竟是极其灵活。

  眼前,是不见底的黑暗通道。

  “抱歉,不能为你开灯,因为我们要保全自己。”耳边响起林格的话来,“请原谅我们的自私。”

  您太客气了。

  米切尔小心地踏出一步,确认踩上坚实的地面之后,摸着墙,踩着脚底的积水,慢慢向前走。远处传来通风扇的声响,这比一无所有的寂静更让人安心。

  西研所被袭击的那一天还历历在目,几个身手敏捷的黑衣人,于深夜闯入,俘获了三楼的所有职员,然后风一般地将他们带到这里。所有的魔法机关竟全无动静,几个值班的法师也一击即倒,毫无反抗,从同被俘虏的几个人口中听来,仿佛黑衣人们早已预知了西研所的全部构造一般。

  我们该如何与这样的对手交战?西研所所有的户籍资料和统计数据已经被烧光,这样下去,就连大桥被毁所造成的混乱都无法控制,更何况他们的计划,是要散播一场史无前例的慢性瘟疫,且无药可医。莉莲所长,雅玫副所长,你们要如何处理,你们手中是否会有奇迹?所长啊,你有让群氓撒手的自信心,有一针见血的洞察力;而大小姐,你是“天下无双”的传奇——

  年青的学生米切尔只能默默祈祷。他从不是个惯于祈祷的人,他曾相信一切都能握在掌中,亲手把握的,但从莎菲亚被侵犯开始,他的世界就已经脱轨,世界观已经崩溃。

  巨大的危机触手可及,历史的转折便要来临,成与败的机括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

  昔日的高材生向前奔跑,拐过一个急弯,一头钻进一根粗大的管子里,匍匐爬行,然后沾满泥污地从另一头钻出。他站起来,看见另一头有五架电梯,每架上都有两个按钮。

  “左边第二架,按‘下’。”他记起林格临走时,重复多遍的话语。

  他在电梯前站定,看着围绕在电梯周围的横竖电缆,还有不时冒出的细小火花,一切都像是被放置了百年千年般老旧失修。究竟能用么?他不禁嘀咕道。站了许久,他从左数了两遍,又从右数了一遍,终于走到电梯门前,伸出手指,点向那个向下的按钮。突然亮起的灯把他吓了一跳。

  电梯井里传来笨重而周期式的机械声,仿佛庞然大物的缓慢心跳。电梯门终于打开,像怪物的巨口,他犹豫了几秒,终于走了进去。待到出门,他已看见站台,一具一人多高的蛋形逃生舱,正停在那里。

  进去,坐下。米切尔按下电源开关。刹那间所有的灯全都打开,效果音此起彼伏,五颜六色的控制盘浮现在他面前,宛如灯火展览。与之相比,世间的景象,全只能用灰色来形容。米切尔稍作回忆,左手按住第三个高过头部的控制盘,右手按住腰下第二个,林格说过,这样便能启动引擎,离开这里。

  毫无反应。

  他按着额头再回忆了一遍,重复做了一次,还是毫无反应。他把电源关上,再打开,再来一次。毫无反应。

  再来一次。毫无反应。

  高材生的头上沁出汗珠来了。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强迫自己冷静,冷静。回去?还是等?回去去哪儿?找林格老师?不不,一定会被别人发现……

  他蹑手蹑脚出了逃生舱,抬头四望,看见电梯旁的一部电话,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勉强能辨识出电话旁的文字,却无法理解其含义。米切尔只得拿出手中的一张纸,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靠形状反复比对。

  不错,是这个。是的,是的。只要拿起那个曲形的把手,把上面的一头靠近耳朵,然后按下九个格子中的某几个……他一咬牙,闭上眼抓起电话机听筒,按下四位数的电话号码。三秒钟的等待,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什么事?”那一边,传来一个亲切的女声。

  “无法启动……逃生舱。”米切尔用并不流利的语言回答。

  那边电话挂了,只余嘀嘀嘀的响声。他放下听筒,小心地把它放回原处,只手撑着墙壁,捂住心脏,又擦去脸上的汗水。

  他找到一个阴影处,蹲了下来,大脑在飞速旋转。是不是这台电话?有没有搞错?他不清楚对方是否理解了自己的初级口语,或是说得太快?或是说得太含糊?或是有些词的发音错了?她是总机师么?林格说过总机师站在我们这一边,可自己从没有与她会面。

  如果是别人接的电话,如果什么东西弄错了,恐怕,这会是自己在人世的最后几分钟了。

  他靠在墙角瑟瑟发抖,犹如一个无家可归在外受冻的孩子。他后悔没有在那装满木箱的房间里拿一件武器,至少一根木棒也好,那样还可以挣扎。闭上眼,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该死的野心,该死的旅行,待在都城多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不要出人头地,活着好,赖活着好——该死,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懦夫,傻瓜,到时候瘟疫流行,还不是一样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

  “久等了。”

  他听见一个温和的女声,肩膀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再睁开眼抬头看时,一副明亮的眸子已经在他面前闪动,那是一张有些瘦削的脸,长发挂在肩上,陪着昏暗的灯光,却很漂亮:“走,我马上修好它。”

  突然涌来的希望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说话很快,米切尔听不懂她的言语,可知道意图。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逃生舱。佩妮跟在他身后,打开电源,以不可置信的速度灵巧操作着人机界面,看得米切尔头晕眼花。尔后,她停下操作,抬头问道:

  “去哪儿?”

  “都城。向东。”米切尔答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要开口解释所谓的“都城”在哪里,那边的佩妮已经朝他点点头,似乎理解了米切尔的意思,又开始迅捷操作。高材生尴尬地站在这里,看着这个身材瘦削,穿着拘谨,说话不多,动作极快的女人,相比莎菲亚、莉莲、雅玫或是琴斯这些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更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忽然问道。

  “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佩妮眨了一下眼睛,答道。她的语速放慢了,这次米切尔听得很清楚。

  “你的……名字?”

  “佩妮。叫我佩吧。”总机师回以一笑。

  不知怎么的,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很开心,仿佛这一次偷偷摸摸的行动,是她此生最想要做的事情。米切尔没见过如此真诚的眼睛,她是在骗我么?米切尔突然想到。若这是骗人,恐怕没有比这更高明的骗术了——

  逃生舱的引擎开始发出细微却确然的轰鸣,佩妮的十根手指如钢琴演奏完一般,一齐停下来。她抬起头,按下红色按钮,转身将操作面板推给慌忙接过的米切尔,尔后步履轻盈地退身而去,刹那间关掉透明的舱门,留一个手足无措的木偶,站在里面。

  “好运。”

  他听见舱门关闭前传来的柔声告别。逃生舱缓缓启动,沿着地上的导轨,一点点驶离站台。谢谢,谢谢。他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勇敢而善良的女士能否听见,怜爱世间苍生的神灵能否听见。救生舱开始加速,急剧变大的加速度让他险些坐倒在地。他死命抓住座椅一屁股坐稳,向后看去,看见佩妮的身形正在变小,变小,她在朝他挥手,米切尔仿佛还能看见,她嘴角的笑意。

  随后,一蓬鲜红色的血花,从她的胸口涌出。一头长发扑地飘下站台,毫无挣扎地撞上坚实的土地。

  米切尔双眼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台上的惨剧。不,不,不,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拼命敲打着,大呼小叫,眼泪不知不觉间已滑下面颊,掉落舱板,可任由他如何用力,冰冷的舱壁没有回应,沉闷的空气没有回应,加速度毫不留情,如一只粗鲁无礼的大手,将他推去峡谷高处的绵云,湛蓝无垠的天际。

  自由。

  ———————————-

  电梯里涌出了很多人,大多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列维和卡尔领头,在站台上站定。护卫官卡尔吹灭枪口青烟,上前蹲下,伸出两根手指探查。

  准确而致命的一枪,总机师的心脏已经被打碎,没有了鼻息和脉搏,带着执著与遗憾,永眠在异乡的土地。

  舰长列维紧绷着脸,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卡尔中将,若我们将总机师带回审问,查出幕后主使,可能是个更好的主意,费米斯坦此人,甚至是副舰长……”话一出口,他似又觉得不妥。自从两人合伙上船,这是第一次公开表示不同意见。何况佩妮分明已在军令状上签字,却又暗地违抗命令,释放俘虏走漏消息,卡尔得知后不经警告,直接按铁律执行,并无不妥之处。

  “女人都是骗子。”这个不苟言笑的军官站起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列维沉默了,这六个字后面,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可现在不是争辩或是询问的时候。排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室内弥漫着血腥味。纵然在医学进展卓越的二十二世纪,活人可以换掉身上的一切器官,癌症可以被征服,死人也不能复活。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那东西,十秒钟前还是鲜活的生命。舰长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眼,在胸口划上十字,默念悼词:“愿天上的主,给你安息。”

  卡尔朝列维看了一眼,眼神中似有厌恶和不屑,仿佛不解如此单纯的事件,为何会引得一位少将失去理性与冷静,徒然浪费感情,这样的作为,如何治军服众,叛徒和逃兵,又有什么值得怜悯?他一挥手,身后的手下便一拥向前,手脚麻利地将佩妮的尸身抬走。列维皱着眉头,取出一支烟点燃,忽然想到什么,将烟头掐灭,转身离去。卡尔跟在身后,脸上毫无表情。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援兵

  傍晚。

  从落日的余辉中,现出一个若缓若现的光点,光点缓缓落下,隐没于都城外一处密林深处,惊起一群乌鸦。米切尔打开逃生舱的门,看见离开十米的地面,无奈地笑了笑,向上看,逃生舱的降落伞勾住了树枝,一晃一晃。

  他小心地摸出舱门,用尽全力够住三步远处的粗树枝,一点一点地挪动,慢慢向下。尔后他抱住树干,稍稍松手,顿时从五米高处滑下,尽管已经十分小心,着地仍然不够轻柔,右脚脚踝扭住,疼得他浑身发抖。

  他慢慢站起来,看着将要落下的残阳。大约只用了五个小时,比魔法师们的飞行术还要迅捷平稳,他不禁敬佩这超常的技术,神一般的杰作。四下张望,无人发觉。青鸟在枝头鸣叫,天空深蓝,明月已升上地平线。米切尔静静地站在林中空地,呼吸着潮湿而闷热的空气,林格告诉他的事实犹言在耳,佩妮的笑脸在他脑中回荡。

  再也见不到了,甚至连亲口大声说感谢也不能。他使劲摇头,整理思绪,都城的城墙在远处高耸,灰色的砖石,已罩上一缕浅浅的晕红。他走出树林,见到城门大开,凶人的大狗趴倒在地,吐着舌头,守城的士兵们坐在木椅上,象征性地吆喝着远去的几辆牛车。身边的长枪置地,布满灰尘,似是许久不用的古董。

  米切尔想起自己曾被法师们通缉的身份,按下紧张,装作尴尬的神情慢慢走去。士兵们瞥了他一眼,听着出门忘带证件的说辞,打量着他身上的破烂装束,一个大大的呵欠之后,挥挥手让他进城。米切尔心头大石落地,抬头看见城楼上那锈蚀斑斑的栅栏,吊在高处,贯穿城门的大风将它吹得微微摇动,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

  他身后,日头西斜,落在远方山峦的坎肩,就要沉下地平线。这个慵懒的夏日午后,即将落幕。

  米切尔快步疾行,扫过两侧的街景,水果摊、杂货店、或是角落里烧烤的腻味,都和他们出发之时毫无二致,可在他眼里,却变得相当陌生。去的时候,是四人同行,回来之时,却只一人孤影——他猛然回头,恍惚间觉得,他们的躯壳还在沙漠里,埋葬于风沙之下,只有魂魄归来,永远跟在自己身后。

  他摸出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从逃生舱里找到的,照片用木相框箍住,不知道是用何种办法绘成,如此逼真,如此惟妙惟肖,可是那微笑,便终究只是凝固的微笑。林格老师说她是飞船的总设计师,一钉一铆,都由她亲自构思,亲手绘制——

  她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米切尔想到这句话,喉咙口顿时涌起一阵酸楚,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他将它塞回口袋里去,遍视上下,寻思怎可穿着一身肮脏,去见庄园的主人,于是一路奔回自己的家中。粪坑漫出的恶臭仍然刺鼻,不远处的垃圾堆无人清理,他捂住脸,挤过狭窄的楼梯,避过低矮的横梁,掏出钥匙,轻轻地开门。父母还没有回来,他们得到月朗星稀的午夜,才能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这个狭小的居住地,稍作休憩;第二天,当太阳还在海平面上徘徊逡巡,他们就得起身,继续第二天的劳作。

  米切尔换上一身干净些的衣服,摸遍全身却找不到分文,只得打开床下的抽屉,展开油布小包,小心地拿走一枚银币,写了一张字条,转身出门。日头已经落下,天边仍余日辉,他辨明方向,一路走去,直寻到一条寂静的小路,一扇有些老旧的雕花镂空青铜大门前。园里的树木长势茂盛,枝桠向外伸展,就连小路的行人道,也一并受其荫蔽,未遭夏日烈阳的荼毒。他从小听闻这庄园的种种奢华传说,也有一次偷偷行来,却因为畏惧而只是远远望过。他可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结识它的主人,为她挡住愤怒的暴民,然后受她的推荐,以戴罪之身,临时统一统四百七十二个镇村的收支生计,做一做峡谷极西之地的草根总理——若是父母知道了,是否会为他骄傲,替他自豪?

  门上藤蔓交缠,似是许久无人清理。他拿住门环,一声一声地扣下。清脆的响声,在无人的街道上激起涟漪。

  过了许久,有个身着粗衣的小厮打着油灯,前来应门。米切尔见了,微微鞠躬,开口说道:

  “你好。我找雅玫小姐,有紧要事相谈。”

  灯光下,米切尔见到一双打量着他的眼睛,和渐渐皱起的眉头,仿佛在思考为何区区一个粗陋的平民,竟知道未婚贵族小姐的名讳。米切尔察言观色,掏出一枚银币塞给他,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拿下,终于开了门。

  “这边走。”小厮领着他,一路穿过雕有祥兽的水池,植满花卉的过道,和盆栽遍地的花园,来到一处树木攒簇的小屋前。米切尔向窗户里瞥了一眼,竟看见莎菲亚和他的哥哥苏梅克,端坐在一张小桌边,正细细品茶。

  他的心陡然抽紧。

  小厮敲门,屋里传来人们起身的响动,米切尔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仿佛想返身就逃。门开了,苏梅克一副孔武身躯赫然在目,将门内的风景全都挡住。他见到昔日狂傲的高材生,眉头紧皱,脸上现出复杂难明的情绪,有一刻似要发作,却又强压了下来。

  “你还有脸回来找我们?”他淡淡地说。

  “我……”米切尔低着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一阵地板轻响,雅玫推开莎菲亚的哥哥,在门外立定。她穿着朴素的衣服,头发梳起,脸有些憔悴,整个身体也似乎较之前瘦了些,大概是因为家里的琐事而烦心过度。莎菲亚也出了门,跟在两人的身后。她已经看见了来人,但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掉眼泪,只是依偎在哥哥的身旁。

  “苏,请不要为难他。”雅玫说道,随后转向米切尔。这里唯有她才可以心平气和地和米切尔说话,“你怎么回来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天才的辩手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一句话转述这个历史的拐点。说什么呢?瘟疫就将蔓延,世界即将毁灭,天下就要大乱,我一个普通的学生,知道了这一切就要发生的事实,于是万里迢迢赶来,想要劝服这位隐世独居的法师,天下无双的传奇,让她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去接受拯救世界的使命……听起来像烂俗小说的情节。

  那一边,雅玫看着他,眼睛看似沉静,但瞳孔的深处,却有一点波澜在不停地翻滚。

  我得狠心一点。

  “西研所被袭击了。”米切尔于是说道。

章八 刀兵相见谁人伤

见面

  魔晶项链。

  深紫色,密致沉重而富有光泽,抚摸时有温热感,高折射率,在阳光下能折出七彩霓虹,却由廉价的金属丝线串起——千米深的谷底之中,路宾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物事,反复把玩后,抬起头,伸手戴给所长女士。

  莉莲微微弯腰低头,颈项似是被冰冷的丝线刺激,打了一个寒战,尔后站直。

  随后自己的跟班弟弟解下背包,取出其余的魔晶项链,一份一份地发到所有护卫队队员的手中。只有十四个人,多了一份。路宾看见琴斯,想将最后一份戴给她,她笑着,摆手回绝。

  “雅玫不在,你自己戴上。”

  莉莲不等他开口询问,直接命令道。路宾遵令,而后又打开背包,将次一等的紫色晶石分发给队伍后方的商人代表及失踪人员家属们。大部分人是低着头将物品收好,不乏有人此生第一次见到魔法物品,好奇地端详着。有一个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路宾愣了愣,下意识地将颈项前的魔晶项链握住,小心地藏到衣服里去。

  一行人继续向前,又走了半小时,眼前迫降的飞船已赫然在目,虽有多处伤痕,却仍宏伟得令人肃然起敬,色泽纯银,形状完满,像是神一般的造物,非凡俗可比。不远一处舷窗缓缓打开,翻下着地,似是早已预知他们的到来一般,舰长列维身着正装走下,身后跟着一列随从,神情肃穆。

  路宾心里一紧,莉莲不动生色,只是率队停下站定。两队人马,如此对峙,一队人身着灰蓝布衣及黑蓝长裤,佩钢制短剑,身后更跟着些身着粗布衣服赤着脚的商队代表,仅有所长女士身着绛红外套和黑色皮靴;相比之下,另一队则身着银色连衣裤,戴金色钢盔和白手套,列维更是着一身镶金制服,两肩上绣两道杠及金色五芒星,即便在灰暗的谷底,也格外耀眼——若是林格在场,定会感叹这鲜明的时代对比,要求拍照留念。

  “欢迎!”列维用并不熟练的本地语说道,随即切回自己的语言,“我们恭候多时了。”那一边,琴斯站在所长身旁,当起了翻译。路宾细看列维身后的随从,隔过他们的面罩,一个个全是陌生面孔,找不到第一次接触时一老一少的身影。

  赛特和林格在哪里?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所长女士。琴斯似乎也注意到了,不停地向前张望。

  “你们光临我们的星球,作为主人的我们有失远迎。”莉莲似乎没有察觉,寒暄还在继续,“不知诸位身在这荒凉的谷底,居住了大约三四个星期,有否不便之处?我们西研所主管峡谷及以西地区,有客远来,必当竭力。只是,若我们能知你们所为何来,我们可以有更针对性的协助。”

  列维道:“我们不为其它,只为科学考察而来。”

  “何为‘科学考察’?”

  “考察风土人情,了解这个星球的各项构造,并与我们所在的星球相比。这个星球对我们而言是一片未知的疆界,需要花时间探索。这几周来,我们为诸多发现而欢欣鼓舞,为造物的伟大而全心叹服。”

  “你们从何而来?”

  “我们来自另一个宇宙,来自一个名为‘地球’的行星。”

  “既然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为什么你和我那样相似,同样的脸,同样的身躯,同样的四肢?为什么你和我竟能交流?生命各有不同,飞禽走兽各具形态,相似的机率微乎其微。我想知道,你们和我们,是否同出一源?这冥冥天地,难道真有神的存在么?”

  列维手划十字,摇摇头:“我也不知。我们只是路过而已,在这里稍作停歇,现下考察临近尾声,我们这一行人,也便快要回去了。”

  未等所长答话,后队有一人抢先问道:“大桥被毁之事,是否由你们所为?”

  琴斯停下翻译,看了一眼所长女士,见莉莲点头,便照实说明,那边列维坦然应道:“大桥被毁之事,是由于我们操作失误所致,为此我们感到十分遗憾,死者已逝,纵然是全能的神也召不回他们的灵魂,我只能祝愿他们,在此地安息。”

  “如何操作失误,愿闻其详。首恶治罪,胁从不究。”莉莲回道。既已将此事定为天灾,她本不关心事故细节,这一句,却是为了那些商队代表而问。

  “总机师佩妮为将飞船减速,违规抛出大量钢绳以拖曳大桥,致使大桥垮塌,连累千人性命。为谢罪起见,我们已将首恶绳之于法,”列维答道,随口编出谎话。他虽在队伍中不见米切尔,但唯恐消息走漏,便主动提及佩妮死讯,并用其它理由加以解释,“然而当时毕竟事出突然,若非佩妮应变迅速,我们这一群人都要葬身火海,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与你交流了,这其中关节,还请莉莲小姐及各位理解。”

  列维见对方均微微颔首,竟无人出言反驳,更料定米切尔与这一队人并无联络,便又说道:“作为赔偿,我们并无金银或是值钱的东西可供抵押,这飞船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交与你们更万万不可。然而让你们进去参观却是愿意,我相信你们对我们这一艘能飞越星际的物事,很有好奇。另外,之前谷底有几位游客到访,我们这边已留他们小住几日,消息不通,相信诸位也颇为挂念。”

  果不其然,莉莲那边,便有几人露出跃跃欲试或是关切的神情来了,只是碍于西研所所长的面子,没有乱动而已。路宾站在所长女士后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就和并排的琴斯对望一眼,恋爱中的女孩子低下头去,不再理他,他又望向十四人队里最年长的治疗法师,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露出忧虑的神色,轻轻摇头。

  别去,太危险。路宾默念道。

  他见到莉莲摸着胸口项链,向前走了一步,抬头说道:“多谢您的邀请,我们乐意进去参观。”

  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所长女士的决定,队伍里传来轻声欢呼。琴斯脸颊抽动,勉强完成了翻译。舰长列维犹豫片刻,不想莉莲竟答应得如此爽快,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笑道:“诸位远道而来,若对这舰飞船有好奇之处,尽管四处游览提问,我的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衷心祝愿你的文明,也能尽早迈入太空文明之列。”

  “实在多谢,莉莲感激不尽,不过在参观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列维微微皱眉:“是什么事?”

  “能否让之前的几位游客出舱?我们这里有他们的几位朋友,多日不见,很是挂念。”

  路宾看了老姐一眼,恍然大悟,心想果然老姐做事,总算还没有冒失到不顾一切的程度。琴斯微微点头,她看得见更深的东西,知道所长女士一口答应,是为了照顾下属激动的心绪,尔后口气一转,仍然回到应有的谨慎上去——这大概就是琴斯能理解的层次了,不知雅玫在场,会是如何应对,她的花花肠子,谁也猜不到。

  列维犹豫片刻,招呼几名下属,耳语几句,然后让他们进舱,接着回道:“我已派人去招呼了,您们可以先在舰内大厅等候不迟。外面风大,久站殊为不便。”

  “多谢舰长好意,不必了,我们就在外面等吧。”莉莲答道。过一会儿,她看见舱门大开,里面走出三个人影来,见音容面貌,正是第一批下谷的那些人,都身着原来的粗布衣服,远远地向他们招手,赛特和林格陪在他们身边。队伍后方,有几个人发出欣慰的欢呼,冲了出去,越过前排众人。琴斯回头看了一眼,见莉莲微笑着点头,也跟着他们一同走入舱内。

  可一入舱门,所有人的身影便消失无踪。

  路宾瞪大了眼睛,见识这不可思议的奇景。此刻舰长列维微笑着,也不回头不打招呼,只领着随从鱼贯而入。莉莲停在原地,稍作犹豫,便挥一挥手。

  “所长女士……”那位花白胡子的老魔法师犹豫道。

  “不必多言,怎可弃他们于不顾。”莉莲摇头,第一个冲进去,接着整个队伍也一同入内。

  路宾也走进舱门,穿过景物消失的那一道平面,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心在突突地跳。老姐,你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幕?他想着,无意识地走过一条长长的洁白通道,猛然来到一处小厅之中。原本十四位魔法师,此刻不知为何只剩下七名,先前琴斯一队也不见踪影,幸好,莉莲还在其中。

  小厅呈四方形,明亮,地板上纹有花纹,光滑如镜,两旁和背后都是紧闭的门,不知通向何方。他缓缓抬头,见到对面一众士兵已举起武器。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早已预备就位。士兵拥簇着舰长列维,他平举的手中,有一柄小巧却致命的手枪。

  “莉莲小姐,你很年轻却相当有才,爱惜下属,不按常理出牌,反应又快速果断。”他听见列维的评语,惊讶自己居然听得懂,“从你这几分钟的表现里,便能让我下如此断语,已是极为稀有了。可惜啊,作为地区最高长官,你的存在,或许便不能让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军令在上,我不得不如此行事。”

  枪响。

肉搏

  枪口冒烟,子弹呼啸着劈开空气,射向毫无惧色的所长,名为莉莲·维斯特的不寻常之人,尔后一蓬耀眼紫光闪过,夺命凶器像是刹那间撞上无边铁壁,在距皮肤一米处陡然停下,掉落在地,化作一坨融化的金属,在空气中咝咝作响。

  舰长愕然。

  “结阵!”莉莲高呼。方才随意站立的下属们,忽然间各踏方位,围住西研所所长。莉莲的眼睛,亮得像星。“目的?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问道。

  列维刹那间恢复冷静,他大笑三声,“我们是你们的创造者,是你们的神。今天,不过是要还我们赐与你们的土地罢了。”

  “胡扯!”

  列维冷笑道:“你们和我们如此相似,正是因为我们依照自己的形体,创造了你们啊。看这伟大的造物,神迹般的飞船,身着粗衣,脚踏麻鞋的你们,怎不叹为观止,乖乖拜服?众神今日乘坐喷火的舰船,从天上降临,尔等蝼蚁竟敢违抗,天谴立至,天威浩荡之下,这被诅咒的土地,必将凋零!”

  有队员听着,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大陆本有流传久远的原始信仰,奉唯一真神;莉莲平日顾及各自不同的信仰,从来不说渎神的话语,但此刻势在紧急,针锋相对道:“神也好,仙也罢,赠送的土地便是赠送,再要夺回就称之抢劫;膝下的儿女终要长大,再要回收他们的性命,即是谋杀!这片土地上已没有神,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宰,你们要夺取我们的生存权利,我们只能拼命!”

  舰长缓缓摇了摇头。

  “全体射击,不留活口!”

  列维一声令下,士兵手中的高速冲锋枪开火齐射,转眼倾泻出子弹千余,那一边魔晶项链上的护罩不时发动,漫天的紫芒在空中闪耀,地面上转眼间,已流淌着一层半融化的金属。下一刻,紫芒方才散去,火球与冰箭便密集如雨地向士兵们扑来,他听见舰上士兵痛苦的呻吟与喊叫,闻到浓重的血腥。一人浑身浴火地倒下打滚,制服在身上猛烈燃烧,另一个胸腔被冰簇穿透,血流满地。列维打完手枪子弹,丢掉无用的武器,换上微型冲锋枪,迎面看见一束炽烈的紫色电火,正朝他激射而来。堂堂一位少将,竟不得不倒地翻滚,惊惶狼狈,就在躲无可躲之际,眼见又一人头盔被打飞,额头上插着冰凌,双眼无神,倒在他近前,终将这一发疾电箭堪堪挡下,尸首被炸得四散纷飞,焦臭满溢。舰长站起,看着眼前地板上炸出的深坑,一时呆然,庆幸自己竟能在小炮的火力下幸存无伤。

  就在落地间,他听见项链上水晶破碎的轻响。

  士兵们训练有素,仍在射击,瞬间高达三成的伤亡及队友们凄惨的死相,无法动摇其它人的意志,一人拔出刺刀冲上前去,身体转眼间被大团的紫色吞噬,发出非人的惨叫声,然而对方的项链也应声而落,随即被各方飞来的枪弹打成筛子,惨叫倒地,再无声息。

  路宾侧身扑过,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射向另一名法师的子弹,紫芒闪过,胸前的水晶,也于此耗尽,化为细粉在空气中消散不见。“路宾,左手三步趴下!”莉莲的喊声里透着一丝慌乱,她的左右两名法师,竟都已遭到毒手。弟弟依言趴下地面,背后一阵燥热,原是一枚火球擦过,正中对手金色钢盔,钢盔瞬间被烤得通红,内里传出持续沉闷而痛苦的惨叫,几缕青烟从口鼻处冒出,四肢乱舞,仰天而倒,倒地时已人首分离。钢盔跳落,掉出一个枯黑色泽的骷髅头,五官头发,早已一并烫毁,无可辨认。

  射击声正在变得稀疏,六个,还有六个,路宾站起来,看见疾电箭又射倒一人,可是己方加上莉莲和一个百无一用的自己,却只剩三个,五位法师为了这个世界的和平安宁,已然英勇殉职,不复鲜活的生命。他想起当时与老姐决斗的托利来了,他的瞬发火墙还有近身肉搏,在这里正是趁手的利器,可惜现下他被关在西研所的地牢里,徒然地浪费光阴;而自己的老姐,单次攻击力虽然犀利无匹,但频率差得太远,若是再快一倍,再快一倍——

  “所长,你先走!”一声呼喊打断了路宾的思绪,那余下的一名老法师,抛出又一发火球将一人送归极乐之后,左腿已然中枪,扑地跪倒在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莉莲所长双目含泪,正要上前扶住,被路宾奋力一把拉起,狂奔向边门的出口。背后,两人听见弹夹落地的声响,还有无数子弹穿过皮肉打碎骨骼的碰擦声。莉莲不及回头,使电箭将边门打穿,两人飞一般地冲进黑沉沉的过道里,身后枪响不绝,有一发子弹射向莉莲的后颈,被最后一丝紫芒挡下,尔后所长颈项上的金属链条,缓缓地滑落在地。

  前路昏暗,两人并肩奔跑,好一会儿才能视物,头顶上仅有零碎的应急灯散发出吝啬的光芒。“莉,二对四,我们要怎么办?”路宾小声问道。所长抹干流下脸颊的泪水,拉住他转进一处丁字支路,低声说:“打不过的,我们得分头逃走。”

  “这怎么可以?!”路宾叫道。

  回应他的是一记响亮耳光。莉莲盯着他的眼睛,低低地吼:“知道为什么你没受伤么?因为你没有攻击力,他们不想在你身上浪费子弹和注意力。所以你最有可能逃走,你知道么,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最没用是不是?”他靠在墙上,捂着肿起的脸颊,看着地板,心有不甘地问道。

  “对,你就是最没用。所以最有可能活下来。”

  “去死。”听着老姐的大实话,路宾只觉得一股闷气浮上胸口,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反驳。在这次任务里,迄今为止,自己最多最多只是做个笨拙的盾牌,还是借助魔晶项链的力量,等到项链崩解以后,就纯然成了累赘——他讨厌这个词。

  通道里,有人走来了。

  “听我的,你向支路走,我回头去吸引他们注意力。”莉莲决定道,不待路宾同意,就将他推向丁字形支路深处,也不顾路宾肯不肯走,自己一头冲出拐角,放一发疾电箭将来人射倒在地,余威则劈中通道右侧的墙壁,一时间整个飞船都似乎震动了一阵,碎石四溅,灰尘漫天,来人被炸得尸骨无存,他的随身武器受到波及,飞一般地越过墙角,掉落在路宾身后。对方剩下的三人,包括舰长列维在内,都躲在远处,不敢露头,甚至不敢靠近,生怕爆炸产生的余波,会将脆弱的肉体吞噬。

  砰。

  一声普通的枪响,在爆炸声中显得如此不引人注意。路宾心头忽然大跳几下,他闻到些微的焦味,听到不详的静寂。有滴答滴答的声音,是什么,是什么液体?他按捺住自己快要无法支撑的神经,使了劲地回头,看见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墙上分明浮现出一颗弹孔来,弹孔四周,混杂着斑斑点点血迹。

  莉……!

  莉莲扶住金属墙面,缓缓地坐倒在地,大口却徒劳地呼吸着。她正要缩身躲回去,可这个动作,再不能如往常利索。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通道的另一边。鲜血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而弥漫开去,浸湿了胸衣,沿着低垂着的手腕,一点点滴落在地。

  完了,完了。像是琴弦崩断一般,路宾胸口一窒,心凉下来了,“莉!莉!”他摇着她的肩膀,绝望地大叫。仅仅过了几秒,所长女士的脸色已变得纸一样苍白,她费力地想站起来,四肢却在无力地发抖,眼泪不停地流,青暗色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无法吐出。路宾看见,她渐渐涣散的瞳孔里,那通道的另一头,一个不苟言笑的瘦削身影。那身影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来,吹灭枪口青烟,将枪塞进枪套里,皱了皱眉毛,仿佛为方才自己未能将目标一枪毙命而懊恼。在这样昏暗却还能辨认身形的环境下,足足有一秒的时间,他理应游刃有余才对。

  就像上次对付总机师佩妮一样。

再来

  可惜。

  她只说了两个字,然后闭上了眼睛。路宾握住莉莲的手,掌心里沾上温热的鲜血。她的手苍白无力,脉搏渐渐微弱,直到消失,蠕动的嘴唇平静下来,一点声息也无。他用手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有气了。

  没用,笨蛋。不折不扣的笨蛋。他骂着自己,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昏暗的灯光下,眼前有很多画面奔流跳跃,十几年的片断,如电影般一一闪过。是的,是的,自己什么也不做都可以,什么也不关心都可以,人来人往都和自己无关,只需待在原地仰望天空,便有干净的衣服套在身上,热腾腾的饭菜送入口中。他看见姐姐来回奔走,不知为什么而疲累忙碌,偶尔停下休息,父母还招呼着她,叮嘱她,要爱护弟弟,说:“那是我们家的希望。”

  希望,希望……这二十一年的幼稚人生,今天,就要划下该死的句点。

  姐姐听完这句话,摔下门扭头就走,而他还毫无知觉,以为这只是她一贯的臭脾气,还舒适地躲在床头,在二楼的窗口,看太阳东升西落,嘴上说着对谁都不伤害的话,脑中编织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虽有亲手实践,从来只是浅尝辄止,从未带着浑身伤痕,还要一路向前。

  “二十多岁的人,原是承受不了那么多的。”那句话,那记忆,一生一世刻在他心底。在沙漠里,伙伴琴斯看着他,一挥手丢下整袋的食物和水,和他分别时,说过那样的话,带着宁定平静的眼神,那眼神里,分明是看透一切,洞察一切的淡然。

  废物。

  虽然不说,但她的眼睛里,明显闪动着这两个字。站在逝去的莉莲身旁,他猛然间觉得难受,太难受了,自己居然能忍那么久,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一个女人看扁一生?难道这一生,只是被动地听从这个世界给他的指示和命令,而自尊从不在心里存在过么?冷。像是衣服被人全都剥去,全身赤裸,高高地钉在墙上,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指点点。是噩梦么,是恐怖故事么?只要眨一眨眼,便一定会回到舒适的床上吧,流出些许冷汗,湿了床单,不过大声抱怨,唤来妈妈擦掉就好——回到学校,米切尔依旧嚣张狂傲,而自己,则仍拥着一群孤朋狗友,花着家里的供给,毫无忧虑地谈笑,从不愿面对一事无成的现实。

  怎么可以逃避?!他闭上眼,背脊上感到真切的冰冷,那是飞船内墙上传来的触感,即便是捏痛脸颊也无法消除。他蹲下,右手轻轻摸过莉莲的脸,还有余温,还有湿润的触感,她的眼睛微闭着,泪痕犹新——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最后的所思所想,生机既已在片刻间逝去,留下的尸体,总有一天会变得干枯冰冷,再也无法崇拜,无法依靠,无法躲在她的身后,陶醉在成片成片的敬意里。

  “莉,请你安息,我终于明白你为何痛苦,为何奔忙,从不在父母那里得到生存的意义,便要自己在大千世界去寻求意义。旁人的漠视,却成就了你的自尊。只要是自己找到的东西,就会如珍宝般抱在胸口,握在手心,直到最后,也永不放弃;而我——”

  他的心里充满悲苦,跪下俯身低头,给自己的姐姐,一次最后的吻别。尔后,他摸到身后的微型冲锋枪。

  我不甘心,不想放弃。

  他站起来。

  还没有去疯,还没有去闯。

  他拉一下枪栓,脱下外套,瞄准,向斜上方射了几枪。

  迷失在枯燥的现实中,迷失在小小的满足里,顺境让人慵懒,这狭小的空间,怎能禁锢自己的梦想。

  他冲了出去。

  人生啊,纵然毫不完美,平凡的人,也毫无登顶成功的希望。

  可怎么样,也要大干一场。

  ——————————-

  静,许久都无声息。

  列维率着两名士兵,小心翼翼地接近丁字形通道上的支路。借着疾电箭夺眼耀目的光芒,他们都看见了对面通道里的那一枪。乘着这刹那时机,卡尔的动作无可挑剔,出鞘,瞄准,扣下扳机,收回,全在一秒之内完成——只是,不知道“她”被干掉了没有。

  气氛仍然凝重,舰长仍然心有余悸。他无法想像一个不足十人的队伍,会造成己方这样惨重的伤亡,我们究竟是在面对独立战争时身着破布的长枪队,还是佩有能量护罩的外星来客?这就是所谓的“魔法”么?林格看见的,真的只是冰山一角,然而更大的责任,还由于自己的决策,过于轻率了。

  在早晨仅有四名成员参加的紧急会议上,拜洛向正副舰长及护卫官卡尔通报病毒实验成功的消息,七名受试者,包括三名之前捕获于谷底的探查者,还有四名后来在西研所抓获的工作人员,在注射了加强版病毒之后,男性全在二十四小时内大脑受损发狂而死,而女性及几个已方人员却安然无恙——那样的话,已经不需要新来的这一大票人当作试验品了。

  杀了他们,就地处决。毕竟时间紧迫,再不升上太空,恐怕连接两个宇宙的通道就要关闭。下一次的开启,就会在至少几十年之后,舰上没人愿意在这里孤独老死。但如何处死,却有选择的余地。最简单也最保险的,是抢在这一群西研所的代表到达之前,即刻开启已大约修复完成的聚变发动机,驾驶飞船升上天空,将制成的病毒洒向大地,然后身为俯瞰这星球的冷酷神灵,坐视这个文明的缓慢毁灭——

  我为何不作这样的保守选择?这个方案已由拜洛提出,卡尔也不作反对,李希则闭眼弃权。

  舰长列维,扪心自问。为了诱他们入舰,还要花费心思布置陷阱,冒着风险出舱会面,这一切是为什么?

  屏声凝息,墙角毫无声响,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有斑斑血迹。她一定是受伤了,然而伤情多重,能否反击,不亲身向前,实在是无法确认。卡尔一向枪法极准,比列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看他方才的举止,似乎也并非有十成自信——只有确认完了对象的死亡,他才会洒然现身,而现在他仍躲在暗处,让自己这一边先去探路。

  还有十米。列维做了手势,让一名士兵先上。

  两声短促的枪响,天花板上的应急灯,突然间熄灭了两盏,通道里霎时间变得一片黑暗。随后有什么物事,从支路猛然飞出,那名士兵随即开枪,子弹倾泻而出,打在其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右边!”列维大吼道,枪口一扬,几发子弹破空而出,锁住右手边的缺口,随后听见它们射入皮肤的闷响。

  下一刻,有什么重物将他撞倒在地,肋骨断了两根,右手骨折,微冲被抛在一边,呼吸变得剧痛。他看见那是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胸口和腹部被子弹打穿,伤口巨大恐怖,肠子流出,但仍然活着,他手中的微冲,指向舰长的额头,眼睛睁得通红,唇边流下滴答淋漓的鲜血。

  他在笑。

  眼神脱却一贯的懦弱与迷茫,变得如刀锋般锐利,扫尽无由来的自卑,带着目空一切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就连自己注定重伤,注定被乱枪打死,都是事先算计好的一样。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列维脸上的肌肉突然剧烈抽动,喉咙口像是被人掐住一般无法呼吸,他闻见粗重的呼吸,听见扳机转动的摩擦声,神经终于崩溃,突然涌上的恐惧让他拼命挣扎,大声嚎叫。

  啪。

  ————————–

  过了不知有多久。

  一个世纪,抑或只是一秒钟。路宾不知道,没有任何的时间感觉。似乎是猛然从无尽的长眠里惊醒,从鬼门关里被小卒拖回,说是死期未到,还要回现世受苦。他觉得浑身湿腻,全是汗液和鲜血,张开眼,舰长列维被他压倒在地,极端惊恐的表情停留在脸上,宛如石刻,冲锋枪的末端所指处,额头上有一个巨大创口。

  我干掉他了么?

  路宾想要把冲锋枪收起,想要再给他心脏致命一击,却丝毫无法动弹,连抬眉动指也是不能。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流血过多,早已脱力所致,可分明感觉得到肌肉的收缩,身体却无法移动,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模具里,空气都成了凝固的沙,将他封锁在里面。

  为什么可以呼吸?不,连呼吸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他惊恐了几秒钟,可并无气息窒塞的迹象,才安下心来。他不能转动头颅,便只能移动视线,在受限的视野里探索周遭的情景,寻找异变的源头。周围绝对的安静,绝对的沉默,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就连细小的汗珠和飞扬的头发,都停在空中,凝定不动。仿佛有一个高超的画师,费尽心血,将这一出淋漓血幕的每个细节,都巨细无疑地记下,然后镶嵌在三维的画布里,而自己,只是这庞然大景下的几块颜色和形状的拼合。

  什么地方传来了歌声。

  歌声极轻极轻的,似有似无,像是天籁之音,又像是有许多人同时低声倾诉。声音渐渐地响了,响了,是个女声,清新而温婉的女声,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经过耳膜,直接充盈在大脑的所有空间里,在每个神经细胞里演奏。

  啊,路边开放的野花啊,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心爱?

  风吹过,雨淋过,曾见灿烂的阳光,又复无边的黑夜,方才葱嫩的枝叶,刹那凋零,遭土掩埋。

  是否觉得凄苦伤感呢?

  可即便在日落的黄昏里,都有明天灿烂的黎明等待。

  啊,曾听见命运的笑声了么?微笑或是嘲弄?喜悦还是悲哀?

  无人知晓,因为答案只在你心底徘徊。

  那啁啾的飞鸟自在无虑,那嘶鸣的白马尽情奔迈。

  即便曾在无人的墙角里哭泣整夜,总有一天,那机会的大门,再会敞开。

  啊,时间真是轮回的故事,这日常表象的一去不返,只捉弄吾等肉眼凡胎,

  若是觉得不太如意,挥挥手,只不过是重头再来。

  只要梦想未死,心愿还在,就算是重重黑夜,仍会看见清朗的月光,漫天的星海,

  蒙眼的雾霭去了何处呢?本来就没有啊。

  背上行囊,收拾心情,纵然在昏暗的谷底,绿水长流,青山不改。

  突然地,他的身体开始动了。却不是出于意志,像是被一种外力拉扯着,不,更确切地,是像被塞进正好合身的杯子里,被一个无形的手拿住杯耳提起,从列维的身上离开,凌空飞回到那沉沉的黑幕里去,伴随着一阵刺痛,两颗子弹,从伤口处飞出体内,随后淋漓温热的鲜血钻进伤口,破碎撕裂的皮肤恢复原状,抛出的衣物回到身上,下一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还站在漆黑的支路里,头顶两盏灯忽然亮起,他丢下枪,俯下身,亲吻莉莲变得冰冷的嘴唇。

  仿佛那一吻充满魔力一般,莉莲睁开眼醒来,像被托着般慢慢站起,致命的子弹飞出身体,焦黑的弹痕荡然无存,紫色的电箭照亮通道,缩回手掌中,尔后消失不见。路宾看着这一切,惊讶莫名,一脸的迷糊与不解,更顾不得高兴。所长女士朝他笑着,笑容里失却了自信,有些感激,又有不甘,又有些无奈,仿佛是见到了一个一辈子注定无法超越的人,不得不按捺下好胜的心去崇拜,又打心眼里由衷佩服,那样的茫然、失落、无助、叹息、又为之欣喜和赞叹的混杂心绪。路宾看见了,分明看见了,自从她获得新生,在这透入灵魂的歌声里,她反反复复地,反反复复地,只念叨着两个字。

  雅玫。

再来(二)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眼皮几乎睁不开了。

  从偶尔还清晰的视野里,可以瞅见赛特的面容。他的脸有些扭曲,身体一晃一晃,似是喝醉酒后,已控制不了自己的举止了,室内弥漫着冲天的酒气。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我说我们三个人啊,等回去完全可以自己开家公司创业,从小型电脑到飞机导弹到空天飞船,有什么不能做出来?到时候客户多得排满整条街,那些臃肿的大型企业就等着倒闭吧,再把军部砸个稀巴烂!我还做个什么教授,赚几个亿回来退休得了。赛特,你小子干得不错!怎么样,加入吧,给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你喝醉了。”赛特又灌下一口酒,接着将空酒杯掷到他的头上。

  啪。

  物理学家费米斯坦猛然惊醒,他头伏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后,头晕沉沉的,想要呕吐。该死的酒,都几天了,居然还那么有劲道,我他妈的到底喝了几杯?不,或许应当用瓶或者箱来作计量单位。

  话说回来,刚才的震动是什么?聚变发动机出故障了?

  思维一出,他便意识到在某个过去,他已经想到过这些话了,就连那个酒吧的梦,都完全相同地做过两次。中年人翻过身来,抬头看着天花板,两只手在身后不停地揉动,试图解开绳索。他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激烈,激烈到残忍,整个飞船天翻地覆,血肉横飞,被一人一剑砍翻的人不计其数——然而现在睁眼看到的,却又一切完好,卫兵身体完整,仍在忠实地执行巡逻指令,自己还在软禁室里待着,没在主控室里横尸当场。

  到底怎么回事?

  之前,或者说在那个“之前”,他花了三个小时才解开绳索,而现在,仅仅花费了三十秒。费米装作双手仍被绑住,只转头四顾,四周是苍白色的墙壁,自己的助手赛特,还躺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额头上有一道乌青。他看着赛特平稳的呼吸,摇了摇头——记得在卡尔走之前,因为学生的只言片语而一枪毙了他,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现在却只被揍晕了而已。

  世界似乎脱轨了。

  门口的卡尔已不知去向,只余两名看守的卫兵肃然站立。他们望向室内,古板的脸上也是茫然。费米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卫兵警觉,拿起枪对着他,问道:“想干什么?”

  “刚才飞船内似乎发生了爆炸,可能是聚变发动机。我需要去看一下。”他说。

  “没有舰长命令,我们无权放你出门。”其中一人回道。

  灰发的中年人微微一笑,傲然不语。卫兵倒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做。

  “我带他走,这就是命令。”

  李希的声音。卫兵回头,见到副舰长,纷纷放下武器,向他敬礼。费米嘱咐他们看好赛特,然后大步流星地一脚跨出软禁室的大门。两人向右,过道里的灯似有感应,纷纷亮起,照亮前路。李希和费米并肩行走了一程,直到离两个卫兵远了,才道:“这声响,真是发动机的问题么?”

  “先去看看再说,得去发动机室。”费米道。

  “你可不许乱搞,不然飞船上不了天,我们都得一辈子待在这里,连你这个天才在内。我完全搞不明白,刚才发生的……这倒是怎么回事?”

  “放心。”费米只看着前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会查清楚,这个世界,比我所料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李希点头,半秃的额头,在苍白的照明下发亮,他对学生一贯倨傲,但碰到真正有能力的人,马上变成最好的倾听者和附和者:“是啊,这个鬼地方,实在不能待了,还望费米先生早日搞清啊。对了,为何你知道我正会在此时,到此地巡视?”

  “我见过。”物理学家想了一想,回答道,“在过去,哦,或是未来。”

  ————————–

  拉住她,要拉住她。

  路宾躲在门后,伸出手一把将莉莲拉进昏暗的室内,然后转身用背脊压住合金钢门,才舒了口气。“你也太神经质了。”所长女士抱怨道,抽回被扭痛的手,随后她便闭了嘴,因为门外传来密集子弹打在门上的脆响。

  差了一点点,不然全变成筛子。

  路宾回头,把门锁带上。丁字形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门,门里黑沉沉的,两人四处摸着,终于按到灯的开关,让光明驱散了黑暗。房间里全是架子,放置着各类工具,锤子,扳手,大号的螺丝螺母,小号的钉子,各类绿色的轻质半透明板,纷乱的导线。站定四顾,这房间并没有别的出口,只在右边有一架垂直的铁梯,通向上方。

  两人扶梯而上,来到二楼的通道,又走了一程,渐渐地,周遭的合金墙壁换成了木纹板,装潢也丰富了起来,到处是鲜亮的颜色。

  酒吧间。

  两人走了进去,吧台里一个人也没有,几乎所有桌子上都是散乱的酒杯酒瓶,看起来,所有的客人还有老板,似是听到了集合号,都在同一时间匆匆离去了。有一张桌子上却收拾得很干净,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白纸,还有一朵鲜花。两人凑上去看,白纸上画着一副铅笔素描,是个女子,长头发,大眼睛,略有削尖的下巴,似乎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可细细看来,嘴角微微上翘,却有一丝隐秘的笑意。底下还有一行精致的花体字。莉莲这一路下谷行军,一直受琴斯的指点,见了它,便随口翻译了出来:

  “献给我敬爱的佩。”

  “漂亮的女人。”路宾惊道,“她死了。”

  莉莲不语,她低头仔细察看,见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费米醉酒未醒,他们来了,我们得走。如果我们能回来的话,一定让他签上名,你等着——赛特。”

  原来赛特他一直没骗我。莉莲想到第一次与一老一少会面的情景,点了点头。这时两人背后,有隐约的吆喝声,看来钢门已被砸开,有人爬梯了。莉莲拉起正自感伤的路宾,穿过酒吧间,沿着一路杂乱的脚印痕迹,来到一处半掩着的门前,门前脚印重重,显是刚有很多人来过。莉莲伸手推门而入,路宾嘴上轻呼小心,脚步上只得跟着她进门。狭小的房间里有几排竖架子,架子上全是乌光油亮的军械。

  “子弹打完了?给。”

  路宾接过一把崭新的冲锋枪,莉莲自己也拿了一把,反复把玩。虽然两人从未在地球生活过,但枪械设计本就以简约至上,加之路宾这个玩过土枪的理物学生在场,一会儿就无师自通,虽未必瞄得准确,但基本的射击并无疑问。两人面对面站着,听着外面渐强的响动,都不作声。通向军械库的道路是个死路,现在出去,一定会撞上追兵;军械库本身,也仅有一个唯一的出口。

  谁对付得了卡尔这个恶魔?

  “你不觉得感伤么?”路宾推上弹夹,问,“看见别人的遗像,也不稍微驻足停留一下,简直是个冷血动物。我有时候真怀疑,我们两个,真是亲姐弟么?”

  “我不认识她。等我死去的那一天,她也不会来看我。”莉莲答道。

  到那时我会来看你么?路宾想。或许自己永远不会面对这个问题了,不,自己其实已经面对过这个问题了吧——为什么,为什么我竟会吻她?我们两个,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嘛,我在都城当学生上课,她在峡谷西部做她的土皇帝去,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我确实很不成器,可真要当她那样的人,一辈子冷冰冰地计算些什么,似乎又觉得没意思。

  自己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莉莲并没闲着,与路宾商量战术,既已知身处绝地,那就要连自己的亲弟弟一起用上。侧耳倾听走道里凌乱的步伐,天啊,起码有二十个人,不时传来简短而有力的呼喊,他们一定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听着十几秒一次的撞门声响和呼喊频率,其搜索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然后,武器库旁边的门被砸开,路宾分明听到一队人冲了进去,几秒钟后又撤了出来,他靠在内墙上,抓紧了冲锋枪,动也不动,心脏大跳,直到听见莉莲低沉的咒语,似乎这样才能勉强安定下来。我能相信她么?他自问道。下一刻,莉莲一声低呼猛地开门,路宾一个滚翻应声冲出,睁大了血红的眼睛,见人就射,对方立即还击,密集的枪响一时充斥整条通道。路宾毫无畏惧,他分明能看见对方枪口闪动的各色火舌,能看见一颗颗黑色的子弹从枪管里缓缓飞来,在三维空间里慢慢划出一条条抛物线轨迹,然后击打到墙壁钢板上,慢慢地变形,将钢板撞得凹陷,落在地上。

  无可言喻地慢。他看准路线,如躲开邻家孩子丢来的石块一般,轻松灵巧地躲过子弹,看见士兵们悄悄紧绷的肌肉,知道那是即将变得惊恐的神情,他尽情腾跳挪越,瞅准时机按下扳机射击,倏忽之间,便有三十多发子弹射向对方身体各处,即便那些都不是要害,也足够让他们无法行动了。

  路宾站定,方才几乎凝固的时间,似乎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猛然飞驰起来,一刹那子弹射中目标,无一浪费,五六人的鲜血,溢满了通道,汇成小溪。

  怎么才五六个?

  路宾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身体便渐渐脱力,在战场中央软软倒下。莉莲的魔法虽然可以提升百倍速度和敏捷,却只能维持几秒,并且对身体负荷极大,算是拼命的招数,此时情急之下用来,不过赌上门外追兵猝不及防,能一下将他们全都干倒。但现在看来,是打错算盘了,他们既已在魔法上吃了大亏,于是分拨而来,其余在某处躲藏,所长莉莲就毫无办法,她的疾电箭总不能把整个飞船炸飞喽。

  等死吧,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路宾双手冰凉,闭目待死。莉莲冲出门来,朝着通道里放出一梭子子弹,随后疾电箭带着漫天紫芒,横扫整个通道,撞在拐角处,发出又一声巨响。

  “你还好吧。”

  他看见莉莲乘着一时猛烈的火力压制,扶起他,拉住他的手,用力拖进军械库的门里去,然后把门关上。路宾靠在墙角,手上传来温暖的触感,还有脸上。“就能逞这几秒钟的威风,之后你会短寿三年。”她说,语气变温柔了,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歉意,“之前我没说,实在不好意思……当然或许传言是假的,其实谁也没统计过,因为历史应该是不能重来的。”

  她用了“应该”两个字。

  “没事,若不是这样,我们现在就得没命啊。可惜的是,刚才没干掉那个打你暗枪的家伙,这魔法,可以再来一次么?”路宾累得浑身都要垮了,他勉强睁开眼,问道。

  莉莲坚决摇头,仿佛这事想都不用想。路宾惨白的脸上,泛起无奈的笑意。就算自己死活能再撑一次,他们还有起码十个……魔晶项链已经用完,根本没有机会,再强的结界师也挡不住子弹齐射——雅玫可能除外。

  “我说老姐,如果雅玫还能再使用一次魔法的话……”

  “她可能已经死了。”莉莲应道。

  “啊?”

  莉莲无奈地摇头,陪着他坐下,肩靠肩,慢慢地说道:“‘时光倒流’,那是魔法禁咒,我从来只在史料里见过,想不到今天亲身经历,也不枉自己活这一生了。可你知道么,历史上施放过这类禁咒的人全在当场死了,或发疯咬人,或七窍流血,或躯体炸开,还有更惨的,就不必提了……我现在只能祈祷,她还活着。如果她还能活着回去,都城那帮老头子可能会信她的话,换作其它人,就算是我,手舞足蹈地说什么宇宙人来袭,大概会被当成胡言乱语吧。”

  路宾惊讶地吸了口气,沉默了。他半倚着虚弱的身体,抱着冲锋枪。这一次旅途,路宾并未和大小姐说过几句,唯一的交流,只是向琴斯抱怨副所长不干活,让所长回来不能好好休息,被心情不好的雅玫听见了而已。但即便是这样的见面,他也不能想像,雅玫那样有气质举止得体的大小姐会发疯咬人——与其这样,若他是雅玫,宁愿还是干干净净地死掉好。

  门外脚步声又一次响起,他们来了。

  “我们要死了么?”路宾道。

  “是的。”

  “我听见雅玫的话了,她说这群人要散播瘟疫,让大陆上的人全死光。”

  “是的。”

  “这一关太难了,给两条命还是没戏。我想要三十条命的秘笈,可是这世界上没有。”

  “你不该来的,我不该让你来。”莉莲低着头,抚着他的手。

  “我自己要来的,怨不得你。再说反正这颗星球要被他们清扫掉,这样死还痛快点,好过天天躺在床上得怪病惨叫。”

  “他们未必成功的,你本来可以活下去的。历史书上说千年前也有一场大瘟疫席卷整个大陆,一千人里面只活了两三个,可是我们正是他们的后代,在繁荣的城市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往日的惨状,全只是记录在书本里没人记得了。”

  “说这些都没用。”

  “我知道,我只是后悔。我身为所长要承担的责任,和你无关。”

  “我来不来,也和你无关。我不后悔,我当了回男人,凭自己的本事,我杀了一个,靠着你帮助,又干掉了六个。得要有个人把这些头颅放在我的墓碑前,证明我是战士,我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我能做自己想做到的事。”

  “这次你真为自己而来么?不是为我?”莉莲突然问道。

  “是啊,被琴斯同学骂惨了,总不见得忍气吞声。自从从沙漠里活着回来,虽然嘴上的话多了些,可总觉得有一点疏远,一点陌生。有时候忽然非常不愿见她,远远地见到也宁肯躲开绕道,仿佛见到了债主抬不起头来。也许我潜意识里,还是想证明什么东西给她看的吧,结果还是在路上撞到琴斯了,唉,不是冤家不聚头。老姐,你可别误会,这次出行,什么‘因为姐弟之情’之类的,可从来都没有哦。”

  “那你……你为什么冲出去和他们拼命?你可以逃走的,乘着他们翻弄我尸体宣告胜利的时候。”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那时不是已经没气了么?”

  “托雅玫的福,时间倒流的时候,你所做的事,我全都看见了,那个不顾一切的拼命样子,就算自己重伤也要将对手干掉的气势,倒从来不像以前的你。老早我被欺负的时候,你从来是在一边躲着看你姐姐的好戏,然后回头报告父母的。”

  “你倒记得。”

  “我全记得。”

  路宾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想说自己当时并没有“为了你而报仇雪恨”的诚心,也没有想到在丁字路的支路末端,竟有路可逃。可既已成善意的谎言,就没有必要再自我揭穿了:“对不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一直也没有站在你那一边,替你说几句好话。其实像我这种渺小米粒,可不配入你的星辰之眼。”

  “要有自信。”

  路宾愣住了,忽然有些感动,这算什么?是鼓励么?老姐这张毒舌会鼓励人了?门外的脚步声停下,有人呼喝,传来重物移动的响声。莉莲不知何时已双眼盈泪,她做出一个尽量温柔的微笑,轻轻抱住弟弟,亲了他的额头。湿滑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咸的,苦的。

  “还你。”她说。

离别

  随后,路宾猛然拉开军械库的门,莉莲张弓搭箭,疾电箭擦着门缝,急速飞出,却撞上门外钢板,悄无声息地消失。一声刺耳的尖响过后,钢板突然移动起来,越来越快,隆隆向前撞去,眼看就要将所长压成肉饼。莉莲别无选择,只得慌忙闪躲。伴随着巨大的闷响,一车钢板撞上对墙,砸出满天尘埃。

  路宾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忙不迭扑向洞开的房门,刚要射击,就被人一把擒住,双手被扣,无法动弹。下一刻,大队人马已然冲进室内。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莉莲,对准路宾。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站在他们面前。

  毫无悬念的战斗。

  莉莲万念俱灰,一发火球在掌心中渐渐熄灭;路宾把枪扔掉,刚举起双手,就被人踢中膝弯,当场跪下。队长卡尔看着他们,嘴角上翘,不知是赞许他们顽强的抵抗,还是嘲笑他们徒劳的挣扎。

  中将卡尔踢了踢皮靴,举起手枪,枪口对准莉莲的眉心,缓步上前。纵然是胜券稳操之际,他也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短短十分钟内,自己的精锐部队死亡六人,怎么也不能说是值得夸耀的胜利。

  莉莲一点一点后退,嘴唇翕动,用拙劣的语言说道:“放过,放过,我弟弟。”

  卡尔冷笑。背后传来路宾的闷哼和咒骂。三个人在狠狠地揍他,然后把他架在墙上,扒开他的双腿。有一个人正活动着脚踝,双眼盯着他的胯下,像是在瞄准。

  莉莲脸色发白,恐惧爬上她的眼睛,残忍地挖出眼泪。卡尔哈哈大笑,笑声阴冷可怖,像是地狱里咆哮的风。他享受这种征服感,要不是这女人太过危险,他很乐意把裤子脱了,用尽各种手段,干上三天三夜。

  可惜,没空。

  枪响。

  路宾紧闭双眼,想象淋漓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脸颊,可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睁眼,看见莉莲并未倒下。那一边,卡尔微微皱眉,他见到了,一瞬间,一个如风一般的倩影掠过,竟生生用手,挡下了那颗子弹。

  谁?!

  不须多问,闪念间他已知晓,那是令人战栗的记忆,在另一个可能的未来,一人一剑,弹指间已将舰船内所有特种兵全灭的恐怖与杀戮之名。居然那么快就又来了!卡尔心里升起一阵彻骨寒意。“全体射击!”他大吼一声,向军械库的深处指去。自己毫无犹豫,对准莉莲,又是一枪。

  干死她!

  已然晚了。

  子弹射进了天花板,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见到他的右手落在地上,扣紧了扳机,却再也没有子弹出膛。卡尔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一丝惊惶,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使用连发,为什么会想到发泄兽欲。他左手一抖,抽出腰间匕首,奔上前刺向莉莲,所长女士身形一晃,刀锋划过空气,什么也没有砍到。卡尔连刺,莉莲脚步急闪,连连躲开,竟越来越行有余力。

  杀了她,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中将卡尔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急切和怒火,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分明亲见自己的子弹将她的胸膛打穿搅烂,亲见她的尸体在钢铁的通道中发白腐烂,为什么她还在这里,还在这里活着?从来没有人在他的枪口下逃脱的,从来没有,这家伙凭什么是头一个,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他心知自己伤重,不可恋战,大吼一声,忽然飞起一脚将莉莲踢出,紧接着举起匕首,就要将其奋力掷去,左手却被什么东西拖住了。

  谁敢妨碍老子?卡尔盛怒回头,看见那个本要被手下一脚踢爆下体的男人在他身后,像是拖油瓶那样挂在那里。他极其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吼一声举起匕首当头劈下,纵然是左手使力,他也有十分把握,将对手头部像西瓜那样斩为两半。

  路宾侧身,竟然堪堪躲过。右边的衣物被撕出一条从肩至腿的大口,皮肉上一条醒目白线,却无鲜血流出。卡尔只觉头晕目眩,脸上浮起阵阵黑气,情知自己无法支撑太久,不禁恼怒已极,再拼力直刺一刀,刀刃终于入肉见血,却不巧刺中肋骨。他拔出匕首,再一次当胸刺下,路宾忍着剧痛,死死握住刀柄,肌肉暴起,胸口伤处鲜血狂喷,刀尖在肌肉里来回搅动,终不能直入心脏。

  “死神,死神!”

  卡尔一时不能得手,却已听见身后手下声带恐惧的嘶吼,便一脚将满脸血污的路宾远远踢到墙头,接着,他奋力一掷,匕首朝着莉莲倒下的方位飞射而去,武器库的深处,果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卡尔冷哼一声,似是放下了心头重石,回头看去,卡尔的视线撞上那个纤细侧影,看见它手中的一根锈蚀铁棍,看见它周身鲜血染满衣袖,染满胸口。手下们在射击,射击,在昏黄的灯光下精准地射击,射中心脏,射中颈项,射中面门,他为他们卓越的军事素养而自豪,火力压制几无破绽,十人协同如一,什么是精锐,这就是精锐。

  可射不倒它,不能让它停步分毫,更遑论力竭倒下。

  子弹无情地穿过它的身体,爆开无数细碎的皮肉和淋漓鲜血,可就在同时,它也无情地收割队员们的生命。刺、劈、砍,身形有如鬼魅,在十个人中穿梭,踏足如雪,所到处血沫飞溅,铁棍虽锈,断口处锋利如刀。仅仅过了十秒钟,仅仅两个人倒下,在另一个未来埋下的血色阴影已然超越理性,残存的士气像是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颓然而倒——

  “死神,死神!”有一个年轻队员大喊大叫,丢下这个时代引以为傲的高速微型冲锋枪,抱着头朝着门外奔逃,他们纵然训练精良,知道如何对付最可怕的人类,却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鬼魅。

  “毙了这个懦夫!”卡尔大吼,立即有一颗子弹要了逃兵的性命。“肉搏!”他命令道,队员们如梦方醒,抛下枪械,纷纷拔出匕首怒吼向前,把它包围。卡尔看见胜利的天平又回到自己这边,刚松口气,突然间胸口一冲,喉咙里涌出鲜血泡沫。

  他的肺破了。

  他捂着胸,看见身后,路宾因为愤怒而发抖的枪口。

  “纳命来!”

  曾经怯懦的学生厉声吼叫,子弹刺破虚空倾泻而来,诉说着持枪者无边的愤怒,顷刻间将他打成筛子,直到弹夹用完。卡尔被巨大的冲击力推至墙边,血汇成小溪流向四方,狰狞的脸上仍旧狂笑不止。

  下一刻,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侧头一望,笑容呼吸间便消逝不见,他要破口大骂,却再吐不出脏字来。

  女人都是骗子。

  这是卡尔脑海深处浮现的最后意识。

  另一边,队员们聚拢在一起,几柄匕首,顷刻间已将锈铁长棍打落在地,他们狞笑着,看着面前的猎物。是个女的,深蓝色的头发,被枪弹蹂躏变形的面容,雪白的肌肤上遍布伤口,血从每寸皮肤里滴落,赤手空拳,衣衫褴褛,毫无防护。他们举起匕首,就要挥手刺入,却发现她的眼眸聚焦在几米开外,嘴角露出一丝释然而无奈的笑。有人察觉身后炽烈的蓝光,感受到自己的毛发根根竖起,大惊回头,竟看见一束缠着电火的光箭,向他们激射而来。

  “我的神啊。”

  一声巨响,将队员们最后的惊叹淹没。室内亮起灼眼欲盲的光,地板全在摇动,一个装武器的柜子摇晃着倒下,各种枪械撒了一地。到处是焦黑的血肉,还有破碎的肢体,恶心的气味充斥空间。莉莲踢开散落地上的枪支残片,脸上挂着疲惫的笑意,右手将一柄做工精细的匕首插在腰间,走到路宾身前,慢慢蹲下。弟弟已经半躺在血泊里,胸口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还在冒血,可是胸膛仍在起伏,手臂仍在挪动。

  他看到了她,苍白色的唇上,露出淡淡一笑。

  他们面前,爆炸的中心点,坐着一个破碎得无法形容的人,除了伤口还是伤口,除了血污还是血污,无法分辨头脚四肢。有那么一瞬间,路宾不知道那是人,还是一团混杂的血肉。然后,金黄色的柔和光芒升起,把四壁通明照亮,宛如地狱中的一团圣火。

  “谢谢。”

  他听见老姐的声音了。光芒渐渐熄灭,琴斯毫发无伤地从火中站起,却又虚弱地倒下去。莉莲奔去,扶起她,抚着她的脸,“谢谢。”老姐重复了一次,带着哽咽,带着感激,音调颤抖嘶哑,忽高忽底,几乎失却对自己声音的控制——路宾低下头,不愿看她的脸,那里一定挂着无法控制的表情。就在刚才,就连莉自己,都已经完全绝望。二十多年了,不管遇上什么,莉从来没有绝望过啊。

  “在雅玫的时间倒流魔法之前,我见到你们死过一次,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第二次。”琴斯说。

  “你不该为了我们,而……你知道么,你杀了那么多人,飞船上还活着的乘员们说不定会报复你。也许他们对你的不死之身没有办法,但是他们对赛特总有……”

  “那……我还是舍不下。”

  琴斯睁着苦涩的眼睛打断道。她的瞳孔闪烁,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莉莲沉默不语,看着琴斯自己兜起简单的几块布充作衣服,坐起来。

  “回来吧,别去了,”路宾捂着自己的伤口,不知觉间,已走到昔日伙伴的近前,“那些人为了所谓宏大的目的,可以把自己人都杀掉的,不能相信他们。虽然赛特可以信任,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啊。”

  他伸出手来,身体晃了晃,几乎就要坐倒。五指缝里,全在滴血:“琴斯,别去了,好么?和我……们在一起。”

  飞船的警报声响起来,反反复复地,只重复着飞船起飞,各人就位的指令。看来他们不知为何待不住了,希望早些升空,好快些将病毒的种子撒向大地。路宾看着琴斯,他看见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许犹豫徘徊的光芒。

  “不。”她低下头,回答道。

  路宾舔着嘴唇,还想做些挽回,可看着她,语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连贯:“琴斯,我……我愿意用我的整个将来,去弥补过去的过错。我不想犹豫彷徨下去了,我要做个真正的男人。我发誓,若是……若是我决定下来,就要用自己的全心全意去做,全心全意地……待你好。”

  “不用了。”她忽然像是决定了什么,笑着摇头说,“你本来就没有过错的。要是我刚进沙漠里的时候,不为了要维持自己普通人类的形象,而每日多花掉一人份的水粮的话,恐怕我们就能安然地走出去,也不必这样闹。说到底,要怪还是怪在我的头上的。可我那时却像个小孩子一般,要强求你的大公无私,却是我的不对了。”

  飞船的警报声还在重复,整个船体开始有轻微摇动,接着便响起巨大的轰鸣。莉莲看着语塞的路宾,平复了几乎崩溃的表情,在一旁偷笑。弟弟的脸色很糟糕,但是明显神志还清醒着,并因此而承受了刚才在言语上重大的打击——可惜,现在想做任何事都已没有意义,在那一刹那间擦肩而过的人,便终究是错过了。

  给他一个教训也好。

  “那么,琴斯,保重。”莉莲拍了拍路宾的肩膀,走到琴斯身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两位,保重。”有着深蓝长发的女孩朝他们笑着挥手。那笑如此灿烂,仿佛他们身处布满鲜花的原野,而非尸横遍地的战场,是午茶后随意简单的告别,而非相隔两个宇宙和千万光年,一辈子永不相见。她站起来,理一理头发,双手并在身前,低眉垂眼,微微地鞠了一躬,尔后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道:

  “这一生,好好过。”

升空

  走。

  琴斯站直身体,双手拉开,祭出一柄黑色长剑。长剑名为“永夜”,深沉漆黑,其中又有点点辉光,自剑面滑落。她起手捏诀,手腕抖动,剑尖在空中轻灵起舞。转眼间,合金钢壁上暴起大片细碎星芒,半个房间亮如白昼,须臾间星芒落幕,钢壁上已然划出四方轮廓。然后一块半米厚的钢块,向内轰隆倒下,砸出满天灰尘,大风猛灌进来,吹得三人神智为之一振,房间内的浓重血腥气,也稍稍吹散了点。

  两人回头向琴斯挥手告别,见到有一个模糊身影,正静静等在门外,那身影犹豫着,终于走来,避过满地残骸,拉住琴斯的手,向着两人行礼:“保重。”

  莉莲点点头,四目相对,看到赛特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无法言喻无法表达,这一次旅程,他也一定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知是庆幸感激,还是满怀伤痛?“你的画很漂亮。”路宾扬起眉毛,看着这一对情侣。赛特忽然露出悲哀的神色来,不一会儿,又回复平静。

  “那么……祝福你们。”

  琴斯的脸上,浮起些许高兴,还有若有若无的歉意:“如果,如果可能的话……代我向雅玫道别。让她别想太多,自由自在地过。”

  莉莲微笑,扶起心结难明的路宾,两三步冲过豁口,跳下飞船,飞向广阔的蔚蓝天宇。

  他们,已经是敌人了么?

  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飞船方才升空,现已在三四百米高处,峡谷左右的两道山壁依然挺立,像是永恒的标记。莉莲抬头四顾,天空中密密麻麻有很多人,清一色的中央魔法学院法师制服,系不同色带,分成三个集团,在峡谷各处悬浮着。可西研所自己的直属卫队,却一个也没有出现,大概在刚才的飞船内作战中,已然损失殆尽,一个也没有逃出来。法师们见到西研所所长,都向她敬礼致意,莉莲却丝毫不管不顾,只象征性地回了招呼,自己笔直飞向谷底深处,那一队米粒般的簇拥人群。

  人群的中心,有一位优雅的少女,静静地靠在笔直的山壁下。莉莲甫一落地,就将路宾丢在一边,拨开人群。人群看见是所长来了,都默默退下,有人抹着眼泪,无言抽泣。莉莲见了,心中难受,小心翼翼地走上近前,仿佛怕自己打扰了她。

  少女的右手随意地放在身前,脸色苍白,眼睛闭着,睫毛微微翘起,眼角有些湿润,脸颊瘦削,嘴角浮出一丝文静而内敛的笑。像是一位堂皇王国里的乖巧公主,穿着睡衣,坐在舒适的床上,听着老奶妈讲完故事,满意于它精致而完美的结局,于是安然地,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莉莲轻轻地,触到雅玫冰凉的右手,拨弄她三根指尖,尔后泪水便簌簌而下。她霍然站起,挺胸抬头,一头栗色短发在风中狂野飞扬,右手食指直插天际,地上的,空中的,所有的法师们,都看着这一指。“集结!中央第一梯队五十米高程,第二梯队百米高程,第三梯队峡谷上方!听我号令!”

  她身后,信号旗四处挥舞,刹那间风起云动,头顶上三个集团各依方位,将正在升空的鹰号围住。

  “全体炎击!”

  大团大团的火球,自每个集团中凭空出现,尔后一齐砸向飞船。几声巨响,飞船四周暴起巨大烟尘,飞行轨迹不再稳定,时有碎片掉落谷底。琴斯凿开的大洞,成了集中攻击的目标,其附近的钢板色已被烧成暗红,似乎再作几轮攻击,就会融化成粘稠的液体掉落。

  就在这时,飞船尾部突然亮起灼眼耀目的蓝光,蓝光离体,悬于空中,犹如一层肥皂膜般地,从尾部慢慢延展,终将飞船全身罩起,然而飞船升空的速度,也大大减慢,近乎悬停在峡谷上方。火球撞上膜层,只激起些微涟漪,便如同泥牛入海,寂然不见。莉莲喝令将攻击换成冰箭,然而冰箭同样无法刺穿无形护膜,偶尔打开一二小口,可下一次的攻击还来不及精准射入,护膜就已回复正常。

  莉莲张弓射箭,紫色电火破空而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之后,护膜在船尾处,被炸开一处缺口,随后大量火球蜂拥而入,砸中飞船外板,外板变黑掉落,内层则起火燃烧,火势立即蔓延,随即在创口生出大量白色泡沫,自动将其扑灭。莉莲凌空升起,第二发疾电箭已在弦上,她见到蓝光暗淡下去,飞船中部甲板打开,露出巨大炮口,接着炮口亮起耀目光芒。

  随后,一束粗大光柱,飞过莉莲的头顶,射向整个魔法师阵营。

  二号梯队首当其冲,一屏巨大的圆形结界闪出,将光柱生生挡住,结界上七彩虹霓不住翻滚,但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便裂成碎片四散纷飞,光柱横穿整个立体阵形,将其生生撕裂,所到之处,无论衣物金属或是人体,统统蒸发殆尽。空中响起法师们的惨叫,不时有人掉落,他们或失去了胳膊,或失去了双腿,还有人失去了头颅,如无根的浮萍,凄然飘落。疾电箭本射向飞船,却淹没在这沛然无匹的能量光柱之中,再无声息。

  几秒后,一公里外的峡谷山壁上,炸起一朵小型的黄色蘑菇云,随后隆隆的轰鸣传遍整个战场,经久不息,在场诸人,都觉得胸口有若被大锤击中。下一刻,山壁已然崩裂,碎石纷纷,不时有小楼般尺寸的巨石,落下千米高空,砸于谷底,引起小小的地震。

  莉莲呆立空中,悚然而惊。

  “分散攻击!”她喊道,第二梯队已然全灭,一三梯队也广受波及,所有还活着的法师,应声散开。飞船炮口稍稍挪动,尔后再一次亮起寒芒。“莉,快走!”脚下响起路宾的喊叫,虽然微弱,但语气口吻一如往昔,“他们的目标是你!”

  莉莲置若罔闻,毫无退缩之意,第三发疾电箭蓄势而动,抓住飞船上的蓝色护膜渐渐暗淡之际,汹涌地奔向炮口,下一刻,光柱再次喷出,在地上人员的惊叫声中,淹没了所长女士的身影,直插入谷底。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时间狂风呼啸,飞沙遮天,热浪扑面,地上众人都闭起五官,站立不稳,有几个人结成人墙,护住雅玫。待大家再睁开双眼之时,光柱已烙出一方深坑,周边土壤,全都因为高温而碳化晶化,方圆十米,焦臭难闻。

  “你这个不要命的!”

  路宾以手抱头,望向天外。烟尘散去,天空中莉莲孤影仍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神奇地侧身闪过致命的攻击,其水准竟比平日高上许多。莉莲体会着体内充盈的魔力,不及思索为何今日会超常许多,看着飞船底部,大炮被炸开一个明显的缺口,有一块钢板更向内扭折,卡进炮眼,只得匆匆收起。乘着防护膜减弱的这一瞬间,又有几十发火球砸在飞船壳体上,导致大火蔓延,白色泡沫灭火剂似乎告罄,一时无法将其扑灭。

  “一三梯队,结疾电阵!”所长女士死里逃生,却没有因此而畏缩忧惧,反而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上信号旗再次闪动,法师残余,各自在空中站定。莉莲双臂展开,双眼闭起,橙色的火焰顺着手臂汹涌冲出,横亘天际,所有法师一齐响亮地念出同一咒语,如林中的百兽齐鸣,千人的乐队合唱,个个庄严,人人肃穆。

  路宾抬头看去,她是长弓的准星,一支巨大无比的紫色光箭,架在她的肩上。她猛然张开双眼,一翘肩,伸手抬起百米来长的电火光箭,蓄足腰力,向前掷去,那一头飞船已有所警觉,却因体积巨大而不及闪躲,只堪堪转向,将发动机藏在身后。光箭撞上蓝色护膜,护膜一触即溃,随后飞船中部发出爆竹般连锁巨响,外壳整块钢板已然掀起,一时间零件散落如雨。尔后,整个峡谷里回荡起放大了几亿倍的钢铁摩擦撕裂声,众目睽睽之下,鹰号上下断为两截,内里电缆爆裂,合金钢梁断折,下部残骸连带着断肢残体,纷纷扬扬洒向谷底。

  “第二发!”

  莉莲举手,毫无疲态,喊声刚落,残余悬空着的飞船上部似乎有所感应,忽然将护膜撤下,尾部蓝芒爆闪,聚变发动机全开,在百发火球的欢送下,一气冲上万米高空,缩成小点,终于消失不见。她抬头注目凝视,将飞行术撤下,双脚缓缓落地,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嗯,干得不错啦。”

  身后传来虚弱却柔和的女声,毫无悲哀之情,却尽是鼓励。莉莲握住她苍白素手,看见她明亮的眼睛,忽然鼻子发酸,只为了自己的一时轻率,曾经是天下无双的传奇,如今却耗尽魔力,辉煌的过往不再,本该灿烂的未来,也过早地降下帷幕。现下的雅玫,不过与一个普通人无异。

返航

  “病毒已全部洒下。”拜洛报告道。

  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头上绑着染血绷带,坐在主控室内,听见这样的消息,脸上无喜无悲,只紧盯着发动机目前的输出功率,左手敲打着键盘,右手则在纸上疯狂演算。聚变发动机运行良好,但输出功率仍然只有百分之九十,剩下的百分之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了。他对面,舰长列维擦去额头的汗水,疲惫的脸上终于出现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主控室里,就只有四个人。费米,列维,拜洛,还有代总机师。

  费米的眼神撇过主控室一角的巨大裂痕。副舰长已不在了。当时列维缺阵,李希正指挥飞船,面对莉莲集全体法师之力作出的拼力一击,他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飞船转向,保住发动机,尔后自己却被落下的横梁击中头部,就从这裂开的缝隙间滚下飞船,葬身在深沉的谷底——他真的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么?费米想到,这一个总投弃权票的家伙,最后竟还有些许良心,宁愿选择回归自己创造的土地。

  我已知悉你的心意,我已尽了全力。

  他叹了口气,望向身旁,那空着的座位上放置着鲜花。佩妮桌上精致的玩偶,还遗落在键盘和鼠标旁。他得承认他心动了,他心痛了,从未有如此得力高效的伙伴,从未有如此聪慧鲜活的灵魂,表面高傲却不冷漠,充满自信却勤勉认真。自己小心翼翼地接近,正要打开局面的时候,她却在他的面前,被活活扼杀。

  他醉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几乎想冲过去亲手扼死这个恶魔。卡尔已死,杀了你的人死了,佩,你知道了么?

  几个幸存人员在万米高空修补武器库的大洞时,发现了这个冷血恶魔。他被子弹打成筛子,躺在墙角,仿佛是最后的心愿未了一般,睁着愤懑不甘的大眼,死不瞑目。与他一同死去的,还有十来个被烧成焦炭的士兵,每人都面色焦黑,向外倒伏,似是一颗手雷在拥簇着的人群中间爆起。

  佩,我不知道该感谢谁。究竟是谁能将这个恶魔就地制服,灵魂还不得安息。

  自己还是叫了她佩啊,不知她在天之灵是否介意。是琴斯么?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了。然而怎么样都没有琴斯和赛特的影子。视频监控系统位于飞船下部,在升空时已被毁坏,要在飞船里找到他们两个,就得展开全舰搜捕,然而现在人手不够,飞船所有通向下部的密封门又全都关闭以保证舱内空气不至漏失,因此许多通道无法开启。搜捕不是时候。

  希望他们两个安静点才好,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在另一个未来,发生的血腥场景还历历在目,在那个时候,琴斯等人进了舱门,被短距传送到飞船另一个位置,然后被早已埋伏在旁的士兵们就地格杀。本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可是谁也想不到琴斯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地站起来,在软禁室里发现自己情人的尸体,然后失控暴走——她果然是不死不坏之身么?

  这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物理学家从来不相信什么超自然或是不可知的事物。任何存在的事情必有其原因,就像“魔法”一样——他揉着疲惫的眼睛,思考着,对目前做出的初步解释不太满意,然而究竟什么才是合理的解释,毫无头绪。

  一切都很安静,再没有人说话言谈。高度表上已显示离地四十公里,在飞船上远远望去,可以看见星球侧影的弧形地平线,大气层如轻薄的纱,将斑斓的陆地盖上。有那么一刹那间,费米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刚从地球起航,正要去未知的星系探险。

  这两颗行星,实在太像了,或者只是自己想家了?

  放松一下,放松一下。费米看着发动机平稳的曲线,视线从屏幕里移开,瞥过桌上长长的未解决问题的清单,望向支离破碎的天花板。飞船现已在外太空,远离任何魔法的射击距离——如果魔法没有导弹那样的射程的话。应该不会再有一次时间反转了,他相信这样改天换地的大招式,不可能施发出两次,不然若是如此容易,他们何不再做得好些,让进入飞船的西研所成员们统统活着退出去,如果是这样,这艘鹰号,刚才恐怕已经在魔法火力下被当场击落了,它本非战斗用主力舰船,只是为了自卫,才配置了一门光束主炮,并且因为发动机功率达不到预定值,使用时还需要将防护罩关闭才可蓄能。

  这该死的百分之十去了那里,我的模型哪里错了?他伸出手抓向空气,像要抓住思维的尾巴,可思维仿佛在高维空间来回跳跃,自己这三维的手掌,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然后天才便沉沉睡去。直到飞船里再一次响起警报。他猛然惊醒,不知自己已睡了多久。

  “飞船即将进入空间跳跃模式,正在加速……”

  有人小声欢呼起来。从地球出发过来需要四天的时光,可回去只要几个小时,无形无质的时空之流,似乎也想让他们结束这短暂却又漫长的异世界之旅,早点回家。确实如此,回去之后,只要口风严些,就有军部分发的大量终身津贴可用,也不再需要担心余年的生计了。

  林格啊,如果你能坐在主控室里,那该有多好?

  他梦见了林格,这个从中学时代就已结交的朋友。他本不该来的。他应该身着便装,躺在长椅上,享受春日舒适的阳光和悠闲的午后,张开双手用自己的感性去体会风的豪情,鹰的高远和狮的寂寞,和他的学生谈论理想,谈论希望。多么富足平和的生活;可是我却用好奇心,用这个世界将他诱惑,让他堕落。世外桃源,理想乡,另一个未经探索过的,正因未知所以才无限美妙的天堂。

  我是科学家,可他不是,永远不是。费米一拳头捶在桌上。

  忽然间一道闪光,把他的头脑照亮。

魔子

  多了一项,多了一项。

  物理学家烦躁地站起身来,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双脚兴奋地发抖。他的字迹潦草,无人能懂,写到最后,竟尔仰天长啸。这百分之十,原是解开一切谜题的钥匙。为什么有些微的DNA差别?百万年的独立进化,作为人类的分支他们得到了什么?什么是魔法?为什么时间可以倒流?为什么肉体凡胎,竟能释放出纯粹的能量束?为什么琴斯拥有不死不坏的身体?

  百分之十。

  他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十九世纪末,电磁学家麦克斯韦的伟大壮举,正如霍金所言,解开谜题的快感极其持久,无与伦比。在那个科技爆炸的时代,麦克斯韦本着电磁对称的理念,在自己的方程上加了一项,终于导致电磁波的发现,还有整个二十世纪的电气革命。而自己,在方程上加完这一项之后,则看见了在这个世界里,魔法的本源。

  费米终于写完,长叹一声,用力将笔掷下,撕去两张草稿纸,凝视着。随后,他一把拉住代总机师的衣领,竟把五大三粗的他活活扯起来:“能否停止空间跳跃模式?”

  “这……”代总机师虽然体形硕大,声音却唯唯诺诺,细得像蚊子叫,“命……命令手册上说一旦开启空间跳跃,就无法停止。佩……佩妮是鹰号的设计者,大概有办法,可是她……”

  佩,还是佩,你活着该有多好?!

  “他妈的还有几分钟?”

  “十……十分钟……”

  “给我打开倒计时!所有屏幕都要!舰长,立即展开全舰搜捕!”他冲到列维的身边吼道,“得马上把她抓住!”

  列维再也没有之前逼人的气势,知道这个人的每句言辞,就能定全舰人的生死。他忙不迭地点头,也不问费米究竟发现了什么,立即打通舰内电话,让手下士兵开始行动。听说要寻找琴斯,这些一贯的铁血汉子,也不禁话语闪烁犹豫,她手上的一柄漆黑长剑,在另一个未来,给他们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然而军令如山,士兵们两人一组地,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捕。费米在主控舱里背起双手,焦急地踱步,他见到主控室里空气屏幕纷纷跳起,漂浮在众人周围,鲜红的倒数一秒一秒经过。

  八分三十二秒。

  列维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待列维反应过来,费米箭步冲去抓起听筒,“喂?找到了?什么?迷路了?”他将电话扔给列维,自己怒极,先冲出主控室,独自去找。列维大骂手下无能,也抛下听筒,跟在他身后。两人下了主控室的楼梯,在每一处角落里寻找,经过之前的大战,鹰号不论是外壳还是内里,都已遍体鳞伤,通道里钢板处处扭曲,顶灯大多掉落,地上全是碎玻璃扎人脚底。这样破烂的飞船还能进行宇宙航行,简直是个奇迹。佩妮·克拉克的工程设计水准,已不是世界一流这类形容词可以描述的了,她是第一,无可比拟的第一。

  而你们把这个人杀了,一枪毙命。

  “究竟有多严重?”列维试探性地问道。照通常逻辑,不过是一对情侣罢了,既然躲起来不惹麻烦,那不闻不问便是,等正式返航之后,自会有地面人员进入,进行彻底搜查,到时候不愁翻个底朝天,眼前这个物理学家究竟发现了什么,需要现在就找到他们?

  费米头也不回地急步前行,灰发来回晃动,连回答问题的闲暇也没有,或者说,只是不屑回答而已。他停止了一间一间搜索的企图,似乎已有主意,知道他们会在哪里。两人一路奔去,于发动机控制室门口站定,墙上已有裂痕,轻拍一拍就有墙灰簌簌而下。费米将手按在门上,闭起眼静一静心神,然后猛地推门而入。

  六分十二秒。

  赛特果然坐在惯常的座位上,琴斯则站在他身旁。两人已听见门外响动,看见费米及列维进来,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为什么一群士兵居然没有搜到这里?哦,这一间太过堂皇,绝不像是藏人的场所,所以他们略过了吧。费米想。

  “两位好。”费米斯坦行礼道,神色冷峻,开门见山,“这位名叫琴斯的女士,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琴斯站着,目光宁定地回答。

  “请你回去,回你的故乡去。”

  赛特霍地站起,拦在琴斯面前:“费米先生何出此言?我们安安份份地待在这里,什么也没做,等回家之后,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琴斯是曾经大闹飞船,但那是因为卡尔中将的疯狂暴虐,更何况,这是另一个未来发生的事情了。”

  费米大笑:“你不知道她是谁。”他转向琴斯:“我一直以为聚变发动机有百分之十的输出功率浪费,是技术问题,可其实,是你的问题。”

  在场三人,全都大惊失色。赛特更是张大了嘴。什么意思?是琴斯的问题?她和一个发动机的效率有什么关系?

  费米理了理头发,侃侃而谈:“大家知道,聚变发动机是通过轻核聚变来产生能量的,但所谓‘能量’不是抽象的概念,是要有载体的。微观上而言,聚变为何能获得能量,就是因为聚变生成物的动能总和,较之原料物的动能总和更高。微观上大量增长的无规则方向上动能,在宏观上就表现为热能,于是就可以被发动机所利用,或转为电能,或转为机械能,推动飞船或是火箭升上天空。以上便是第一代聚变发动机的工作原理。而我们目前使用的第二代聚变发动机,是将聚变生成物直接向后喷射,利用其动能进行直接的飞船推动,这样省去中间的转化环节,效率便会更高。”

  他顿了顿,见列维和赛特都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便继续说下去:“但是为什么这台发动机的功率输出,却比设计要求低了十个百分点?我们已经排除了物理常数的不同所造成的差异,而开启发动机时,聚变反应也照常进行,只是能量输出偏低,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聚变反应本身出了问题。”

  房内寂静无声,列维屏声细听,赛特则脸色僵硬。琴斯,则轻轻点了点头。

  五分三十秒。

  天才的物理学家,继续说了下去:“原因在哪里?因为这个世界,多了一对无电荷轻质量的基本粒子。而一般情况下来说,多了一对基本粒子,便多一种能量逃逸的方式。我们的聚变反应,在这个世界里,会额外产生一对这样的粒子,正是它们,以辐射的形式,带走了这百分之十的能量,导致聚变产物动能的减少,发动机效率的下降。我在方程里加了一项,才让一切变得完美起来。”

  “我将这一对粒子命名为‘魔子’,它是魔法的本源。如同电磁波一样,这个世界充斥着这样的粒子,大部分来自于这个星球的太阳,它内部的大规模聚变反应,使得每时每刻都有千亿万亿个魔子奔向这个星球,穿透地壳地核,散射到广袤的宇宙空里里去。听到这里,你们是不是想起了我们世界中的中微子?是的,但唯一的区别,是魔子稍重些,不总以光速运动,可以停下来,而其携带的能量正好在化学反应的能量范围内。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个星球的一个普通人可以储存太阳魔子,然后以自己的意愿,去影响周围的化学反应——这,就是所谓的‘魔法’。”

  赛特的表情开始扭曲,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费米将要说的话。

  四分十秒。

  “而你。”他指向琴斯,赛特的心便沉了下去,“是魔子的凝聚体。魔子可能是玻色子,所以即便是同一状态,也能聚起很多来,在适当条件下产生所谓的玻色-爱因斯坦凝聚。然而你比单纯的凝聚更有意思,琴斯,你已经死过一次,你原来的身体早化作尘埃,可你的意识,你的性格,你的所谓‘存在’,作为微观有序的宏观体现,竟然还能原封不动地保留在新的形态之中,并且长期稳定存在,这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即便作为世界顶尖的物理学家,我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孤波,混沌,奇怪吸引子?我不知道。”

  琴斯听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全系列的魔法免疫的原因。”

  费米打了个响指,仿佛他正在课堂上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并为自己学生的聪慧而自豪:“正确!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就算再重的伤,你也能那么快恢复,也不需要面包和水来维持生命,因为你们的恒星便是最大的魔子源,你随时随地,都可以从周围的魔子洪流中获得大量补充。而在这里,飞船上的聚变反应堆,便充当这样的角色,那浪费的百分之十的辐射,有一部分落在你的身上了。”

  四分钟。

  “飞船进入深度空间跳跃模式,还有四分钟。”

  听着广播电子音,费米终于叹了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把手枪举起:“我惊异于自然的美妙,生命竟可以以如此独特的方式存在永续,我这一生能窥见一斑,已无遗憾。可是,这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是一种灾难。还有四分钟,我们就将要穿越两个世界的屏障,而所有的魔子,也将因为世界构造的改变,而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都衰变掉,引起爆炸,其能量相当于中型氢弹,而你,也就不再存在了——琴斯,回去吧,回去!若是你一意要和我们同行归家,那么不仅是你,你爱的赛特,我们这些戴罪之身,并且城市里的三十万无辜平民,亦将一同归于毁灭!”

  费米终于将话讲完。舰长列维双眉紧蹙,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回头冲出发动机控制室,去叫援兵。赛特如遭雷击,这几天大起大落,最后竟然是如此结局,他缓过神来,咬一咬牙,一意站在琴斯身旁,“如果这样,我和她一同回去。”可琴斯站定,脸色冰寒,听了费米的解释,却毫不动容:“不。我留着。”

  话一出口,费米愕然:“你……你连赛特都要杀么?”

  “我有办法保他平安。”

  “你什么办法也没有!”费米吼道:“大限一到,你会死,他也会死!你以为你这样的形态,能存活在地球上?做梦!”

  “纵然再聪明再天才,世界也有你无法解释之处。”琴斯答道,“如果我能控制爆炸冲击波的流向呢?这是有很多可能的。”

  “不管如何,不管赛特是死是活,你自己也会死去,那这有什么意义?”

  琴斯听着,脸色黯然,泪水不知不觉间,蹦出眼角:“可是我真的回去,让赛特待在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日升日落,春去秋来,我依然是那样丝毫不变的容颜,而他,一个人去往陌生的世界,去习惯落后无聊的生活,然后会像常人那样老去,到时我守在他的墓前,洒上几杯酒,留一束鲜花,说几句强颜欢笑的话,然后悄然离开么?!倒不如冒着风险拼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你说是么?”

  “可是城里有三十万的性命!”

  “那和我无关!”琴斯伸手抹去泪水,回复平静的神色,口中传来的声音,冰冷得犹如南极冰川,寂寞得犹如莽莽雪原,“你身后是一个城市,而我身后,是整个星球。是啊,你们可以仗着自己的科技肆意横行,让我们的文明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而我也不愿发扬以德报怨的古训,将仁慈施于你们。雅玫、莉莲、路宾、米切尔、菲,虽然他们有时伤人,可给予我温暖的时刻,更多也更令人感动。因为你们,他们此后将陷入无尽绝望的挣扎里,连同他们的子孙后代,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因此,若真能炸掉连接两个宇宙的出口,那或许能给他们或是他们的后代,多些喘息时间,百年千年之后你们再来的时候,我们这群未开化的野民,能于废墟中再起,有机会和你们,公平决斗!”

  费米火起,他瞅到列维已经离开,冲上前去,离琴斯只有一口呼吸的距离,眼对着眼,说出让整个飞船震惊的话语:“琴斯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在病毒基因里做了手脚!现在洒下去的不过是无法作动的病毒RNA,他们全都不会有事!”

  琴斯摇头:“我不相信,你如何才能让我相信?”

  沉默。

  “你他妈的!”尔后物理学家费米斯坦捡起地上铁棍,双目圆瞪,大步向前,右脚重踏在地,双手将铁棒高举过顶,死命挥下。赛特冲上前去,左手格挡,眼见铁棍刷下,咔一声将他的臂骨打折,痛得呲牙咧嘴,但却不后退。

  “你……”费米呆然,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学生竟不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击。

  “我站在琴斯这一边。”赛特大口喘气,断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凝神说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不在乎与谁为敌,我只在乎,与谁在一起。费米,你就那么甘心当军部的走狗么?”

  “我这不是为军部,我这是为无辜的平民张目!赛特,女人有千千万万,你何必看上她?你才二十几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琴斯这个疯子,快把她送走,她不会伤害你的,三分半,还有时间让逃生舱脱离!如果来不及,直接扔到宇宙空间里也可以!”

  “那佩呢?那佩呢!”赛特回道,眼神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天才的物理学家费米,不再说话了。

章九 曲终路遥莫彷徨

父亲

  午后,日已西斜。

  雅玫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望着墙上的壁画发呆。门外响起轻微的响动,她听见是谁来了,站起身。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衣衫不整的年青男人佝偻站着,双眼无神,像是刚从暗无天日的老鼠洞里钻出,才见着阳光,还有些畏惧。他脸上有两块乌青,三条血痕,左右四顾,有些犹豫地走进门,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做错了事的惊慌:“姐姐……你回来了啊。”

  无法想像,这副行状,是一个还未破落的贵族的少爷。

  “我等了多日,终于见着你了。老管家呢,人在哪里?”雅玫看见他,淡淡地问道,一贯的微笑毫无踪影,“你说吧,他去哪儿了?”

  她平日里从不发怒,但这样的表情,就已经是怒到极点了。

  “啊……这……这……”年青男人结结巴巴地,脸上都是油汗,回答不出来。他突然跪了下来,“姐姐啊,救救我救救我啊!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雅玫的心沉下去了,这早已成为事实,可是今天终于由当事人亲口说出,带给她的,还是一样的晴天霹雳。自从老爷死后,老管家一直一心守护着庄园,如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一般,可最后我们这个家族给他的,竟是这样一个悲惨结局。她从口袋里拿出从当铺赎回的蓝宝石项链,手发着抖,漫天的悲哀占据了她的神智。那是老人在最后时刻,还拼命守护的东西啊。

  年青男人见了它,脸色发青:“姐姐!!我……我是一时冲昏了脑袋,失了手!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要我干什么都行,看在我们骨肉相连的份上,千万,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牢里去……那里有酷刑,有比吃人的老虎还要可怕的东西……他们会拿皮鞭抽,拿烙铁烫,拿开水浇,在头顶上灌水银,把整张皮剥下来,留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姐姐,你希望你的亲弟弟变成这样么?啊?我们这个家,到时一定是彻底地毁了啊……姐姐……”

  雅玫看着他的猥琐惨象,咬着嘴唇,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心里原本滔天的怒火还有悲哀,好像就要消去了。

  他看见姐姐露出一丝不忍的表情了,于是在地上爬着,抱上她的腿,睁着狗一样哀求的眼睛:“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啊!可是把我送进去,老管家也不会回来的,何苦呢,何苦呢……我一定当面给他家赔罪,给他们做牛做马,什么事都行,心甘情愿的……我以后再也不赌了,那群肮脏的骗子,我再也不去见了!以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姐姐,求你了好不好,你从小,就宠着我的……”

  “我……”

  她似乎动摇了,原来想好的狠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好像有很多人的脚步正在走近;一个人影飞一般地穿过走廊,把门撞开。

  “就是他,抓起来!”

  两人一愣神间,一群身着制服的人跟着冲进来,把两人围在中间。

  “莉莲?!你……你怎么进来的?”庄园的主人,失声叫道。

  “没有办法,知道你一定会心软,纵然知道他是个衣冠禽兽,他说的每句话都是骗你的,但还是下不了手。”所长女士板着脸,脸上的皮肉在跳,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这是包庇纵容!就算你因为受伤而辞职在家,就算这是你的家务事,我还是不忍心让你毁在这种人的手里。”

  “你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抓我!我什么都没干!”刚才像狗一样求饶的年青人,现在又趾高气扬起来。

  一记响亮的耳光,却是莉莲亲手拍下。看着贵族少爷登时肿起的脸颊,一众下属面面相觑,不禁骇然。

  “你是卑贱的平民,如何能打一个尊崇的贵族?我要告你!”

  “告我吧。”所长女士笑了,手上噼啪作响的电火,让他马上识趣地住嘴,“人证物证俱在,杀人犯还要公然拒捕,才赏他两个耳光,我们也真是温柔啊……想不想来点更刺激的?你要是我弟弟,犯了这种事,你信不信我把你当场大卸八块?”

  “你敢!”

  “啪”的一声,一记小小闪电从莉莲的指尖射出,刺中年青人的脸颊。年青人一声惨叫,抱住半边麻木的脸,再也嚣张不起来,耷拉下了头,任凭一众都城警察把他拖到走廊里带走,还听得他声嘶力竭地惨呼:“姐姐……亲姐姐……救我啊……混蛋!这果然是你下的圈套,花言巧语骗我回来!雅玫你这杀千刀的,连亲弟弟也算计,我诅咒你这辈子被千万个男人操,没有一个男人要!……”

  听见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雅玫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莉莲松了口气,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收敛了许多:“对不起,事情紧急。平时他都不知躲在哪里,我这次正巧要回都城开会,本是去酒吧间随意逛逛,带些礼物会一会老爸的几位故友,却得知这畜牲回来的消息,马上叫了警察赶来,才逮住他。刚才为了进庄园来,还毁掉了一面墙——当然,这些我都会赔给你的。”

  雅玫沉默着,脸色苍白。

  “都城真是难调警察出来啊,得办四五个手续,还要看人脸色,我可是急得火烧眉毛,他们坐班的神定气闲,还出言傲慢,要不是事关重大,早就把我气跑了。可不像西研所那样,一句话就行……哈,我还是回西研所算了。”莉莲似乎没有看见雅玫的表情,依旧眉飞色舞地说道:“雅玫啊,你也太好说话了,人性是很难改的,这样的人渣,一点希望也不能抱,就该让他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和老鼠跳蚤为伍,也省得你操心。他要是自由了,别人就只好遭殃。”

  “出去……”

  莉莲听见了,突然停住了嘴,仿佛是不相信刚才听到的,呆呆地看着她。

  “莉莲·维斯特,请你出去好么?”雅玫低着头,把话重复了一遍。

  莉莲方才还很有光的眼神,忽然间暗淡了下去。

  “雅玫,我……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庄园的主人,再不回答。所长女士情知已犯下大错,又无法道歉,只得懊悔地走出房间。出了几步,仍在门外停住,回过头看了雅玫一眼。雅玫低着头坐下,靠在椅子上,像一尊清丽绝伦却毫无生机的雕像。

  莉莲不敢再待,像是逃跑一般地灰溜溜离开,这一次她没有破墙而去,只是规规矩矩地穿过宽敞的中厅,匆匆瞥了一眼墙上的装饰,然后整个人突然呆住,上身挺直,定定地站在那里。

  她看见一幅巨大的油画,布满了大半墙面,站在三米外的厅正中仰望,似有身临其境之感。画中有水岸,有道路,有大小船只,海鸥在空中盘旋,任一个在都城生活过的人,都能认出这东码头的轮廓。画上分明是严寒的冬日,纷乱呼喊的人群,穿着大衣,踩着化到一半的积雪,惶惶望向画面正中,那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蓝色的朴素短衫,身边是船头索具,一副码头工人的打扮,他已卷起双手的袖管,露出壮实的肌肉,发一声喊,纵身跳下堪堪化冻的水面,一双眼睛焦虑地注视,注视着水中一个奋力挣扎着的,半要沉没的,幼小婀娜的身影。

  那蓝色的朴素短衫,她如同自己的肌肤毛发一般熟悉,每日期盼,每日亲昵,直到那一天噩耗传来,看着灵牌下这贴身的衣物,在火中化为尘土。

  父亲。

回家

  “大概就是如此了。”

  剑术协会会长和魔法系前班长露西亚,坐在都城的茶座里,痴痴呆呆地听完路宾长达三小时的叙述,一时缓不过气来。仅仅是一个暑假,当两人还和大部分学院同学天天赖在都城,如猪一般好吃懒做的时候,竟然就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相比之下,当事人路宾似乎没有什么自觉,说话平淡语气单调,如果不是他说的内容吸引人,两人早就睡着了。同样的内容,要是找天才辩手米切尔来讲述,大概就能演出一场轰动全校的真人秀——不过他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失踪了,据说是被强行拉去进行开会准备,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从林格那里得到有关瘟疫第一手资料的人。

  从明天开始,为了防备即将到来的超级瘟疫,都城就要开一场决定国家未来走向的大会。太阳仍旧高挂,暑气仍旧蒸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历史的列车就要变道了,去向何方,谁也不能预料。

  “我昨天见到米切尔。”露西亚感叹道,“在教室门口,低低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就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完全不像他以前高调的风格,你说,他是不是现在档次高了,看不起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学生啦?”

  路宾摇头,“不,他真的变了。但究竟变在哪里,我还是琢磨不透,看起来好像他收敛些了,其实这一路搭法师团回来,我觉得他内心里的火,反倒烧得更旺了,只是为什么而烧,有点不明白。反正露同学,你放心吧,他肯定不是看不起你。”

  “你这是在安慰我吧,被看扁了就是被看扁了。对了,路宾老实说,在沙漠里他把你抛下,你是不是很恨他?”

  “以前恨,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露西亚脸上显出很困惑的表情:“要是我,一辈子也不会理他,肮脏龌龊恶心,简直就是人渣所为嘛,这怎么可以原谅啊,路宾你人也太好了点,劫后余生再见的时候,就该狠狠一拳头把他砸晕了。”

  路宾只是笑,没有回答什么。露西亚还在自顾自生气,但见到没人同她搭话,也就安静了下来。路宾瞥了一眼会长,会长低头喝茶,尔后双眼茫然地看着窗外来往行人,从刚刚听完故事之后,就一直一言不发。服务生过来,要了茶钱结帐,三人收拾桌子,然后站起,来到店外,汇入三三两两的人群里。

  会长忽然说道:“我们去给琴斯立个碑吧。”

  “我说,她还没死呢。”路宾提醒道。

  “不,”他望着天,脸色阴沉,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太阳躲在云后,“我觉得,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喂,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从我彻底看透了你这个笨蛋孬种的本质之后。”会长说,“我很不爽,真的,很不爽,特别是看到你竟然还活着,琴斯却没回来,我仔细听了,你他妈的在故事里从头到尾就是个畏首畏尾的孬种。我现在很想找你干一架,拿把木剑把你打趴在地,再踢上两脚,哼,路宾啊,你觉得怎么样?”

  路宾耸耸肩膀,仿佛答应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问题。去个没人的地方,比武场吧,捡两把木剑。然后死命打,狠劲打,打个头破血流。”

  “怎么说打就打。我去报告老师了。”

  “你现在早就不是班长了,没人理你,歇着吧。”

  —————————

  两小时以后,夕阳西下。

  中央学院的比武场上,剑术协会会长浑身臭汗,趴倒在地,脸肿成个大猪头,指着路宾大骂道:“你这个神经病,我们不过只是切磋而已,你干嘛拼命啊?我问你要不要命,啊?要不是我怕伤着你总在关键时撒手,你早就死了不只一次两次,就算不死,也得断子绝孙的。”

  路宾蹲下,抹去烈日下的油汗,把剑放在一旁,看着他:“我就知道你不会下狠手,而且还有足够的技巧不让我受伤。还好现在没一个观众在看,不然你这副样子要被人笑掉大牙。你知道么,其实每一仗,我就是这么拼命打的。”

  “考,你从哪里学来这样阴险的算计的?罢了罢了,我以后不和你玩了,省得一时失手一生后悔,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你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还能活到现在,那只能怪你运气太好。”会长摇头,“没天理,太没天理,你难道是小说里的主角么?都带无敌幸运光环的。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实在不像,要是真有这样一部小说,我倒想去找找作者,问他是什么用意。”

  “天知道。”路宾回答,“反正我去了,也回来了,托大家的福,没少胳膊也没少腿。两个女孩都没追到,不过我至少陪了她们一程吧,算是故事里的高级龙套,有点戏份。怎么样,你是不是很不爽,没把我狠狠揍一顿,还不如不打架。走吧,去洗个澡,晚饭我请客,去你想去的最贵的餐馆,补偿你的精神损失。”

  “我现在不觉得你是个孬种。”会长躺着,眼神茫然地望向天空,没有焦点,“我收回这句话。”

  “不用,我曾经是。”路宾说。

  会长“嘿嘿”一笑,从地上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抓起外套,说声再见。路宾看着他拖着长剑一路走远,背影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凄凉。远处,露西亚送来清凉饮料,看见迎面走来的会长,递给他一瓶,却被他推却了。

  “他输了?”她望向会长的孤影,走到路宾面前,奇怪地问道。

  “谁都没赢。因为我们没有选好正确的对手,只是友方互殴。”路宾道。

  “你们这两个神经病。”

  ———————————

  傍晚。

  路宾在一处不显眼的拐角处拐弯,向前又继续几步,在一幢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前停了下来。楼房外墙面斑驳,门上的几处伤痕和灰暗的颜色显示出年代的古旧。朝南的阳台与邻楼紧靠着,除开中午,几乎晒不到阳光。

  他右手推开门,灵巧地避过些瓶瓶罐罐,一楼的楼道比以前更脏了,不知是谁养了宠物又不知清扫,臭气冲天;左边手有个合租房,每日开着门,门内脏乱无比,若是再加些血迹,简直就像是歹徒的作案现场。

  没事,至少比米切尔住的地方好些。

  他踩上咯吱作响的楼梯,灯光昏暗,他低着头,仔细地辨认脚下,终于踩上最后一级,转过身,将楼梯走完。抬起头,居然发现有一个人,正站在自己家的门前发呆。

  路宾一愣,小心地接近这个人影,人影的头朝下,手撑着门,似乎在思考什么。因为如此,路宾看不清对方的脸,不得不格外小心。他猫着腰走近,到了十步左右,那人终于清醒过来。

  莉。

  路宾拉开二楼的天窗,黄昏的日光进来,把老姐的脸照得分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那边忙得慌么?”

  “回来开会,大会,得要出席。”莉莲抹了抹眼睛,神情恢复平日里的小小严肃来,“看起来,咱们这个国家,为了点小小瘟疫,就得改制喽。”

  “还是那件事啊。有什么方案出来没有?我昨天听米切尔的口气,这像是个不可解的问题。”

  莉莲耸耸肩道:“当然还是可解的啊。天下哪有不可解的难题么,如果没有完美的做法,就去找一些不完美的替代方案好了。我就不信这种瘟疫,真的会让所有人都死光,好歹我们都有手有脚有头脑,临死前还要挣扎一下呢。”

  路宾抓了抓头:“也是。不过我问你啊,为什么待在家门口,就是不进去呢?在外面站着很舒服么?还是说你两年多没回家了,都不知道门该怎么进了呢?”

  “这个么……”莉莲两手摊开,笑着说道:“面壁思过啊。”

  “思什么过?”路宾奇道。

  “刚才做了件错事。”莉莲笑道,笑容里有些无奈痛苦,她抬起头,看着门上发黄的门牌号,说道:“一件很大的……错事,那个,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路宾惊奇地瞪大双眼:“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么?你是莉莲哦,西研所的所长,呼风唤雨的法师之首,峡谷以西事实上的王,天大的事你都有办法解决的。比如说你可以让聚集了一周的暴民自觉退场,可以斗败比你高阶得多的魔法师,可以自如地处理四百七十二个镇的大小事务,可以干掉一个冷血恶魔,最后还能把来自外太空的宇宙飞船打得落荒而逃——喂,到底是什么事?”

  路宾列举道,眼角瞅到她的腰间,那里插着从敌人手里俘获的一柄军用匕首,刀鞘已经配好,大小合适,只是样式太过女性化了,与匕首固有的森冷感无法一致——哦,看来自己终于意识到莉是个女人了。

  “嗯,我把雅玫给得罪了。”她低垂着头,眼神失却了一贯的自信,不时瞥过弟弟的脸,小声说道。

  路宾痛苦地捂住头:“这事我没主意,我管不了……唉,算了,说说前因后果吧,你怎么可能得罪她么,她那样和善的人,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的一样。”

  “我擅自管她的家务事。”

  弟弟无奈地摇头:“好好好,就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事来,老姐啊,本事太大了就会不知道轻重呢。过两天我帮你去她家道歉,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的话。”

  “还有……”

  “还有啥啊?说啊,不会一不小心把她家庄园炸成碎片了吧。唉呀这里不是广阔的西部啊,那我真是无能为力了,不好意思啊姐姐,我们家一辈子都没赚那么多钱,我也没办法使用时间倒流这种禁咒啊。”

  莉莲摇着头,想要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直到看见路宾几乎要跺脚放弃,才说了出来:“哦,你知道么,我们的老爸……老爸其实当时是因为去救年幼的雅玫,才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去的。”

  路宾靠在墙上,当场呆住。

  “今天我第一次去她家,不好意思就是砸掉外墙进去的,看见她正厅的墙上,放着一幅壁画,壁画上画的,正是父亲救人的场景……我没有向她确认,我不敢向她确认,就一路奔回来了。”

  “你开什么玩笑?”弟弟一脸怀疑,追问道,“不是一位商人的女儿么?”

  “不是,那被救者的姓名背景,我们迄今都无从知晓。只是在两年之后,成绩糟糕的我,便接到中央魔法学院的入学通知,当时说是父亲的行为受到表彰,才破格的。当时我们信了,可是回头想来,我这样糟糕的家伙,没有才能或是足够的入学费,怎么会被他们青睐?这是多大的能量,可需要通天的本事,我竟然都没有意识到。”

  “那时我真的很高兴,每一天都充满阳光。后来正赶上换届,我又被她选上当上西研所的所长,在众人的羡慕目光里坐上峡谷以西的第一把手,慢慢也习惯大家的恭维和赞誉,开始变得自信甚至自负起来。路宾啊,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自己其实很优秀,我现在的成就,全是因为我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挣来的——想不到,全是因为父亲的荫庇,是因为雅玫的好心。”

  “翻遍史料,有因释放禁咒而死的,而疯的,而残的,可没有人像她那样还神志清醒,四肢健全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我为什么要去当她的累赘,拖她的后腿?我问过给她治疗的老魔法师,他说这样的病例,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没有先例,也无章可循,或许能慢慢复原,或许一辈子只能当个普通人,过平平淡淡的一生。她是雅玫啊,她是我们魔法学院所有人的偶像,她怎么可以过平平淡淡的一生呢?”

  她哭了。

  路宾轻轻地抱住她。

  “可我竟然还刺激她。今天我居然闯进她的家里,干涉她的家务,在她面前表演下作的把戏,扬言用自己的魔法,好好惩治一下她的浪荡弟弟,说得好像自己真的是峡谷以西的统帅,风光无限的大王……你说,你说,她……她是不是会恨我一辈子?”

  她是不是会恨我们一辈子?

  路宾想着,忽然笑了,笑容天真,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两人还十多岁懵懵懂懂的年代,青梅竹马的时光。他双手拍住她的肩膀:“是我们,我们两个,她救了我们两个,要恨,也要连我一起在内的。”

  他说,随后将莉莲紧紧地抱住,将她的头靠在肩膀,“先别说这些了好么。莉莲,管它什么的西研所所长,管它什么的雅玫,管它什么的瘟疫,我的姐姐,我该死的好胜的亲爱的姐姐……

  首先,欢迎回家。”

我们的王

  都城,中央魔法学院暨西部魔法研究所联席会议。

  中央学院的一间简陋会议室里,几十份紧急预案杂乱地放在桌上,围坐的二十多位与会者,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开会永远是毫无效率的,从早晨开到晚上,再到第二天的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尔后从西方落下,然后月亮再起再落,如此往复。在这十几天里,各人一连提了百多个方案,却由于有各类问题,被西研所代表,中央学院代表和政府代表一一否定,其中就有莉莲、雅玫、托利、海勒、乃至特约嘉宾米切尔的反对票。

  按照米切尔的病毒报告,目前大家面临的问题极其严重,这一种慢性瘟疫在传播时毫无症状,发作时也不典型,传统的隔离手段也毫无作用,而治疗的方式,在还以草药为主,细菌作为病原体刚刚被发现的时代里,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然而米切尔从林格那里,至少还得到了一些极其重要的暗示。

  根据这些暗示,虽然十多个整体方案都因为各有瑕疵而被一票否决,但一些基本共识,却渐渐地浮出水面。终于在第十七天的中午十二点,西研所所长莉莲整理各人意见,得出了最后的会议结论:

  “第一,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关闭非必要的公共场所,设立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配给制度,由专业配给员每日进行运输分配,从而限制人员流动,力求切断一切可能的传播渠道。任何人离开归属地必须向所在紧急事态委员会报告,违者可被立即处决。”

  “第二,解散目前的自由评议机构,在各地设立紧急事态委员会,全权负责处理辖区内突发事件。委员会设委员长一名,委员若干,辖有地区军队,委员的任务在于平日参谋,委员长则酌情执行,但如有异动,委员长可不经委员审判和讨论,由其一人裁定后立即执行。由于此瘟疫会让男性精神错乱,委员长一律由女性担任。所有委员及委员长,不可擅自离开辖区自由流动,违者由高一级委员会酌情处置。”

  “第三,在全国各地设立若干瘟疫研究所。对各地将要发生的病例进行集中统计,研究和分析,可动用全国各地任何资源,对其提出的要求,除非有确凿原因,各级委员会不得无视。未经批准,研究所成员不得随意流动。每过一年,评估瘟疫扩散程度和研究进程,若有充分证据,有权向最高委员会递交报告,宣布解除紧急状态。目前研究所的任务,先从各地采集的病毒粉末,及外来者遗弃的飞船残骸开始调查。都城的中央学院,从今天起改名为中央瘟疫研究所;而原西部魔法研究所,改名为西部瘟疫研究所。”

  对这样的决议,有大量的不同声音,反对派的主要顾虑在于,委员长权力过大,各项设计有大量漏洞,所有消息全来源于学生米切尔一人,有人甚至戏言:“一个学生的危言耸听戏弄了全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会议可开了!”并将这一次联席会议命名为“史上最后一次能自由举手的会议”。但这一改变历史走向的决议,终以微弱多数通过。在人类生死存亡的巨大压力面前,大多数人不敢做历史的罪人,或许绝对独裁,把责任扔给少数几个人是个更好的选择。

  那么,谁是第一届最高紧急委员会委员长?

  第十八天,决定国家命运的五百位代表入场投票。出乎意料地,大部分人将票投给了雅玫·伊岚,远远高过第二位的现任虚位国王的王后,更超过第三位的莉莲·维斯特所长。究其原因,她所施发的大范围禁咒“时间倒流”,让多数经历过的人心中浮上极度的甚至是宗教性的敬畏,并立即将这种敬畏转成救世崇拜,即便现在的雅玫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此次大会中,每次雅玫在中央学院门口出现,都会有大群信徒当场膜拜,更有切指自残以示忠诚的。然而在计票完毕之后,身为全场最高票的雅玫却推脱了,她将莉莲叫上台来,说自己愿将这一职位让给她。

  全场雷动,莉莲大吃一惊,坚辞不受。她本是想安心当西部瘟疫研究所的所长的。

  “能听我一句话么?”雅玫大声说道,“大家安静些,好么?”

  等所有人都停下议论,嘈杂平息,雅玫才说道:“人总是要做出选择,没有两全其美,没有面面俱到,得到宝座,就得放弃自由。我这个人啊,过去有些才干,也能细心做事,也能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可要说有大眼光大决心大毅力,实在谈不上。相比之下,莉莲待人坦率真诚,做事不拘陈规小节,敢于冒险,也知道自己的能耐,也能听取下属的意见,关键时刻,也有无可轻侮的威严,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有一团火,好像不达成目标,便不能罢休一样,别人或想要赞誉,或只是被名被利推着前行,只有她一直服从于内心的标准,并为此而愿意改变自身——两年前西研所所长换届,我选择她,两年后,我仍然做这样的选择,并不后悔。”

  “莉莲啊,虽然只有三十年的时间,可担任这个职位,有成为独裁者的极大风险,或许瘟疫并没有摧毁我们,却是你摧毁了我们。如果有一天你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欲望,就不妨想一想,你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欠着一个普通人的债务呢。请记得我的名字吧,雅玫·伊岚,也许某一天,当你遗忘本心,沉迷声色之时,这个名字会用自己的威望拉起一支军队,将你推下王座,送上断头台,到时候,我会亲自询问你的遗言,照顾你的遗孤,然后亲手挥起利剑,斩下你的头颅。”

  雅玫说完,大方地伸出手,微笑着看着她。

  雅玫啊,你这样做,究竟是恨我,还是爱我?你这一辈子,究竟是恨我,还是爱我?

  可能永远也没有答案。

  “雅玫之名,雅玫之托,我不敢忘。我莉莲·维斯特既得绶重印,今日宣誓:忠于公职,断无私念,凡用公器,只为诸位福祉而奔波忙碌,凡费周折,只为人类永续而思虑辛苦。或谨守此言而得功成身退,或背弃此言而遭万人斥废,成败得失,任后人评说品味,然诚心实意,愿天地明鉴不昧。”

  昔日码头工人的女儿,西部魔法研究所所长莉莲·维斯特,今日的最高委员长,峡谷以西和以东全境的事实女王,站在高台,说完这一段话,终于伸出手,将雅玫的手紧紧握住。大腹便便的虚位国王,带着爽朗笑容,走上高台,率先鼓掌,将王家珍藏的银色誓言之剑交于雅玫。莉莲见状,立即单膝下跪,雅玫会意,拔剑在手,在她的肩头各点了一记。

  “我已听见你的誓言。”

  雅玫收起剑,佩于右手腰间,飘然下台。台下先是沉默,尔后终于响起热烈的掌声。

婚礼

  喧闹。

  全是人群议论还有进食的声响,米切尔坐在离主席台最远的大桌上,失魂落魄,心不在焉,除了自己的室友,就只有一群素不相识的人,穿金戴银,吆喝猜拳,吃菜喝酒。

  碰杯,碰杯。“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然后他们便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米切尔厌恶地摇头,抬眉见台上弦乐阵阵,歌舞升平,铁路公司的老板果然不是盖的,请了整整一个乐队加舞队过来助兴,然而在高材生看来,不过快红腻绿,庸脂艳粉,毫无品味可言,全是为了挣点面子,取悦醉生梦死的俗人罢了。

  他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碧绿的液体随着手腕的抖动而轻轻摇晃,如同这脆弱的尘世,只要稍稍用力,便会脱轨。透过酒杯,可以看见款款走来的一对佳人。新郎大腹便便,走起路来都显臃肿不堪,偏偏右手腰间还挂着一把佩剑。米切尔眯着眼看他,很怀疑这家伙能有多少体力,遑论和人过招,或许走楼梯都需要人帮一把吧。

  莎菲亚画了浓妆,婷婷玉立地挽着手,傍在新郎身旁,面带微笑。哥哥苏梅克身着华服作为伴娘,热络地招呼着,他身材魁梧,双肩宽阔,此刻脸色发红,正一杯一杯地替自己的妹妹拼酒。来宾们全是奉承的神色,左一句“恭贺新喜”,右一句“早生贵子”,然后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句句好话,腻味得让人心烦意乱。雅玫倒是没有来,虽说她和苏梅克的关系不错,平日里都叫小苏来着,但恐怕这样的气氛,大小姐并不喜欢,宁愿待在家里吧。

  这一次为了超级瘟疫而全国改制,限制人口流动,商人们愁眉苦脸,铁路公司却喜笑颜开。从此以后,公司将承接地区间物资运输的重大任务,每年都有固定订单,也不可能有竞争对手,再无赔本的风险,从此坐稳江山,利享万世。大桥事件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罢了,反而能借口西部运输不便,讨要政府的拨款进行重建,得名赚利,成了好事了。

  此刻的新郎鲁伊,作为公司老板的贵公子,的的确确是风光无限,娶一个美女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嫁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然后过上稳定安宁的生活,菲你真会觉得快乐么?米切尔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他向一旁的路宾打了招呼,起身低头离席,像是逃一般地匆匆踏出红地毯,走过金壁辉煌的婚礼现场,避过嘴里有冲天酒气的来人,终于抵达昏暗静寂的过道。五音令人心伤,五色令人目盲,他默念着,背靠上一处幽深墙角,喉咙口涌上令人无法呼吸的酸楚,泪水悄然滴落。

  有一只手,拍过他的肩膀。

  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飞船里等待救援的时刻,几乎要叫出佩的名字。一抬头,原来是路宾站在他面前。“帮你敬过酒了。”他说。

  “哦,多谢。”米切尔慌忙将自己的尴尬表情收起,正色道:“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有创意的。不过是祝百年好合,多子多金之类的。这种场合,总不能说话冲人吧。只是,鲁伊这家伙的排场实在太俗了些,我闷着觉得实在难受,就出来走走了。还好,雅玫不在场,他们不知道我是最高委员长莉莲的弟弟,不然我根本无法脱身。”

  “嗯,我也差不多吧,出来走走而已。室内空气污浊,待久了大是无益。”米切尔说道,恢复了平日的淡淡神情,好像什么事都无所谓,“走,我们出去逛逛。”

  “呵呵,这可是第一次你主动邀请,”路宾笑道,“往日叫你出门你都爱理不理,不知闷头搞些什么花样。对了,最近你在忙什么奇怪的东西呢?人都见不到一个。八卦天后露西亚竟然也不知道啊,嗯?”

  米切尔笑而不答。

  两人迈开步子,走出大门,上弦月已升上中天,深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云,只有满天星辰闪耀。街上仍有些许行人,各类商店仍然开门,有的门口还排起长队,等待着将店里最后的存货买走。间或有马车拉着纹满花样的车厢飞驶而过,驾者吹起唿哨,鞭声阵阵。

  离开完大会已过了一个月了,再过几天,等各级紧急委员会正式启动,限行令一下,这里只会有执勤的士兵,而都不会有人了吧。鲁伊选了这个时候办婚礼,也算赶上了尾巴。

  “我么,”米切尔等走到了街头,才继续说道,“就是因为比别人多听到了几句要紧话,现在都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好随波逐流。学校已经提前发我毕业证了,过两天我就要去中央魔法学院,哦,中央瘟疫研究所上班,这算是命令,无法逃脱啊。另外,这个名字实在难听,你若是有空,叫你老姐下道命令改了,天天叫瘟疫瘟疫的,会影响全所士气的。”

  路宾露出尴尬的笑:“雅玫这个神经病,把重担扔给她,自己倒去当个逍遥自在的反对派,唉,得罪女人的下场可真够惨的。老姐的事,我不想管,最好提也别提我是什么维斯特王的弟弟,那样给她抹黑,也给我压力。你递个报告,走正规途径好了,看着特约嘉宾的面子上,没人不会同意的。”

  “倒是。”米切尔点点头,仿佛找回了些自信,“不过雅玫生性不愿当头,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她想一个人清静些,也无可厚非吧,你看这次婚礼她都没有来,可见情绪差到什么程度了。你老姐得罪她了?”

  “岂止是得罪啊。”路宾叹了口气,“莉有点得意忘形了,去管她家务事,惹雅玫发火,回来后悔得连死了的心都有,我说我去帮她道歉,她又拦住家门,怎样也不让我出去。你知道雅玫在投票当选之后,把职位让出来的时候说的话吧?”

  米切尔大笑:“大家都道大小姐是出于公心,一个破落的贵族给事实的王加冕,让王为她许下承诺,可是史无前例的。想不到还有内幕啊,大小姐的小心思小手段,我在西研所的时候也吃到过一次,真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过一阵子终于知道她的心意,回头想想她说过的话,又不禁让人心存感激。雅玫就是那样的人,如果莉莲能在她的任期内不辱诺言,大小姐必定会高调回来,搞一场隆重的宴会,和你老姐重归于好,到时候尽管还会有瘟疫的威胁,这个国家,一定会很有希望。”

  “听你的口气,你很喜欢她么。”路宾回道。

  “啊,谈不上谈不上。我一个住在贫民窟里面的草根,怎能高攀大小姐的门庭呢?再说她也有曾经喜欢过的人。”米切尔摆摆手说,他的脸色有些黯然,“只是觉得,菲确实不适合我吧。唉,她有她的选择,只要她喜欢,也没什么不可以的。那你的打算呢?我想你可以去紧急事态委员会吧。”

  路宾摇头,“过两天,我去西部那个啥研究所吧,”他不好意思把“瘟疫”两字说出口,“上次一场大战,减员太多,完全处于瘫痪状态。虽然紧急由都城调了些人手去,但他们人生地不熟,统计资料又被烧掉了,因此连之前大桥垮塌的事务都没办法处理。我想我还熟悉点,就先去看看喽,而且怎么样也不会过得舒服。总之避开老姐那副臭脸就行。”

  “行啊,我想我记性不错,还记得一些统计资料,回头给你默写出来备用吧,其实一直拜雅玫所托,我是应该去那里帮忙的,可惜现在身不由己,只好辜负她的愿望了。你们姐弟两个倒底怎么了?闹什么矛盾了。”米切尔看着他,嘿嘿一笑,“为什么专选不舒服的地方?在她手下有什么不好呢?吃香的喝辣的,被男人奉承拍马,有女人投怀送抱,至少在莉莲的任期之内,能活得舒舒服服毫无忧虑的。”

  “是么?你真这样想?哪一天莉触犯天条,被大小姐送上断头台,我也得跟着倒大霉呢——啊,我并没有说我不看好她的意思。如果真这么做,那我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大概都只能矮着腰抬着头看她了,想想就让人不舒服。”路宾说,“说这种消磨意志的话,全然不像你的风格啊。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点棱角都没有了啊。”

  米切尔无奈地一笑,昔日的高傲已不知去了哪儿,望着天,随即说道:“梦想么,是很沉重的。”

  路宾不语,两人离了大路,专往小路走去,仿佛要远离都市的繁华,体验淡淡孤独的滋味。冷风吹过僻静而脏乱的小巷,一只野猫从垃圾桶里找到一块腐肉,叼着窜上墙头,盯视着这里仅有的两个男人,跑了。

  仅仅一墙之后,就是热闹豪华的婚礼现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力和多少钱砸了下去,才得了这样一个视觉效果,杯盏交错,炫耀与恭维共生,虚伪与面子共存,在这个即将改变的世界里,一直拉着板车的苏梅克终于为自己的妹妹找到了一份安定,也为自己的草根生涯画上句号。

  这是他们需要的东西,而现在的米切尔,不能给。任他学富五车或是舌灿莲花,他终究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二十一岁学生,无凭无依,孑然一身行走于都城阡陌,淹没在平庸的人群之中,作为成功者们的背景,被轻易遗忘。只是他还年轻,未知的未来,等着他亲身踏出,亲手开拓。愿天与地公正地记录他的汗水,回报他的辛劳,或许能在某一天,在某一个随意平淡却又石破天惊的午后,命运能悄然现身,给予他一个热烈精彩的拥抱。

  只是,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了。

  “十年。”米切尔终于说。

  “嗯,十年。”路宾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拳头,撞在了一起。

追寻(一)

  他醒来了,洁白的天花板在眼前来回晃动,顶灯散发着柔和的色泽。

  头真晕啊,脑里还是一片混沌,什么宇宙飞船还有异星球都似乎是大梦一场。啊,哪有此事,我一定是晚上走在路上被流氓打了,或者是提着巨款从银行出来被人抢了,才进的医院。“啊,”还没等赛特头脑反应过来,嘴上就已受了一记重重的香吻,“醒了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听见小妹艾琳兴奋的尖叫,看见她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来回奔跑,欢呼庆祝。

  真麻烦。他虚弱地伸出手,想把唇印抹掉,却发现右手绑着绷带,已经骨折,只好用左手去抹。

  虽然没差几岁,可这代沟深得很,一辈子也跨不过去哦。

  “下次不要见人就亲嘴啊,没大没小的。你男朋友见到可怎么办。”赛特躺在床上抱怨道,“上次已经给我一个怨毒的眼神了,再不想吃他老拳,我现在身子弱得很,挨那大家伙一下就要真挂了。”

  “哼,我早换了。现在是个万年总受小正太哦,万年总受知道不,每天被我当娃娃欺负,捏啊捏的,也不会吭声耶。”

  赛特瞪大了眼睛:“啥,这才几天?艾琳同学,我亲爱的小妹啊,你不要当这是小孩换玩具好不好,玩厌了就换一个?被人知道了,哪个男人敢把你娶回家。认真一点嘛,好好谈,要专情,要付出,选择了谁,是要一生不渝的。”

  “怎么不专情啦,我很专情啦,我这辈子就喜欢我哥一个!谁也抢不走,哈哈哈。”艾琳说完,就笑嘻嘻地拉住赛特的手,左右晃啊晃,使劲摇啊摇,然后过一阵子,她突然脸色变得不好看了,又把手甩开:“可我哥不喜欢我啊。”

  “当然喜欢啦。”

  “不,你不喜欢。我哥喜欢一个叫琴斯的女孩子,我知道的。你叫了好多遍呢。”

  琴斯啊。

  仿佛是打开了关窍,他忽然清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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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我的博士吧。”物理学家费米斯坦翘着二郎腿,这样说道。

  赛特今天才在小妹的护送下出院,听说费米竟然还活着,当天就拉了出租车赶来见他。相比赛特昏迷三周的重伤,费米的伤似乎不重,仅仅一周后就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只是似乎一只肾脏已经废了,还需要吃些药物,等待下一次移植手术。据他说,是因为他对物理模型的深刻理解,洞察了爆炸瞬间房间里辐射的走向分布,在千钧一发之际实施了高难度的体操动作,终于扑倒在正确的方向,才只受了轻伤。

  谁知道,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不靠谱男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呢?赛特的伤相比之下要重很多,全身皮肤七成部位烧伤,还受了致死剂量的电离辐射,照主治医生的说法是“像是从核反应堆堆芯里爬出来的僵尸”,若不是使用了二十二世纪基于干细胞的先进医学,把全身受损的器官全都换了一遍,早就呜呼哀哉了。

  其它人就没有那么幸运。包括舰长列维在内的所有乘员都已无法救活,死因是魔子在发动机控制室内大量释放后,穿过控制室的钢壁后产生万倍多的次级簇射,这些簇射的数量实在太多,高于安全剂量几十万倍,于是除了控制室以外的整条飞船就成了炭烤活棺材,里面的人全都七窍流血内脏腐烂而死,解剖的结论是他们身上已没有一个还能工作的细胞,没有一条完整的DNA链,所有的肌肉和内脏像成了灰一样一碰就碎,纵是神仙也无法施以援手。相比之下,控制室内的费米和赛特因为只受到了魔子穿过身体所造成的辐射,反而活了下来。

  至于费米斯坦预言的相当于中型氢弹威力的大爆炸,则根本就没有发生。飞船着陆时由于内部放出大量辐射,整舰温度高达六七百度,外部钢板已烧成暗红色,但居然没有解体,而是依照程序安然降落,原因在于飞船控制系统放在铅盒里,没有受到次级簇射的影响,忠实地履行了它的使命。降落时有几名地面工作人员因为不小心接触滚烫的舰体而受了轻伤,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人受伤。

  整座城市还是一如既往地循着正常轨道前行,大多数人看过直播,知晓了“鹰威得号飞船回收失败,聚变发动机出现辐射泄露,科学家们以身殉职”的新闻,叹一叹科学巨星的陨落,骂一骂事前准备的草率,也就渐渐淡然了。时隔一月,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娱乐达人秀而期待疯狂,恐怕没有人会再想起这条引起悲伤的新闻,偶尔会有几位狂热的少女,怀揣着林格先生写的书,为再也拿不到他的签名而稍许黯然神伤。

  “这可是绝版了,要买到得花天价呢。”送赛特去费米的办公室的时候,艾琳开着自己的车,不无伤感地说。

  没有人记得我们吧,佩妮和林格可是为了拯救一个文明而牺牲了啊,李希保住了飞船,费米发现了真理,我自己似乎也做了些挺重要的事情,但是艾琳小妹满脑子浪漫幻想,并不想听残酷现实的故事。算了吧,和你们无关,赛特想。然后思绪再一次被费米的劝说所打断:“喂,想不想读我的博士啊。我可是南部理工学院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教授哦,从飞船上的表现看来,你小子不错,跟着我很有前途。”

  “谁想读博士啊?”赛特怒了,“徒然浪费五年的时光。不如我工作去好了,能多赚点钱。或者说领着军部发的津贴也不错了。”

  费米正色道:“喂,你必然领不到,千万别去军部那里讨要。你又不是正式工作人员,而是私自搭乘的走私客啊。而且会因为知晓了鹰号的内幕,可能被军部盯上而找不到工作哦。怎么样,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跟着我吧,以后开个公司,我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

  这个乌鸦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啊,说好是百分之二十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哦……那是醉酒的时候说的,不能算数的,啊啊,不要扭头就走,态度好点嘛,我说到做到,百分之二十,怎么样?跟着我吧,舰长列维代表军部答应给我一亿的项目,不过需要有人编程,你就做这个好了,相信你能胜任的。”

  “喂,列维不是挂了么,他给你的任何许诺都已经没用了。”

  “啊,对对,那我这里还有别的可做,你看,我们完全可以在弦论上加以改进,以解释最近发生的中微子超光速现象,要是做出来就可以成为第二个爱因斯坦了,颠覆整个现在的物理学,怎么样……”

  赛特苦笑。这家伙做的是理论物理这种难学又没用的东西,在如今大好的经济形势下,当然不会有谁愿意跟着他受苦受难当博士僧了。不过,或许自己真的无处可去吧,经历了这样的事件,以前的平淡被打破了,现在似乎走到哪里,都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好好工作……

  自己的心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怎样也寻不见。非常难受,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好好的哭一场。

  算了吧。

  赛特点点头:“那好,一言为定了,百分之二十,一点也不能少。不过选什么课题待会儿再说,我先想知道,在病毒洒下去之前,你到底有没有修改病毒的基因组,如果是,怎么做到的?看你把琴斯忽悠成什么样了,我简直想揍你啊,说什么‘我是为三十万人的性命张目’,结果根本没有发生什么爆炸,也没有除船上成员之外的人死去,难道教授都是些开口扯谎从不脸红的人么?”

  谈到这个,一贯嬉笑的费米,脸色严肃了下来。

  “这事上我从不扯谎。那一天我实在太兴奋了,字迹过于潦草,结果回头想来,方程还是出了一个很小的错误,现在我把它补全了。”

  赛特心里有气:“哦,那你的意思是会引起巨大的爆炸什么的,还是根据当时的方程算出来的实话喽?只是因为方程写错了,所以计算出来的爆炸当量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啊。我从来是只说实话的。”费米斯坦答道,“科学要容忍一时的错误的啊。”

  “放屁。”

  “别骂人,你以后也会加入放屁的行列的,赛特博士。”

追寻(二)

  “鹰号虽然防守严密,生物实验室的电脑尤其处于重重防火墙保护之下,但在天才的眼里,还是有漏洞的。”物理学家费米斯坦站在一块白板前,右手握着笔,开始畅谈他身为黑客的宝贵经验。三步之外,赛特正襟危坐,聆听指导。

  “这个漏洞没有人知道,就连总机师佩妮也不太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她长于电气和机械设计,而对计算机不太熟悉。漏洞的起因是列维等人为了监视我们在发动机控制室的行为,特意在控制室的电脑里安放了一个后门,我们敲进终端的每个字符和每行命令,都会被他们截走。说到这里我真要骂人,在控制室里放四个摄像头加六个拾音器居然还不够,真当我们是超人不成么。”

  “你不就是天才么。”赛特笑道。

  “好吧,算他们看得起我。”灰发的中年人微微一笑答道,“哦,应该说‘我们’。我也不知道这个后门,直到那一天,李希乘着那个冷血的卡尔不在,把我从软禁室里放出来,并且一同前往发动机控制室。”

  “他带你去干什么?”赛特问,“是的,等我从卡尔的拳头造成的昏迷里醒来的时候,你和卡尔都已经不在软禁室里了。经历了时间倒流之后,西研所的莉莲他们知道卡尔会在背后放冷枪,于是换了一条路逃走,卡尔只得亲自带队去追击,然后全都死在军械库里。而你,原来是去了控制室。”

  “对,在那里李希告诉了我生物实验室的数据库密码,并且问我,是否能突破防火墙,进入他们的内网里面,只要能进去,那么就有办法。”

  赛特睁大了眼睛,原来自己的导师是个好人,对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还是有一些情感的:“李希他……他不是一直投弃权票的么?”

  “你难道不明白么,弃权便意味着反对啊。”费米感叹着说道,“他有家有室,又不像林格那样性格决绝直露,这是他唯一能表示不同意见的方式,毕竟飞船返航后他还要继续本职工作,可不能得罪任何人。然而这一次他对列维采纳拜洛的意见,要用如此邪恶的病毒将这个刚刚萌芽的文明慢慢扼杀,也感到良心不安。”

  “嗯,有理。”赛特点头。

  “我本来说无计可施的,可他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后门,我灵光一闪,觉得既然他们可以来监听我们,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进入他们?于是我在终端上打入了一行超级长的命令,哦,足足打满了一个屏幕吧,然后按下回车——”

  费米说到兴奋处,做了个手势:“只听‘嘣’的一声,啊,其实没有这个效果音,远程电脑果然发生了缓冲区溢出,我轻易地进入了那台负责监视我们的电脑,并且取得了系统最高权限。幸运的是,那台电脑,居然真的放在生物实验室的内网。这就叫想要钓鱼,反被鱼咬了一口。然后我使用了李希的密码,调出了拜洛设计的病毒的RNA数据。那时飞船还未起飞,病毒还只是计算机里的一些数据,并没有交由自动合成器批量生产,若是改了它,就能扭转全局。”

  赛特听得站了起来,看来费米终于说了一句实话,而且是关键的实话。“那么,你把它全改了?删了?换成随机数据了?”

  费米叹了口气,拍一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太激动:“没有。我只改动了一个碱基对。”

  “为什么?!”赛特几乎要跳起来了。

  “错了一个可能是偶然,比如说电压不稳导致某个比特翻转;但是两个及以上,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你知道么,我们都是要回去的人,我们都爱惜自己的未来,那是花了十几年打拼,才能勉强拿到的东西啊,一旦毁去,后半生要如何度过呢?就算是这样简单的修改,都是小心翼翼的,李希在监控摄像头和拾音器上做了些小小的手脚,并且从控制室那里进行远程修改,而非在物理上闯进生物实验室里,末了还删除掉所有的日志,抹去侵入的痕迹。若我真无法进入生物实验室的内网,那么他也会有一套说辞,用来保证自己的真实目的不被人发现,然后若无其事地坐飞船回家。”

  “是这样。那这个修改位置是如何确定的?”

  “我并非病毒的设计者,也没有任何分子生物学背景,无法理解每一段RNA的设计用意,只能随便改了。”费米回道,“我还能记得确切的修改位置,但是病毒的作者已然不在世间,究竟有没有用,有什么效果,大概只有祈祷才可给出答案吧。”

  赛特点点头,茫然地望向窗外。整条病毒RNA上有数十万个碱基对,一个碱基对的改动,可能落在关键段落,也可能落在垃圾区间,李希和费米的全部努力,到头来,也不过换取一个可能的机率,让琴斯的世界不受荼毒罢了。

  你们,已经做好准备了么?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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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赛特回到自己的家,重复着百无聊赖的单身生活,经常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实验室的朋友们都已在第一时间得知鹰号的悲剧,不胜唏嘘了几天,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过不多久,就会有一位新的老师过来,接替逝去的李希,接管实验室重新开始。

  一切渐渐地淡去了。

  毕业渐渐地提上日程来,不时有人兴奋地述说自己已找到某地的工作,工资多少多少云云,大家听着,相互吹捧一番,吃顿饭聊个天,尔后便挥手再见,各奔东西。朋友们越来越少,学校里越来越荒凉,日升日落,似乎只有自己的背影相伴。

  我还在等待什么?

  赛特总在留意路上的女孩们,企望哪一天,能够在街上偶然撞见。可琴斯一直没有踪影,自从那次飞船事故之后就消失不见。她真的如费米所言完全自爆化为尘埃了么?赛特起初还抱有些许妄想,如风中的火苗苟延残喘,随着时间的演进,火苗于不知不觉间,也就快熄灭了。

  只是一场梦吧,该醒了,该醒了。本来一个人踏上飞船,去另一个世界苦苦寻找自己心中的梦,就已经是过于疯狂的举动。就算是找到了,也不该带回现实。梦中的东西,回到现实总会破灭,这是自然的铁律,人生的规矩。

  他坐在床头,沐浴着清冷的月光,毫无困意,反复地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直到电话铃响起。

  天才物理学家费米的声音:“果然,你还没睡啊。”

  “什么事啊,都过凌晨两点了。”尽管丝毫没有睡意,赛特还是要抱怨两句。物理学家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兴奋,不知道这个天才,这两天又找到了什么东西了,反正自己一律没有兴趣。估计他就算有过女朋友,也一定会被这种脾气烦死吧。

  “哈哈哈,我后来又发现了一个错误,现在这个公式,终于是完美了。”电话那头传来费米的解释。

  “然后明天又说这个公式错了,我知道我知道。”赛特不耐烦了,“两点了好不好,何苦呢。”

  “哦,你挂了也行,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不过,照这个新版公式,琴斯或许还活着呢。”

  !?

  赛特沉默了,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费米斯坦你这个混蛋……你可不要骗我,我受不了……那公式到底错哪儿,你说吧。”

  “哈哈,镇定镇定。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时间可以倒转。”费米说着,语气像是自言自语,却没有直言公式的错误所在,“你说这世界上竟有这样的魔法,打死我也不相信,这可意味着改变这整个世界的物理定律呢。想想吧,热力学第二定律什么的都完全不对了,一杯温水能直接变回冷水加热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哦,那这和公式错在哪里有什么关系?”赛特问。

  费米哈哈大笑:“啊啊,赛特啊,稍微耐心点么,听我说来。所以我想,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路,如果在物理定律中本身就包括时间倒转的因素,或者说时间的本性就是忽而向前走,忽而向后走,那是不是‘时间倒转’这个概念,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呢。”

  “哦,你的意思是……”赛特似乎有点明白了,答案在他脑中朦朦胧胧地呈现,却又一时捉捏不住。

  “思考一下一个人在这样的世界中的感觉吧,他真的能感觉到时间在倒流么?不,从不。因为当时间倒流的时候,他的一切记忆一切洞察一切思考也在向后倒回去,本来看到的,过去便看不到;本来知道的,过去便不知道,曾在未来看到的,回到过去便会忘却。那么,对他的感官而言,时间仍然如河川一般,是一直向前奔流的——而所谓时间倒流的魔法,只是在时间之箭向后走时,去用魔法保存这个人的记忆罢了,让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从而采取不同的行动。”

  “嗯,正是。但这和公式错有什么关系?啊——”赛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虽然人的感觉并不改变,但在这样的世界里,物理学定律就要改变了,具体来说,决定世界万物如何随着时间运动变化的动力学公式,需要改变。”

  “是的,不错。”费米笑了,仿佛能隔过电话,看见赛特的表情,“在这个新的框架下,如果所有魔子全都衰变掉,那还是会制造一个巨大的爆炸,尽管没有中型氢弹的恐怖当量,但是就算琴斯体重只有四十公斤,要摧毁发射中心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问题是,我们都知道,这个该有的爆炸并没有发生。”

  赛特握听筒的手在发抖。

  “你抱过她吧?”费米诙谐地问,然后马上就挂了电话。

  一刹那间,赛特的胸膛里竟然燃起熊熊烈火,他猛然跳起来,唰一声拉开窗帘,冲上阳台,向下望去。月光下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几辆私家车停在街边,草地里的昆虫鸣叫着,更添静谧。

  他看见了,他终于看见了。

  深蓝色的长发下有一张清丽秀美的脸庞,她正向他挥手微笑,明亮的深褐双眸,反耀出银色清幽的月光。一尘不染。

  琴斯。

新生

  火车。

  已是中午时分,候车大厅里乘客稀落,人声寂寥,座椅都蒙上灰尘。自从下了限行令,任何人做长途旅行都先要获得当地紧急事态委员会的许可,流动不再自由,火车站里就变得毫无人气。深秋的阳光之下,两位看门人却是喜笑颜开,絮絮叨叨地拉着闲话聊着家常,他们不再为自己公司的前景担心,至少十年内,会有稳定而清闲的工作可做。

  远处,一辆马车踏着烟尘,从路上驶来。马夫唱一声嘘,马车缓缓停下,里面走出路宾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来。路宾费力地背起行囊,提着大小行李,中年妇女拿出车票,出示给两位看门人,尔后走进候车大厅。

  “妈,得先让莉嫁人,才轮得到我啊。”

  路宾抱怨道,一路穿过大厅,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母亲听到莉这个字,并没有因为自己女儿有出息而显露高兴神情,只是不停皱眉叹气,仿佛刹那间老了几岁:“唉,我就不指望她了,年纪轻轻就坐上这样的位置,哪个男人敢要她,以后就是孤独劳碌的命。你们两个,要是个性换一换,那妈妈就放心多了。对了,上次那个打伤你的,后来来我们家致歉的小姑娘,啥时回来啊?”

  “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最近可能不回来了吧。我不太清楚哦。”

  母亲摇头,加快脚步跟上自己的爱子:“也不好好打听一下,留个心眼,方便以后联络。她是冒失了点,不过人品还是不错的,都细心照顾了一个多月呢。”

  路宾哑然失笑,自己被打伤那天,母亲指着琴斯破口大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几个月的功夫,态度全变了。唉,自己总不见得说“琴斯并非人类,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之类的话,老妈也听不懂,真的让她知道了,也会徒增担扰,不如说她已经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了吧——有时候路宾躺在床上,孤单无聊地看着月色,就宁愿这样想,至少是半句实话,也不算自欺欺人啦,对吧。

  一抬头,空无一人的站台已在眼前,火车静静地等在那里,是一节车厢的专列,还是同一名乘客,还是同一个目的地,却恍若隔世。列车员接过他的车票,检视了一阵,见是去西部瘟疫研究所当差,眼神里露出些许的羡慕神色,尔后挥手放行。母亲在他身后唠叨,翻来覆去地只是让他路上小心,注意休息,早日成家立业,说完了,看着爱子一边机械地点头,一边踏上火车。

  或许我待在家里,会让母亲更开心么?

  路宾摇摇头,不愿再想,不如不负责任地把这事扔给姐姐吧,毕竟她在都城会近些。他挑选了第十七号座位,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幸运数字,然后将成堆的行李放上头顶货架。车厢空荡荡的,四周都没有人,问过周围的同学,大家都宁愿待在舒适的都城,也不要去遥远荒凉的峡谷之西,孓然一身,白手再起,得要等到下一站还有大桥桥头重镇菲林斯特,才会有一些同去西研所的职员上车,到时候才会热闹起来。

  路宾坐在座位上,隔着窗,与老妈挥手告别,看着她满脸皱纹,微微地红着眼睛,掉头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站台深处的阶梯之下。“待自己的父母好些”,他如释重负,想起昨天雅玫的话来,一个已失却亲情的可怜女子的酸楚诤言,那时的他点头称是,可是真要轮到自己表现,就怎么也做不来了。

  昨天早晨,他怯生生地来到雅玫的庄园,却收获一个热烈大方的欢迎。雅玫脸色好多了,不过魔力仍然一点也没有恢复,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获天下无双的荣光。现下她只布置些家里的琐事,放松休息,见路宾来,拉他一起吃了顿简单却不减丰盛的午饭,听他郑重其事地代自己的姐姐道歉,然后便洒然一笑,说早已过去,不必再提。路宾听她毫不追究,又惊又喜,又提到自己的父亲,却让她笑话了半天:

  “啊啊,虽说这副画确实是为了记念你们父亲舍身救人,见义勇为的行为。可我并不是画中的人物啊。你想啊,我和莉莲年纪仿佛,你父亲救人的时候,我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女孩掉进冰水里扑腾呢?老管家要是犯下这样的过错,别人不怪他,他也会主动辞职的——至于这幅画为什么会郑重其事地挂在这里,那就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再和你说吧。”

  路宾听完才如梦初醒,知道莉莲的各种思绪,全是她自己多心。这也难怪,改变她命运的两次机会,全由雅玫所赐,所以说面对自己的恩人,总有些不自然吧。在这件事情上,或许自己可以帮她一把,当一回缓冲调停。

  老姐虽说本性难移,但总算还有可爱的地方。

  “喂。”

  路宾抬起头,便见着她了。莉一身休闲装束,戴一顶大得吓人的草帽,不知何时已在弟弟对面坐下。

  路宾大惊,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个样子,不是说陪同人员不能上火车的么?”

  “我用了点小小特权。这不是我今天的日程所在,所以得妆点一下,免得给别人看到。”

  “天啊,才几天啊,这么快就腐化堕落了,十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这里先记上一笔,过一阵子汇总给雅玫得了,以后她真的要举起义旗,就可以多一条女暴君的罪状——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请个假和老妈一起来,她很是挂念你的。”

  莉莲苦笑:“唉,烦她唠叨,怕她掉泪,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好了。不过你说了那么多,居然对我特意来看你这事,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难道你真的很乐意在一旁像看好戏一样看着你老姐上断头台么?”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来,我想你可没空特意赶来,听我说谢谢,也不是因为什么姐弟之情。”

  “猜对了。”莉莲笑了笑,尔后坐正,肃然说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关于你这次回西研所的,有几件事想请你和雅玫做一下。”

  路宾知道她不好意思去见大小姐,写信更是无从下笔,只好让他传话:“什么事?”

  “限令一出,商人们都要倒霉。记得新闻发布会时我说过的话吧,我那时说得花好桃好,结果却全都无法实现。我思来想去,觉得实在对不起他们。现在我算是逃走了,把烂账全留给你们,唉,反正对他们好一点,西研所本是商人联合会,要代表他们的利益的,现在权力大了,如果把他们压迫得走投无路,那我既对不起良心,也不利于当地稳定。”

  “好。记下了。”路宾取出小本,认真记下。

  “第二件事,西研所的帐目一直挺乱的,最好想一套办法审核一下,或者叫外面的人帮忙也可以,所里的人都有各自立场,没有一个信得过。雅玫仗着自己记忆力好,事事躬亲,一直不肯动手。你要劝她一下,做一个长久的打算才好,不然她真的哪天甩手不干当了土匪头子,峡谷以西的事情就一团糟了。”

  “好。我会劝她的。”

  “第三件事情,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待雅玫好些,她表面上大大方方,但其实心思缜密,感情纤细,又太会做表面功夫,你做了什么事,不知不觉惹了她生气,她面子上虽还微笑着对你,心里却已经一笔一笔清楚记下,直到某一天爆发出来,那就不好收拾了。”

  路宾抬头看着莉莲,仿佛不相信这话出自老姐之口。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粗人。”他说,“别人是怎样的人,你都没感觉的。”

  “切,我至少是个女人,谢谢。”莉莲瞪大了眼睛,几乎要一记耳光打上来,“好吧,反正这烂摊子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给我好好干,每个月写封信给我,碰到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总之,西研所就交给你了,你不要把它搞砸才好。”

  “喂,很烦哦,哪有把家信写成正式报告的啊。再说了,要是我跳过雅玫向你单独负责的话,那岂不是坏了规矩……被雅玫发现了,又是重罪哦。断头台本来离你十米的,现在只五米了。”

  “谁和你说要写正式报告,只是一般的抱怨就行了。老姐看到弟弟遇事难办,出个主意,总不为过吧。雅玫要是这都挑刺,那我真不干了,她自己来收拾这局面去。”

  “好好好。”

  莉莲说完,看着车厢里的钟表,仿佛忘记了这一别恐怕就要许多年无法相见,也不多聊,径直站起身来,就要奔出车厢。路宾忽然拉住她,看着回头的莉,缓缓站起来。莉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啊,忘记说再见了。路宾,我亲爱的弟弟,保重。嗯,需要来个拥抱不?”

  “嗯,莉,你也保重。不必了吧。”他迟疑了几秒钟,终于说道:“莉啊,这一次恐怕我得在那里待许久,我……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但一直不好意思说。从小到大,那么多次把你晾在一旁,那么多次无视你的感受,加上父母,我们三个一起欺负你呢。那时候,你讨厌我么?甚至恨我么?——没关系,直说吧,尴尬点也无所谓,我不想让你一直憋着一股怨气,单枪匹马地去一个孤独的领地建筑你的自尊,那样的话,即便你会赢得众人的赞颂,收获世俗的功业,但内心深处,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莉望着他,脸上复杂难明的神色一闪而过,尔后扑哧一笑:

  “你可小瞧我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是非,不论对错,更不谈爱恨。”

  名为莉莲·维斯特的事实的王,握住他的手,睁着明亮的眼睛,肃然回答道。她将这一句话清楚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弟弟,拍拍他的肩膀,展颜微笑,挥手告别,尔后戴上草帽,飞快地跑下渐渐开动的列车,消失在站台的阶梯尽头。

  —————————

  夜。

  路宾起身,如同上次一般,拿出铁丝,在钥匙孔里探了一探,然后拉开最后一节车厢的门。在这次开往西部的专列上,再没有人跳出来管他撬门去做些危险的事情。

  他迎着狂风,走上列车的连接部,就地坐下,看见飞速后退的景,深沉晦暗的夜。

  非常时刻,毕业证书提前发布,会长和米切尔都已联系妥当,预备在都城供职,而雅玫在忙完自家家务后,也会回西研所,与自己一同分析遗留下来的大量外星遗迹,搜寻对抗瘟疫的钥匙和文明发展的契机。与其它人即将就职的职业相比,自己的这份职业算是很有前途的了,本就是处理极为困难的问题,做得不好有大量理由为自己开脱,而做得好则可以名垂史册。

  而更重要的,是终于摆脱了老姐那张臭脸,让她在都城待着吧,烦她自己该烦的事情去——不过虽是如此,莉啊,若你我真是长久不见,或许还会稍作想念的吧。

  他不禁面露微笑。不知要是哪一天老姐收到弟弟的思念情书,她会做何感想。

  风像海浪一般扑打在脸上,吹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路宾依旧坐着,努力让自己享受这种感觉。他的面前,是广袤的原野,低矮的丘陵,还有星星点点的温暖火光。远处的地平线上,月亮刚刚从东方升起,给大地洒下皓白清辉。同样的火车,同样的夜,他永远都记得,有一个人佩着剑,曾站在他的面前,伸出双手坦然迎接自己无法忍受的风,说着积极的话语,为迷茫的自己打气鼓励:

  “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这一次的旅行,去见一见别人的世界,说不定,会有所改变呢。”

  她是这样说的,一个字都不错。路宾想着,思绪渐渐飘远,飘远。啊,琴斯,真想和你在比武场上再打一架呢,认认真真地再来一场,我以前只是舞刀弄剑的小孩子,现在可以试着畅快淋漓的生死相搏,不知琴斯啊你能不能招架得住,会长可是被打成猪头了哦——可是那样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吧,甚至连听到你的一句话,一次呼吸,都已是奢望。

  他伸着懒腰,抹去挂在眼角的,即将被风吹走的一滴泪水。

  自己,已经改变了么?

  也许吧。路宾抬起头,即便是用那一双不再天真的眼睛仰望,天空依然还是湛蓝湛蓝的。

  【全文完】

外传 约定

  雨在下着。

  我睁着憔悴的眼睛,看着窗外。秋天的阴雨,不算大也不算小,然而总是不停。下人们身着黑白的装束,撑着伞,来来往往。路边,落叶被雨水打湿,不复晴天时的松脆感觉,与掺杂着泥土尘埃的雨水混在一起,静静地躺着。它们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在风中飞翔。

  灰青,灰绿,灰黄。

  !(./novel_imgs/tydsh_look_from_window_of_a_second_floor_rain_falling_weary_eye_9368c7e7-e338-4c3b-8511-0dc6c1090924.png)

  没有什么东西是纯粹的,阴雨的天,总是把阳光照耀下一切的鲜亮活跃褪去,露出赤裸裸的现实原色,让人窒息。我拉上窗,不愿再看,只是坐在客厅里,脸上湿漉漉地,大概是犹挂着泪痕,却没有哭。卧房里传出佣人们和管家的嚎哭,声嘶力竭,如丧考妣。相比之下,我好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悲伤的局外人。

  只是这个世界,自从那个重要的人停止了呼吸的一刻开始,就似乎不属于我了。有点迷糊,有点茫然,也许心里还无法接受吧。

  是在做梦么?

  不像。手上握着的茶杯,身上传来的沙发的舒适,还有隔着玻璃,望见近景远景的细腻清晰,都不是梦境所能拥有体验的。那充满内心的酸楚,只要重重捏一把脸颊,就应该干脆利落地消逝啊。

  可是,宁愿把它当成最真最幻的梦境,却不觉得像是真的世界。

  我端坐在沙发上,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闭上眼,重又睁开——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

  女仆们匆忙地走出走进,手里或提着,或端着,或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来回地穿梭忙碌,间或有管家们安排这安排那的吆喝声,全然没有顾及到在客厅里,像个木偶一样保持着最礼节性的姿势呆呆坐着的我。

  挂钟嘀嗒地响着,钟摆一左一右。

  好像很孤独,很寂寞,缺了些什么。

  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从心里冲出来,对我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对我说,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了。

  突然间,铺天盖地的恐惧,像是千万只蚂蚁,爬上心头。

  尖叫。

  ————————–

  “这孩子,唉……”

  “哼,不就是死了个人么,弄得这么失魂落魄的,大惊小怪个啥……”

  “她平时也就爷爷疼他,唉……”

  “瞧你一副破落相,哼哼,心里还不是长舒一口气?呵呵,老爷一死,这家里的所有东西,总算是都落到你的手里了。”

  “……还没几天,他妈的你这不要脸的家伙说什么呢!”

  醒了。

  已经是夜晚了啊……睁开眼,抬起头,望见的是窗外的月色和满天的繁星。

  红颜色的,都是红颜色的。红的月亮,老天也在为他哀悼呢。

  “小姐。该洗漱了。”

  两个女仆恭敬地走上前来,轻轻问候着,然后低眉顺眼地站定,听候吩咐。

  她们的脸蛋很漂亮,动作很利索,以往的我总是习惯了她们的服侍;但是现在,却从心底里感到厌烦。

  “出去。”轻轻地挥了挥手,看着她们。

  “是。”

  两人似是看到了一个从没有见过的怪物,猛地吃了一惊,头也不敢抬起,唯唯诺诺地退下,将房门掩上了。

  天啊,我那么可怕么?

  捂住脸。孤独感,又涌上心头。

  ————————-

  出殡。

  清晨的太阳总是要升起的,命运从很久以前,就定下了它的轨迹。

  不,并不是很久以前,从它存在的那一刻,就不曾自由过。每日东升西落,也不觉得厌烦。

  我拨开纷乱的思绪,坐在马上,拖在队伍的最后,缓缓前行。周围似乎有些热闹,又十分静谧,一排排生锈的面孔闪过,透过盈满眼眶的泪水,在眼底成像,却从不在回忆中留下一个哪怕是几秒钟的位置。

  留下来的,只有此刻喷薄的朝阳,如血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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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没有熟识的人,弟弟和父母走在前边,只能看到依稀模糊的背影。

  队伍的最前方,是那个人最后的归宿。曾经和蔼可亲,又正气凛然的他,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在历经生活的磨难与喜悦之后,终于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永恒的安宁。

  我突然有些嫉妒。

  他一定能见到长久以来,心中一直呼唤着的亲人;但是我,却再也见不到活着的沉稳,简朴与笑容了。

  毕竟等了很久了,是该回去了。我自我安慰道。

  但是安慰,丝毫不能阻挡摔得粉碎的泪。

  ———————————-

  恍然间,队伍停了下来。

  终于是,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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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住马,心猛烈地跳了起来,有些害怕。害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害怕泣不成声,害怕看见棺木埋入冰冷的黄土,害怕说出最后的诀别。

  抹去泪水,视野稍稍清晰了些,我定了定神,向前望去。

  黑衣黑裤的车队前方,赫然站着一个戴着粉色圆帽,身着淡红衣裙的女孩。

  风吹过,深蓝色的长发飘起,美得迷人。

  我心里一怔,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地纵马向前。

  “你是谁?为什么拦住我们的去路?”前面,父亲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响起,语调中带着些威严与傲慢。他应当生气,这是头一次,在这个城市里,有人敢挡住名声显赫的伊岚家族的葬礼车队。

  近了。那女孩,摘下了圆帽,无喜无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请问您,特里大公先生,是住在这里么?”她轻轻启口,问出的问题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你……”父亲扬起了眉毛,语气中已有几分怒意,“你是谁?前伊岚大公的名字,岂是你能够叫的么?!”

  女孩没有答话,目光如无底的深潭,不带有一丝波澜,仍问道:“请问特里大公,他住在这儿么?”

  父亲显然是被激怒了,马鞭一指身旁的棺木,又指了指自己,“你要找的人,就躺在这里!现在的伊岚大公,是我!快滚!”

  鞭尾的唿哨,伴随着最后两个字的尾音,向女孩的脸疾射而来。

  “已故了……么……”她眼睛里,似乎有一缕光华暗淡了下去,喃喃地说着,“八十岁的生日……”

  马鞭猛然绷直,在皮肤的前方几厘米处,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来迟了……还以为是个平凡的约定,想不到竟是一个遥远的,再也无法实现的梦……”

  她木然地站着,浑然不觉刚才的千钧一发;不多久,才重又将手中的圆帽戴起,低着头,仿佛失却了所有的力量一般,缓缓地退到一旁的屋檐阴影之下,再无声息。父亲恼怒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并非因为自己的跋扈而退却,满腔的威严无处发泄,便把怒火烧到下人们的头上。一阵谩骂之后,人呼马嘶,车队又开始前进。再也没有人,向着已成为街道背景的淡红背影,再看上一眼。

  除了我。

  那如深潭的眼眸,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共鸣着我的心灵。

  从那里,看到了失落的泪。

  ———————————

  雨又下了。

  除了出殡那天,前前后后,快有两个月了吧。虽然这两个月,对于都城而言算是雨季,然而如此连绵的雨,却还是头一次看见。

  父亲自出殡的第二天,就又离开了这里,去往东边的海滨,在日夜颠簸的渔船里,和他的那些幕僚们一起继续着他的研究,研究有关如何将装满一栋别墅的钱,变得能铺满整个大地和整个宇宙的学问——他却不知道,同样的学问,同样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把一座金山挥霍成一座土丘,让人一无所有。

  母亲则守着十岁的弟弟,面带微笑人前人后地忙个不停。她一定是乐坏了吧。那个经常责备她不学无术,一身铜臭的老不死,终于化成朽木,不赶自去地消失在她的面前,现在在脚下的,是一条通坦的金光大道;她所要做的,只是走过去领赏而已——只是似乎已经丝毫不记得了,自己丈夫的前任妻子,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屋里,总有着霉烂的气味,任凭两个女仆如何收拾打扫,却挥之不去。我没有怪她们,爷爷在的时候,我只会闻到满室的清香。

  出去吧,还是到那里去。

  动了脚步,走出庄园的大门。

  听见小姐的称呼声,却没有人拦着我,因为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站在门口,撑起伞,迈开腿,独自一人走向地平线外的终点,熙攘喧嚣的边界。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时节,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也下不完。空气并不清新,混合着细小的水珠,只是闷人。长时间的雨,让本来略有松软的泥土变成了沼泽般的泥水,一脚踩下,半双鞋子,便已作废。

  已经没有路了。四处张望着,也没有人。

  只有天地间的连线,从未间断。

  天已昏黄,密厚的云层,透出些许傍晚的讯息。眼前是一块矩形的平整土地,一块块一人高的白色花岗石等间隔地排列着。借着还算充足的光线,我在碑林中缓缓穿行,寻找着两个月之前,那一块刚刚竖起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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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了。

  还是和那一天的时候一样,锐利的半圆剪影,雪白平整的镜面,丰满有力的碑铭。

  这碑,比我还要高呢。

  相比之下,同一基座上的另一块墓碑,则远没有他那么英俊挺拔。毕竟十年的风霜,就算是岩石,也会崩解碎裂,同化为泥土的吧——他们两个,终究在一起了,虽然不爱,虽然不配,可是终究在一起了。

  可怜么,可惜么,还是最后释然了,淡然了?我这样想着,站住了,撤了伞,注视着他,任凭雨水打湿浑身上下。

  有些冷。

  再过十年,会淡漠么?会忘记么?

  我颤抖着。

  有些茫然,不知道未来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良久,目光顺着长方形的碑沿而下划过,看见基座上,有一朵鲜花,还有一封被雨水打湿的信。

  谁呢?沉浸在回忆中的孤独老人,对世俗报以虚伪的微笑与奉迎,却从不把真心袒露给任何人的清流武者,谁会在他死后,还掂记着化为永恒却毫无价值的墓碑,祭奠着尘封于心灵深处却毫无意义的回忆?

  谁是他真正的朋友?

  我迟疑了一阵,终究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轻轻地拾起信,打开。

  “谨献给与我命运交汇的故人。你已往世,我却永生——琴斯。”

  琴斯?!

  有些呆住了,仿佛看过这个名字一般,大脑在这几秒钟内,搜寻着若有若无的回忆,只是连半点片断都找不见了。

  她是?

  正思索间,被雨水冻得冰冷的肩上,忽然间传来掌心的温暖。我本能地伸出左手,摸到细腻光洁的指甲,带些惊讶的目光,回过头,看见那个久违的倩影。

  粉色的圆帽已经脱下,置于右手。深蓝的长发垂瀑于后,温婉的笑容展露于前。

  “啊,不好意思,我……这位女士,对不起……我把信给……”慌乱中,第一想到的是道歉。

  她笑了,却丝毫没有责备的表情:“从外表上看,我可没有那么老哦。”

  是的,没错,就是那一天,拦在车前的那个。那天的我,神思迷乱神情恍惚,只记得她的举止和眼神,却没有仔细地看上一眼。

  虽然高上整整一个头,但现在看起来,无论是脸型还是骨架,也只是比我大两到三岁而已。然而不知怎么的,平静内敛的目光,使我产生了些微的距离感。

  陌生人啊。

  “大……大姐姐好。”我神情大窘,脸色泛红,低着头不敢正视。无论是什么年龄的女人,在她面前说她老了,绝对是莫大的失礼。

  她轻轻一笑,笑容令人安心:“叫我琴斯就好了。其实你说的并没有错……这里埋葬的,是你的亲人么?”她问道。

  “是……是我的爷爷。”我回答着,身体有些紧张,双手不安地抓住衣服两角,怯怯地微微点头。

  “是么?”她应了一句,突然间停住了问话,沉默良久,望着漫天的水色出神。

  我悄悄地瞥了她一眼。她的笑容很自然,让人有相信依靠的企望;可当她不笑的时候,那种冷而淡然的气质,几乎完美地诠释了“亲切”这个词的反面。我有些害怕地,却又充满好奇,雨水打在她的头发上,没有浸润的迹象,顺着发丝,流到梢处,反射着晶莹的微光,滴落而下——犹如在一幅退色的油画上,用崭新的色彩,勾勒出与一个环境格格不入的人来。

  两人站着,只有风带着雨,划过耳畔的声响。

  “这个……我……我说错了什么么?”

  “哦。”她似乎猛然从回忆中醒来,我推测着,原来在她的心里,并没有自己的存在。她见到我睁着征询的目光,连忙摇头,“没有,一点也没有……这两个月,我一直在都城里游览徘徊,到处可以见到他留下的痕迹……哦,我是想说,你的爷爷,真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呢。”

  “呵呵,是啊。下葬那天,有许多人站在这里,为他送行的。市长,理物学协会理事,魔法协会会长,福利救济基金会委员长……只是现在,好像都忘记了似的,一个人都不来了。这一个月来送给他的鲜花,就只有姐姐你的一朵。”

  “你常来么?呵呵,其实别人来或不来,他都不在乎的。”琴斯带些苦涩的微笑,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道,“他心里高兴,就好。”

  右手镶红色的系带,在我的眼前晃动。

  惊讶。

  “大姐姐……你是他的朋友么?”不知不觉,刚才悬挂着的心落回了胸膛,渐渐地有了认同感。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忽然想起那封信来,问道。

  “是啊,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彼此间有一个约定;我还以为他老早就忘记了呢,想不到还一直记得,并且一件件地做成了,还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多少人感激纪念他……呵呵,真是个执著的人呢。”

  “很久很久?有多久呢?”我好奇地问。

  “有……六十二年了吧……”

  “六十二年?!”我愣住了,这样的时间长度,早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之外。我自己,也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十三年的光阴而已。“啊?可是,你看起来……”

  “满天的繁星,早已存在亿万年;但是看起来,还是一如往昔。”她叹了口气,说了些很难理解的话,“时间可以磨去一些东西,但不能磨去另一些。有些朋友,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那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我努力地听着,似有所感地点点头,虽然事实上,并没有真正懂得她话的含义。

  她扬了扬眉毛,笑了。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约觉得,在这一个落寞而孤寂的碑林中,在这一个只有两个人相互陪伴的灰色傍晚,让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鲜活的跳跃,是值得的。

  “该走了。天黑了吧,小妹妹也该回去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雅玫。”

  “真好听。以后啊,会常常来找你哦。”

  —————————-

  她走了。临走时,将手腕上的丝带解下,扎在碑旁的小树枝上。

  我愣愣地看着她走远,直到视野中只剩下苍茫灰暗的雨色,突然便想起来:“唉呀,忘记说谢谢了。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还来送花的人,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难道是?”

  心头突然升腾起一个诡异的猜想,因为我的右手上,也有爷爷给我的完全相同的东西。就是它,于不知不觉中消解了距离。

  究竟是谁?

  我踩着泥泞的路,只身走回,构思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又一一否定。

  或许这并不重要吧。

  我停下脚步,望着远方。

  温暖的手掌,点滴的话语,已将自己的心点燃了,漫天的雨丝,再也激不起彻骨的冷意。

  还是有那一支鲜花的,在灰蒙蒙的混沌中,放射着微弱但明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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