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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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使命 [2008年11月5日]

缘起:近日与人闲聊,有感而发。遂于忙碌之中匆匆写下。


一个山区小伙,担任着邮差的工作,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他的口碑在同行里最好,只要接下任务,不论路程何等艰难,他必 能在规定时间送到。他常背一面“使命必达”的旗帜,别人见了,就知道是他来了,都翘起姆指交相称赞;更有些长辈会将孩子 从屋里拉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板起脸,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孩子们唯唯诺诺,也不知听进了多少,又溜进屋里去了。

很多年过去,某天冒着暴风雪清早出门的小伙子,过了四五天都不见回来。人们议论纷纷,谣言流传,说是他天天起早贪黑翻 山越岭,难免遭遇不测,摔下山谷去了。众人大感惋惜,更有人骂天道不公,好人短命,却没有人肯去将他的尸身寻回来安葬。 那个托他送信的人家,也不过暗骂自己晦气丢了几件衣物,心里难受了几天便已忘记。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人们的注意力渐 渐转移,山村又恢复了平静,偶尔遇到糟糕天气,与外界音讯断绝,人们方才会想起有过这么一个人,有过这么一面旗。

直到有一天,小伙重又回到山村,不过他没带旗帜,更拿油彩涂花了脸,教人看不出自己的容貌。他瘸着腿行走在人群之间, 用嘶哑难听的话询问曾经的自己。诸人回答各不相同,有人如实说他某日跌下山崖,从此再无音讯;有人讥笑他做事过于认真, 那种天气出门无异自寻死路;有人更是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死脑筋的家伙活该摔死。小伙找到最后托他送信的人家,那人满 口惋惜,却只是说邮差工作危险有加,如此意外,殊难预料,自己只能表示遗憾云云。

小伙心如刀绞。那一天他因送信人的一句恳求,顶风冒雪去走极危险的近路,为的是在中午之前能把托付的东西送到。暴风雪 中,他果然遭遇不测,失足摔下,断了几根肋骨,在雪地里昏迷不醒。幸而傍晚有一个姑娘路过将他救起,送至最近的旅店休 息。性命虽然捡回,但右腿严重冻伤残废,要说使命必达,已经毫无可能。

小伙静养几月,意气消沉,长吁短叹,思忖自己既已成废人,后半生该如何度过。待得伤好大半,他不顾姑娘劝说,执意要赶 回山村,想要看看自己莫大的牺牲,能换得什么样的结果。他想起平日行走阡陌,所闻赞叹之声甚多,诸位长辈赞赏有加,后 生小辈皆以之为榜样。平日听得惯了,他仿佛便认为自己身份重要,地位不凡,于是早起晚归不辞辛劳,收件送信愈发勤快, 为的是又一句赞扬,又一番欣赏。现下自己遭遇变故,总该好言宽慰,嘘寒问暖罢。

姑娘笑他天真幼稚,劝他先回村乔装打听,尔后待机而动。小伙子依言而行,视众人行为举止,昔日称颂早已不见,轻狂少年 施以嘲笑,巍巍老者闭口不言,当事者推卸责任,旁观者早已忘却。他心寒万分,只得拖着瘸腿,失意而去。一连几天,小伙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所作所为虽不惊天动地,但无愧于心;旁人举止虽猥琐世俗,但细细想来,却也无可厚非。世事如 此,即便是以他二十多年粗浅阅历,本该看得透彻通明,淡然处之;可现下哀痛盈胸,愤闷满怀,窒得几欲晕去,试问悲从何 来?

小伙难以作答,姑娘说那是人心。腾达时惹人羡慕,落魄时遭人白眼,身死时无人问津,本是常情;只是小伙爱听赞扬,心怀 虚荣,时日长久,默化潜移,为外物所驱而不自知,为人言所诱而不自持,飘飘然浑不知所以,懵懵然竟不知何者为重,将十 年辛苦,都投进人心的大池里去,池里只映得众人刹那笑颜,却唯独见不到自己。

小伙听罢,如醍醐灌顶,喟然长叹,不尽凄苦,然自思后悔无益,唯有顿足而已。思前想后,翻来覆去脑中只是起早摸黑,取 件送信,连日奔劳,风雨夜归,如此十年如一,竟无它种景象。他生性粗疏,计费不尽精确,房屋破败,屡次遭人盗窃,因此 十年积蓄不过无几。要付姑娘这几月房租杂费,已是十去其一。

姑娘知他囊中羞涩,不再执意讨要;然而小伙子心知继续居住也是万万不能,于是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向她郑重道别。姑 娘问及此去何往,他对天苦笑,天地之大,自己又有何处可去?唯有回家一途,向熟人借些劣地耕作,糊口维生而已;昔日些 微荣耀,不过如过眼烟云,转瞬散尽。

临别,姑娘拿出旗帜包裹,言之是当日掉落在他身边,一起拣回。小伙闻言,猛然大呼,一把抢过,背上旗帜,扫过包上地址, 便草草拜别。姑娘满眼含泪,后悔莫及,知此一别小伙必定凶多吉少。可他执念如此深重,心思如此单纯,世间碌碌,有几人 能够做到?罢了,罢了,不如了其心愿罢。

两个月后,姑娘寻到山村,破屋仍在,然人已不知去了何处。姑娘找到最后托他送信的人家,追问情由,果然在某天傍晚,包 裹已经送到,但邮差浑身伤痕,惨不忍睹,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家人骇然之际,将他推出屋外。比及天黑开门再去看时, 已不知所踪。

姑娘见其陈述吞吞吐吐,显是那日受惊不小,不意再度惊扰,就此拜别。行至一处,竟看见小伙泥塑立于祠堂,诸般冥器皆已 置办完备,香火缭绕青烟袅袅。原来邮差作鬼,履约送信,此事早已传遍村里,众人个个悚然,慌忙出钱出工,塑像建祠,求 个心安。如此齐心协力,不过一月有余,已然有模有样。祠堂门口有碑石,记叙其人一生功绩。姑娘细细品读,笔迹娟秀,文 辞华丽,正要颔首叫好,然虑及此情此境,顿觉句句虚饰,字字可憎,不免悲从心来。

人已逝,尸骨无存,这些又有何用?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收工时光。姑娘见不远处人群聚集,男孩掷石为戏,女孩翩跹起舞,少年呼朋唤友,老者谈古论今,皆无 忧无虑,怡然自得。回望小伙泥塑,大旗扛肩,包裹夹腋,一双明眸眺视远方,略显凝重。使命加于身则身不得轻,责任系于 心则心不得闲,日日夜夜步履匆匆,悠然恬淡与己无缘,末了如风离去,一世记忆散入陈年书简,不复为人提及。

此一生是耶?非耶?

姑娘摇头,也不知答案,然而却在悲伤之余,略感欣慰。终于,他这一回历尽艰辛不辱使命,非因外物而起,非因他言而动, 只为从一而终之夙愿,是为己而非为人。

2 优秀

我和她并肩坐在悬崖边,一块大石之上。一伸腿,便会坠入面前的深渊,万劫而不复。

无声无息的黑夜笼罩着整个大地。风动,长发拂过我的后颈,在这个炎热的夏夜,传来些许阴凉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心跳舒缓了些。

“我说……你想和我说什么呢?”我问道。在这里我曾经试图跳下去好几次,但每一次都被人看见而阻止。

真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然而那些阻止我的人,只是说些“不要轻生”之类的套话,或者带我回家,嘱咐父母严加看管,便这样结束了。

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眺望远方的她会说这种话么?哼,这种话无论是谁都能够像个木偶一样背出来的吧,何必那么认真呢?

凭心而论,我想不出她会说什么。

“其实,我也很想跳下去呢。”她突然开口,打破了这黑夜的寂静。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想自杀的人和劝阻自杀的人难道会拥有相同的心境么?不可能啊……

“骗人。”我皱起眉头否定道。

“信不信由你。”她回答,似乎对我的态度有些无所谓,“你……愿不愿意花十分钟的时间,听我的故事?”

故事?

“哦,好啊。”我点头,“不过励志的故事我听得多了,如果是那种的话……”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我看到轻轻的一笑。

“真人真事。”她说。随后,这个名为琴斯的女孩,在之后的半小时里,打开了自己的回忆。

她把故事讲得相当细致,平静中带有波澜,听来让人觉得那的确是发生过的真事,然而述说者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感情,仿佛故 事里的主角,不是她一样。一种无以言喻的违和感。

“哦,是这样么。”我听完了,说道。

“所以说,其实很多时候勤奋并不能创造一切。命运早在你出生的那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

她以这句作结,随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呵呵,这个我知道。无非是让大家安分守己地生活,不要整天想着吃天鹅肉。”我笑着回答。励志的话我听过一百遍,这样的 话我也听过不下五十遍了。

这种隔靴搔痒的伎俩,我早就已经麻木了。没人真正理解我,理解一个永远徘徊在第二名的人的心情,于是就只能以教科书式 的发言来说教罢了。面前这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女孩子,想必也只是普通的同情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不过出于礼节,脸上还带着微笑:“知道了拉。我以后不做无谓的举动就是了。自己的生命是可贵 的,不是么?”

“是啊……”她却还坐在那里,低下头,以很轻的声音,“于是别人的生命,怎么样都无所谓。所以我,把她推下了悬崖。”

我呆住了。

因为那细如蚊蝇的坦白,几乎差点将我一拳打晕。

“你?你说什么?”

“是啊,想要做第一的话,让第一消失不就可以了么?那个人是如此的讨厌是么?她总是站在你的面前,无论你多努力都无法超 越。你的生活看不到希望,没有丝毫的成就感,每一天,每一天都背着包袱生活着,在阴影里生活着。哼,不是么?”

一连串的话语,穿刺进我的耳朵。一贯清醒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你……你不要教唆我去犯罪……”我脸上发烧,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我……我不会这样的。”

那一刻,我真想拔腿就跑,再也不要见到面前的这个人。

她一把拉住我。

“回答我,有这样的想法么?”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这个可怕的女人……力气怎么那么大!

我分明知道这个想法是如此地不道德和荒谬,却怎么也无法将“没有”说出口。

天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一番无谓的努力之后,我停止了挣扎,转过头来和她四目相对。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有很细的两道泪痕。

是刚才么?

“听好了,不许再来烦我!”我拿食指指着她的脸,朝着她吼道,“我不跳崖了,我割脉,你管不着!”

和刚才的情况完全相反,这次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随你便。”

她看着我,终于丢下三个字,一甩身,渐渐消失在黑夜深处。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这个名为琴斯的女孩。

起初我并不在意,只是因为这个,再也没去过悬崖那里,也没有什么自杀的冲动了。割脉什么的当然只是说说,我可没有勇气,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尽。倒是成全了她的好意。

可是在半年之后,当我再想起这事的时候,突然觉得,或许她并非我一开始预料的那样,是以一颗所谓“慈悲”的心特意过来说 教的。她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和我是相同的人-—所谓承载着“优秀”之名,但永远不能攀上 优秀顶峰的人。她只是想要找个有相同境遇的朋友,共同诉说些心事吧。可惜……

“嫉妒心是可以杀死人的。”自己只是想想,而她却已付诸行动……她小小的身体里,将会承受怎样的负担?

在应该安慰的时候没有安慰,这或许是我的过错,我不敢想象。

我不禁有些着急起来了。

好几次,我带着莫名的焦虑,梦见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我试着给她写信,然而每次提笔,都无法下手。

“无论如何,你是个优秀的人,这就够了。”或者是“没事的,你还是比很多人活得快乐。”诸如此类的话,居然从我的嘴里说出 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过我确实说了-—然后狠狠地划掉,换一张信纸。

究竟应该说什么呢?

不知道。该死,这个世界一旦有了比较,那真是糟透了。

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又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别人的呢?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了很多回,写了很多东西,却总是得不到一个最终的结果。人都应该争取第一的不是么?可是为什么 各人的命运,各人的智慧,会在出生的时候注定?

这真是个不公平的世界。

唉。

然而我总有愧疚感,并因此无法平息自己不断思考的冲动。似乎那个女孩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个悬崖边上,等待着答案。天,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大多以发疯告终,那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终于某一天,我抱着所有这些信件,来到那里。

不管她现在在哪里,不管她是死是活,我总之想告诉她,我尽力了,没答案也没办法。我承认我的无能,要问的话,就去问那 个第一好了。哼。

那又是一个夏日,不过是白天,万里无云的天气。

我呼吸着新鲜空气,大声朗读着所有写过的信件。读完一封,就把它扔进一旁的火堆里烧掉。

烧掉十多封之后,我突然停下来了。

我忽然不想烧了。

这两年的心血,难道就白白浪费,变成飞灰么?我不愿意。

天空还是湛蓝色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从小以来,就那样的愚蠢,愚蠢到要从别人手中,找到自己。 这一叠信,这所有的文字,这两年来所有的挣扎与苦闷,正是我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独一无二的证明。

3

“我们再向前走一点吧。”

她坐在船头,指着天边橘红的落日,这样地说道。

我坐在独木舟的中央,船桨搁在一旁,眯眼欣赏着四周的风景。这是一个很大的湖,微风徐徐吹来,给湖面带来锦缎般的波纹, 海鸥掠空而过。极目远眺,两边全是树木,蓬蓬盖盖重重叠叠,越延越高,向着山峰那里长去——那里全是红的。

“已经划了很远了吧。”我说,伸手擦去额头残留的汗水,掌纹过处,传来盐粒的触感。我们身后,陆地已经远得不见了,只余 几座高耸的灯塔,还有镀金的教堂尖顶,残留在视野中央,那上面,怀抱十字架的天使,其容貌依旧清丽,盔甲依旧辉煌。

“听为姐一句好啦,再走一点吧。”她说,下意识地理着长发,拿右手三指,摆弄着发梢。一天的奔劳下来,她的头发有些乱的,还来不及整理。

我笑。“好,走吧。”

于是她灿然一笑,站起身来,仿佛是听到了欢快的曲令,重又拾回力量来,三步走回独木舟的中央,伸手挽起头发,打了个发 结,然后拿起另一支桨来。两个人唱起歌,用力地挥桨,小船启动了,也不慢,也不快,一点一点地向前,在水面上劈开波纹。 她那一侧传来的力气不小,几乎要和我的相当,可是要纯比试臂力,那一定是我远远胜了——或许,她是更知道划桨的奥秘吧。

太阳渐渐垂落,离地平线越来越近了,云在太阳的上方聚拢来,绘成红色华盖。我们低头划着,即便是落日前的余晖,都毒辣 得让人不敢直视,而我们,却不自量力地要去追赶落日。 我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回望走过的路,那是整整一天的成绩, 已经那么多了,可是也不过就是那么多而已,一艘简易的机动船,都可以在半小时内追上我们,然后船上的船员们必定会叼着 烟头,丢下手中的扑克,出舱嬉笑地看着这两个一脸狼狈的疲惫旅人。

“总会收场的吧。”我突然看着她,说道,“我们肯定追不上的。”

“嗯,是啊。永远追不上。”女孩子点头,可是手上依旧不停,于是我也继续,缓慢却又坚定的节奏继续着,一划又一划,永不 停息,相反却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有力。入水,划桨,出水,她的手紧握着桨柄,整个腰都按下去,随后抬起来,再按下去, 每一个步骤都衔接自然而棱角分明,以近乎完美的步调重复着,重复着。 我看不到颓然的表情,只有她变得红润的脸,不知道 是因为面朝落日,是因为运动,还仅仅只是因为兴奋?实践自己徒劳的努力,向着注定的黑夜奔行,颤抖着挣扎着,去留住最 后一缕阳光——不不,就连“留住”这个欲念,都不是她真正渴望的,她只是借着这个由头重复着划桨,然后便热爱起划桨本身了。

二十多年了,我知道她的悦乐。不若世间凡人受无尽的欲望烦扰,她太过简单就会满足,然后沉浸其中,如一尊常笑的弥勒, 以旁人不可思议的方式面对灰色的现实,乐不可支。她最悲观,早已看见世界的尽头,悟到世间诸物终归死灭的宿命,却因此 而最淡然,淡然到每一丝动作都全神贯注,毫不迷茫,毫无彷徨犹豫,毫不去思考此举的目的和意义何在——

直到太阳落下,天边最后的一丝辉光散去,黑暗笼罩了大地,红色消失了,青蓝的天空显现出来,星空犹如缀满宝石的黑曜板, 固定在头顶的上方。直到此时,我方才看见那一袭黑色长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一次孤单地坐在船头。

原来,原来——

姐姐啊——我的心轻轻地痛了一下,抛下桨走上前去,看见皓白月光下,她明亮的眼睛。

”谢谢。”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些疲惫,说。

我笑了。

我知道,即便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也一定看得见我的笑容。

4 锁箱

有一个偏远的小镇,盛行制锁开锁的习俗,每到年末,都会有一群人制作锁箱锁住自己的礼物,放到镇上广场的高台上,让有 闲的人制作钥匙开锁。说到这习俗的源头,乃是多年前当地某位哲人的一句古训:“唯诚心者,方得赠予。”

然而总有好事者把这句话的意思推向极至。于是制锁者绞尽脑汁,穷尽设计世界上最难以打开的锁,开锁者则愁眉苦思,彻夜 打造只属于某把锁的钥匙。两方脑力对战,累归累,可有趣的是,每年竟都能尽兴而归。

有一位镇里的年轻人,把这事看得重了,想要找到打开所有锁箱的方法,可自己天赋不佳,每年拿了一个锁箱回来在家苦思, 就是无法打开,众人开怀畅谈之时,他倒是愁肠百结了。年复一年,人竟瘦了一圈。百般无奈之下,他去找镇里有名的老锁匠, 想要拜师学艺。

老锁匠得悉情况,摇摇头说自己老了,并没有时间带徒弟,见年轻人眉宇间认认真真,心是诚的,便招呼他过来,说了几句话:

“首先,要找一个以你的能力,能解得开的锁,有些锁箱虽然里面装着很有趣的东西,可是锁具制作之精巧,对钥匙要求之高, 不是你这样的初学者可以涉足的。”

“其次,不要闭上门独自去解锁,不要盲目胡乱尝试。去找几个朋友讨论,看别人是如何思考分析,这会给你很多重要的提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人生还有其它事情要去做,时间不是用来浪费的,如果那箱子里的东西惹人烦心,却总是得不到的话,那 就别去管它,它不属于你。”

年轻人点点头:“我知道了。可是我还是很好奇,听说您曾经开过一把三十年内无人能解的锁,当时引起了轰动。别人制作了各 种钥匙都无法打开,可您是怎么打开的呢?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诀没有?”

老锁匠一贯微笑的脸上起了些许波澜。

“啊,这个……只是好奇。”

老锁匠又回复了微笑的表情,说道:“那把锁看起来能开,其实根本没有钥匙可解,解开它的,是时间。三十年过去了,里面精 巧的装置已然朽坏,所以只用一片铁片,就轻易地打开了。”

“啊,是谁做了这样的锁具,徒然浪费了大家的时间?”

“那个可恨的家伙,不提也罢。不过确是因为这把锁,让死不甘心的我,竟放弃了学业,年复一年地埋头钻研,终于成了这里的 锁匠。可是不管我打开了多少把锁,对于这把锁,却一点办法也无,直到三十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竟就把它打开了。唉, 若不是它,我大概早就去山外的世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了吧——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奇怪的。”

“啊,您后悔么?”

老锁匠收敛了笑,现出复杂难明的表情,摆摆手,不再回答了。年轻人便走,不多时又折回来,追问道:“对了,那样厉害的锁 箱,里面保存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一束玫瑰。打开的时候,只剩下干枯的花柄,还有几乎碎成粉末的退色花瓣,想当年这玫瑰一定是娇艳欲滴的吧。那一天, 我和镇里的几个锁匠朋友,都怀着莫大的好奇,还特地设下了赌注,想要猜中里面的东西。等我们焚香祷祝,诚心诚意地打开 它一看,都大失所望。”

“太可惜了。”年轻人叹道。

“我们心有不甘,都觉得自己徒有高超的技艺,却平白受了捉弄和侮辱,于是不远万里去找那个制箱的人,要问个明白。他只是 说‘让一支玫瑰独享自己的年华,也不是坏事。为什么要送到人的手里,遭人揉捏践踏,才算是不可惜呢?’确然,这话,也不 是没有道理啊——可他倒不想想,我们这些人日以继夜的劳动,魂牵梦萦的期许,却全都白费了呢。我一辈子的赤诚心意,好像 什么都不是一样。”

听着老锁匠颇有些气愤的言语,年轻人点点头,似有所悟,他回家里清理了一遍,找到所有的锁箱,一件一件地点过,想起老 锁匠的遭遇,觉得这都是些祸害,寻思着把它们全扔了,省得再费神费力,徒耗光阴。可等到垃圾车开来,他看着那些箱子都 很漂亮,不禁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突然有些舍不得——或许里面,总有一两件是别人的真心赠予罢,花些零碎时间打开看看,也 不辜负别人的心意,也让自己有点期待;像那个设计出永远打不开的锁的怪人,恐怕是少数吧。

他望着天,犹豫不决。有个小女孩走过来了,见他手上的漂亮锁箱,高兴得跳到他面前,“叔叔你也喜欢这个么?”

“啊,嗯……”年轻人迟疑地点头。

“啊,我送叔叔你一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

“谢谢,可这不是在年底的时候送的么?”

“这有什么关系, 今天是我十岁生日,想送就送。”女孩子噘着嘴说道。

年轻人接过小盒子,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开,他花了五分钟,解开了锁。锁是用铁丝缠成的,就连他那样的菜鸟,都能轻易打开。 盒子里是一张小纸,纸上画满了稚嫩的颜色,还有一行字:“今天我很快乐!”

嘿,这小家伙,分明不是什么礼物么。

可是他的心突然就亮起来了,嘴角的忧愁,渐渐地就变成了微笑。

Date: 2013-10-27 13:00:05 PDT

Author: tydsh [http://yuandong-t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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